再醒來,已天亮。
女人仍在眼前,溫暖,甜美,活色生香。
她醒著,用那雙黑亮澄澈的眼,看著他。
他能從她眼中,看見躺在枕頭上的男人,感覺他像是活在那汪黑色的深潭里,活在她溫柔的眼底。
她抬起手,輕撫他的臉,手指滑過他的眉,撫過他的耳,他的唇,然後她傾身親吻他。
他不由自主的張開嘴,清楚嘗到她的味道,感覺到她的心跳,可就在他試圖將她壓在身下時,她已經翻身坐在他身上,低頭看著他,撫著他的唇。「去洗澡、刷牙,把胡子刮了,你留胡子丑死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心頭發緊,有些恍惚。
月光下的她很美,陽光下的她更美,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然後,她離開了他,下了床,撿拾起地上的衣物套上,見他不動,只在床上坐了起來,傻傻的瞪著她,娜娜挑眉開口。
「還賴在床上做什麼?你用一只手不會洗澡刷牙刮胡子?」
他會,而這女人讓他覺得自己好像白痴,所以他下了床,如她所願的走進浴室去洗澡、刷牙、刮胡子。
經過這些年,他已經很習慣一只手做事,他用剩下的這只手,開水,洗頭、洗澡,上肥皂,把自己沖干淨,然後洗臉,刷牙。
鏡子里的男人,看來有些嚇人,每年的這個月,他看起來都很糟,可今年感覺好像更恐怖,他慢慢的把胡子刮掉。
這一秒,還是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事情太過美好,讓他感覺像是飄浮在空氣中,但他強迫自己動作,不讓自己思考,只是把胡子刮掉,再次洗了臉。
洗完之後,他眼里仍充滿血絲,但至少他的臉看來清爽干淨了些。
他拿毛巾將自己擦干,圍在腰上,轉身看著浴室的門,有那麼一刻,他不是很想伸手開門,害怕門外什麼都沒有。
他站在原地,看著那門把,看到它好似又開始扭曲變形,才深吸口氣,鼓起勇氣,用力將它拉開。
房間里無比明亮,新鮮的空氣流淌在其中。
屋子里的落地窗被打開了,地上的筆被清掃得一干二淨,大床上的床罩被換新,她站在床邊,正在換枕頭套,床邊的地上,靠窗戶那頭,擺放著餐具和食物。
他繼續站在浴室門邊,不太敢動,但她把枕頭裝好了,然後拿起放在床上的吹風機,再次看著他開口。「過來坐好。」
他走過去,在地上坐好,她將一杯溫開水塞在他手中。
「喝掉。」她說,然後插上吹風機的插頭,開始替他吹干頭發。
他捧握著那杯水,小心的喝著。
她的動作很輕柔,一下一下的撥弄著他的發,按摩著他的頭皮,舒服得讓他差點又睡著。
然後,他的發干了,她關掉了電源,收回了手。
他感到一絲遺憾,幾乎想將她的手拉回來,想抱著她一起回床上,但他不敢,害怕美夢會因次破碎,害怕一切都會因此而消散。
她收了吹風機,來到他面前坐下,拿起一顆水煮蛋,敲碎了蛋殼,再把那些蛋殼一一剝除,沾了點鹽巴,遞給他。
「吃掉。」
他不敢反抗,乖乖接過了手,慢慢咬了一口。
她又剝了一顆蛋,自己吃了,等他吃完了那顆蛋,她拿了一片白吐司給他。他再接過手,繼續吃。
她再給他一片,然後是一根香蕉,她替他剝好了皮,他沉默的吃掉了。
香蕉之後,她不再拿食物給他吃,只是把餐具收拾到托盤上,拿了出去。
她沒有將門關上,他可以听見她在走廊上走動的聲音,听見她下樓的聲音。然後,沒有聲音了。
門仍敞開著,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那扇打開的門,感覺心跳越來越快,嘴巴越來越干。
他想站起來,想下去看看,又不敢站起來,不敢走出去。
屋子里好安靜,只有風吹過時,林葉會沙沙作響。
他可以听見自己的心跳聲,評評、評評的,在耳里如雷一般,越來越大聲。時間變得好長,好漫長。
他繼續盯著那扇門,感覺屋子里好像又再次變暗,感覺那扇門又開始扭曲變形——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走上了樓梯,穿過了長廊,走了進來。
是她。
烏娜。
她回來了,來到他身前,朝他伸出手,要求他把手給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任她帶他上床,躺下。
「把眼楮閉上。」她說。
他沒有照做,只是看著她。
她眉微擰,但沒再多說,卻抬起手,撫著他的臉,他的眉,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來。
他不想睡,可睡意襲來,和她一起,戰勝了他的意志力,讓他再次睡著。
水龍頭在滴水。
一滴、一滴、又一滴。
那聲音讓他莫名焦躁,他喘著氣,想要爬起來去把水龍頭關好,卻爬不起來,他陷在腐臭的泥沼里,趴著,無法動彈。
不。
不要又來了,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在她在的時候。
哪個她?
