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由于一批鹽需要運送到銷鹽口岸販售,身為「運商」的雲景琛便帶著兩位庶出的堂兄弟出門。
芝恩雖然不舍,但也只能為他打包細軟,另外又放了一小瓶保和丸,萬一在外頭吃壞肚子,或月復痛時可以服用,以及外傷藥膏,要是不小心受傷,也可以應應急,雖然不希望用上,但還是以備不時之需,以前還在娘家時,爹每次出門,她都會準備這些,然後交給隨行的奴才帶著。
「相公路上小心。」她說。
雲景琛在長袍外頭套了件琵琶襟馬甲,腰上系著荷包,看似沒有表情的黑眸覷了下芝恩那雙泛紅的眼眶,很想叫她不要哭,又不是不回來了,偏偏這種肉麻話,他怎麼也說不出口。
「祖母有八姑和三叔、三嬸他們在照顧,不必你操心,只要顧好謙兒和亭玉就成了。」
「是。」芝恩猛點著頭。
待他轉身往門口走,被一雙小手從身後抱住。
「相公要早一點回來。」芝恩哽聲地說。
雲景琛覺得心頭最堅硬的部分,漸漸地軟化,將手掌輕覆住環在腰上的小手,再度出聲,口氣不再硬邦邦的,多了一絲鐵漢柔情。
「辦完事就回來。」
芝恩依依不舍地松開環抱。「是,相公。」
「我走了。」雲景琛邁開大步地跨出寢房,否則真會不打算出門,有這種念頭還是頭一遭。
芝恩也跟著出去。「阿瑞,要好好照顧二爺。」
隨行的阿瑞連忙躬身,並回了一句「二女乃女乃放心」,然後趕忙跟上主子的腳步,踏出肅雍堂。
而等在院門外頭的還有雲景初和雲景容兩兄弟,他們跟芝恩見過了禮,便隨著雲景琛往西邊角門走去。
她痴痴地凝望著相公離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見人影,還是不肯把目光收回。
「二女乃女乃別再看了,二爺都已經走遠了。」堇芳取笑地說。
聞言,芝恩臉蛋微紅。「也不知相公這趟出門會去多久?」
堇芳遢以為主子知道。「二女乃女乃沒問二爺?」
「我不敢問,怕相公覺得煩。」芝恩尷尬地回道。
「其實二爺只是外表看來不好親近,也不是那麼容易生氣的人,只要不是有關府里的禁忌……呃,總之不要提起過世的大太太,自然不會有事。」堇芳暗罵自己嘴快,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芝恩看著她,探詢地問。「包括那間上鎖的小門,也是連提都不能提?我知道里頭有一口水井,和相公過世的娘有關對不對?」
聞言,堇芳倒抽一口涼氣。「二女乃女乃已經知道了?」
「有一天半夜,我偷偷跟著相公,看到他走進去了。」這件事一直讓芝恩耿耿于懷,又不知該問誰。
「既然二女乃女乃都知道了,奴婢也就不再隱瞞,確實跟過世的大太太有關,听說她就是投進……那口水井自盡的。」她不禁嘆了口氣。
「那年大爺十二歲,二爺也才十歲,大姑娘更小,不過六歲,而兄弟倆也因為不想觸景傷情,便命工匠把原本的耳房拆了,連那口水井用道牆圍起來,並上了鎖,不讓任何人進去。」
「才十歲……」芝恩心都擰緊了。
堇芳不得不提醒主子。「二爺正式接管家里的生意之後,就鄭重囑咐過,不準任何人談起大太太的死,二女乃女乃沒事的話也別提。」
「婆母她……真的是因為失節,才會投井自盡嗎?」她想要確定。
「奴婢也是听那些簽了死契、在府里待了十幾二十年的僕役私底下偷偷聊起,都說是正好被人撞見奸情,然後跑到太夫人跟前告狀,當時大太太還矢口否認,不過看到的人言之鑿鑿,那名姓紀的帳房還因此被當場杖斃。」堇芳見四下無人,才敢跟主子說起這樁不可告人的往事。
芝恩不免好奇。「是被誰撞見了?」
「這個奴婢就沒問了……」堇芳搖了搖頭。「太夫人幾乎守了一輩子的寡,獨自扶養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長大成人,才得到一塊御賜的貞節牌坊,想不到媳婦兒居然做出這等丑事來,原本就應該把她浸豬籠或是活活打死,而大太太也沒臉見人,才會走上絕路了。」
那麼就是千真萬確了,芝恩不禁遺憾又難過地忖道。