腦海里的聲音訕笑著。
他不知道,他在這里不認識任何人,不認識任何女人,他只听過她們的尖叫。但有個她,他知道,他知道。
遠處有尖叫聲響起,腳步聲雜沓而來,奔跑著。
即便不想,他仍因為驚恐奮力爬了起來。
跑啊,跑吧,用力的跑,最好你是跑得出去,最好你能跑得出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燈火明滅不停的通道中奔跑,有人在追他,他知道,就在他身後,拿著劍,提著刀,準備像殺豬一樣的將他宰掉。
然後他跌倒了,被絆倒,當他摔跌在地,看見一顆頭顱就在眼前,兩只眼珠子都被挖掉,不知名的紅色長蟲從那一對空洞的眼中緩緩爬了出來,像兩串長長的血淚。
他認得這張僵硬的臉,再熟悉不過,然後那顆頭顱在這時,張開了嘴,對著他說話。
孩子,你逃不掉的,就像我一樣,像我一樣……
他听見自己發出慘叫,驚恐憤怒痛苦充塞心肺,他倉皇爬了起來,手腳並用的連連倒退,然後又掉到了水里,腐敗髒臭的血水里,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听見了她的聲音。
高毅。
她叫喚著他的姓名。
醒醒。這是夢。你在做夢。
是的,這是夢,但他醒不過來,他無法控制的掙扎著,就在這時,一只手出現在黑暗的水中,抓住了他,拉住了他,將他往上拉出水面。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嚇得奮力抓住了對方,試圖將那人往下拉。
不可以,不行,那不是他,這不是那個人,他會傷了她,會殺了她——
他警告自己,卻沒有辦法控制,他想要清醒過來,卻做不到,他恐懼得無以復加。
「走開!走啊!別靠近我!」
他吼著,咆哮著,那個人松了手,卻沒有離開,反而一步一步的靠得更近。
「別靠近我!走開!賓啊!你再過來我宰了你!」
他緊握著雙拳,對著那模糊不清的人影怒吼,但那黑暗中的家伙只是伸出了手,他飛快抬手撥開那只手,可下一秒,那人反抓住他的手,狠狠揍了他一拳,在他猝不及防的那一瞬,伸手將他拉到眼前,吻了他。
娜娜。
他想著,記了起來。
他能嘗到她嘴里的味道,嗅聞到她發上的香,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呼吸,她的手。
強悍、明亮、迷人的,烏娜。
娜娜。
眼前黑暗的迷霧消散,他看見自己站在地上,她就在他眼前,仰頭凝視著他,親吻他,輕描淡寫的告訴他。
「你做了噩夢。」
他不知該說什麼,分不清虛幻真假,但她在這里,而他願意付出一切,只為和她在一起,所以他點頭應和。
「我做了噩夢。」
她沒說什麼,只是倒了杯水給他喝,然後又給他一片面包,這次她涂了女乃油,還弄了一杯熱可可。
然後,被她帶去睡覺,再醒來,又醒來,她都在。
無論他何時醒來,她都在眼前,給他東西吃,陪他一起睡,即便惡夢降臨,讓他困在夢里,她也會突破夢境,將他叫醒,就算必須動手揍他,她也會把他拉出來,扯出來,拖到她身邊,和她在一起。
不管那夢有多黑暗,多恐怖,他總是能听見她的聲音。
有幾次,他在夢中嘶吼著,在黑暗中狂奔,反擊著,和人纏斗,她總是能及時從黑暗之中,叫醒他。
他不知她為何敢,為何不害怕,可她一直在這里,陪著他。
天黑,天又亮,日夜交替著。
他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兩天,還是三天?
他不確定,但當他再次在夜里清醒過來,看著眼前蜷縮在懷中的女人,知道這不是夢,而她是真的,再真實不過。
他能看見她眼下也有陰影,但她看來仍是好美,他不知道之前為什麼覺得她不好看,此時此刻,她美得不可思議,他無法控制的伸手描繪她的模樣,撫著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然後是她唇角那顆。
她在這時,醒了過來,睜開那清亮的黑眸,看著他。
「為什麼?」他問,「我以為你在休假。」
「我在休假,」她說,「還在休假。」
「為什麼?」他問,將她臉上的發絲掠開,再問︰「你為什麼在這里?」
「因為你需要我,因為你是個傻瓜,也因為我想在這里,」她凝視著他,告訴他,「和你在一起。」
他喉頭緊縮,心頭狂跳,一雙眼,又熱又酸。
他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看到,他的瘋狂,他的怯懦,他的無助,所以才叫她走,誰知她會回來,回來和他一起。
明明已經看見他能多糟糕,可以多糟糕,她卻沒有轉身離開,依然留了下來,陪著他,照顧他。
情不自禁的,他低頭吻了她。
……
他無法控制自己,沒有辦法阻止淚水逸出眼眶,但她只是抬手撫去他頰上的淚,用無比的溫柔,親吻他的唇,他的臉,他的眼。
汗水和他交融一起,那感覺很好,讓他除了她,什麼也無法想,他不想離開她,她也沒有抗議,只是擁抱著他,然後閉上了眼楮。
她累了,很快就睡著,他也是。
他喜歡這樣,如此清楚的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心跳、她的味道,知道她在這里,和他一起。
他睡著了,再次睡著。
這一次,他知道當他醒來時,這女人仍會在懷里,陪著他一起。
身旁的男人不見了。
她不敢相信她竟然睡到失去了警覺性,發現他不在床上,她心頭一跳,飛快爬了起來,跳下床。
他不在浴室里,也不在陽台上,她隨手抓了件T恤套上,快步開門跑到隔壁,暗暗咒罵自己不該讓杰克和屠歡先回去,但她以為她能應付。
隔壁桌上筆電里的保全系統仍開著,她切換熱感應模式,看見他在廚房。她沒有因此放松下來,杰克和她說過他的情況,她也確實看他發作過很多次,他夢游的時候無法分辨現實與虛幻,他會傷到自己的。
想也沒想,她轉身跑了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沖下樓,推開廚房的門。
他站在餐桌前,正將兩個白瓷盤放到托盤上,瓷盤上有著牛女乃炒蛋、幾片火腿,一小杯女乃油和四片面包,還有一小碗切好的隻果。
雖然仍頂著一頭亂發,仍是一臉樵悴,但他看起來很正常,看見她,他一怔。有那麼一瞬,兩人都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
然後,他將視線拉回她臉上,啞聲開了口。
「你醒了。」
「嗯,我醒了。」她控制住急促的呼吸,鎮定的走上前,看著他手邊那托盤,道︰「你做了早餐。」
「嗯,」他點頭,臉上表情有些緊張,嗓音粗啞的道︰「我做了早餐。」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他拉了下來,仰頭親吻他。
他放下托盤,摟住她的腰,將她拉得更近。
那不是她一開始所想,她只是松了口氣,只是很高興他還好好的。
她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他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還很虛弱,吃的熱量不夠他消耗,她試圖退開,可下一秒,這男人單手就將她捧抱了起來。
「等等……」她喘著氣,攀著他的脖頸,貼在他唇上,啞聲說︰「先吃飯。」
他抵著她的額,稍微收緊了抓握著她的大手,黑眸氤氳,瘠啞的道。
「不。」
她的心跳得很快,他的也是。
娜娜看著他眼里的渴望,感覺到他的心在胸口大力的敲打著她。
「娜娜……」
她渾身輕顫抽搐著,感覺他不只在她身體印下烙印,也烙印了心,讓她只能任他予取予求,把一切都給他。
那感覺既可怕,又嚇人的好。
有那麼幾秒,她無法思考,只能趴在他肩頭上,然後她感覺到他在移動,引發又一陣酥麻輕顫。
她張開眼,發現他離開了餐廳,抱著她上樓。
「放我下來……」
「不要。」他側頭親吻著她的額際,語音堅決。
她微喘的說︰「你的手會斷掉的……」
「不會。」他說︰「我抱過更重的東西上樓。」
不是在他那麼虛弱的時候,她想抗議,但不想提醒他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虛弱,
她看著他的側臉,忽然間從他臉上的表情,感覺到他需要這樣,所以她什麼也沒再說,只是注意著他的腳步。
但他走得很穩,堅持著,穩穩的抱著她走上樓,穿過長廊,回到主臥室,走進浴室,然後他才抱著她在浴白邊坐下,傾身塞好了浴白里的塞子,伸手打開了水龍頭。
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微微在顫。
這男人真的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