「……二叔!二叔!」
這時,謙兒著急的叫喊打斷了主僕倆的對話。
芝恩朝奔來的小小身影輕哂。「你二叔已經出門去了。」
「已經出門了?」他滿臉失望地喃道。「以前二叔出門之前,都會先把我叫來,當面叮嚀一些事,怎麼這次沒有呢?害我等了好久……」雖然二叔很嚴格,但對自己來說,就像爹一樣,沒見到人,心情也跟著沮喪起來。
她有些不忍。「多半是你二叔急著出門的關系,下次會記得的。」
「那我回去了。」謙兒轉身要走。
「如果沒事,不妨跟二嬸去看你小泵姑……」芝恩不由得叫住他。「二嬸還讓人買了一些秤管糖和麻酥糖,可以一塊吃。」
謙兒回頭瞪著她。「別以為用糖就能巴結我,我才不會上當。」
「二嬸究竟做了什麼,讓你這麼討厭?」她不得不問。
他稚氣地哼道︰「反正就是討厭。」這個二嬸不僅搶走了二叔,連小泵姑的心都向著她,自己才不會喜歡她。
「就算討厭也無妨,要不要一起來?」芝恩又邀他。
覷了下芝恩,見她似乎真的很期待,而自己也很想吃糖,謙兒才勉為其難地回道︰「好吧!就只待一會兒。」
芝恩笑盈盈地點頭。「那就走吧。」
「奴婢去泡茶。」堇芳也伶俐地說。
待芝恩和謙兒走進小跨院,就見亭玉坐在石椅上,兩眼盯著擺在桌上的糖,一臉嘴饞,卻沒有動手拿來吃。
「小泵姑。」謙兒跑上前喚道。
亭玉見到佷子,馬上護著桌上的糖。「不可以吃!」
「原來小泵姑想要一個人獨吞。」他孩子氣地抗議。
她不理謙兒,看著芝恩。「亭玉很乖……沒有偷吃……」
昂責伺候的兩個丫鬟解釋。「大姑娘說要等二女乃女乃來才要吃。」
「奴婢要大姑娘先吃沒關系,她就是不肯,堅持要等二女乃女乃。」她們已經很清楚大姑娘有多喜歡二女乃女乃了。
「要等二嫂一起吃……」她一臉傻笑,卻說得很認真。
芝恩模了模小泵的頭。「二嫂知道亭玉最乖了,也分一些給謙兒好不好?」
「你也要吃?」亭玉問著坐在對面的謙兒。
謙兒瞥了芝恩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承認。「這麼多的糖,小泵母一個人吃,可是會吃壞肚子的,我就幫你吃一些好了。」
「好,一些給你吃……」亭玉大方地說。
看著眼前這對姑佷像孩子似的吃得津津有味,芝恩不禁左右張望著,然後詢問丫鬟。
「張嬤嬤呢?怎麼只有你們在這兒?」最近經常來小跨院,才注意到張嬤嬤經常不見人影。
「張嬤嬤她……她……」其中一個丫鬟支支吾吾地說。
「她、她上茅房去了。」要是說出偷懶的事,讓張嬤嬤知道,準會令她們往後的日子不好過,只好隨便編個理由。
「嗯。」看她們心虛的表情,芝恩也猜得出是在說謊,因為已經好幾次,不是說肚子痛,就是頭痛,也未免太巧了,不過她並沒有戳破,只是把張嬤嬤的事放在心上,等相公回來再請他定奪。
亭玉拿了一塊麻酥糖,跑到她面前,湊到芝恩嘴前。「二嫂也吃……」
「好。」她張嘴咬住那塊麻酥糖,頓時滿嘴的黑芝麻香。
「好不好吃?」亭玉歪著腦袋問道。
芝恩一面嚼著,一面點頭。「好吃。」
聞言,亭玉又笑嘻嘻地坐回石桌旁,抓起一根枰管糖,伸到謙兒面前。
「這個給你吃,很好吃……」
謙兒開心地接過去。「謝謝小泵姑。」
餅了一會兒,堇芳將茶送來,芝恩便要她把預留的一些糖分給服侍小泵的丫鬟們,說是巴結也好,只是希望她們往後能多用點心來伺候大姑娘。
在雲景琛出門的這段日子,過得還算平靜,除了照顧小泵和謙兒,芝恩決定每隔數日便走一趟寶善堂,雖然不用親自照顧,但至少要來探望,也算是替相公盡孝,更是身為孫媳婦兒的她該做的。
這天晌午,她在堇芳的陪同之下,來到太夫人的病榻前探視。
八姑見主僕倆進房,便將老主子扶坐起來。「太夫人,您的孫媳婦兒真是孝順,今天又來看您了……」
「咿……唔……」太夫人歪著嘴巴,流著唾涎。
芝恩走到床前,看著仍舊意識不清、有口難言的太夫人,詢問八姑。「祖母這兩天身子可好?」
「還不是老樣子,大夫也說這病是好不了了……」說著,八姑又讓老主子躺下來。「只能過一天是一天。」
她客氣地回道︰「要讓你多費心了。」
「這是奴婢應該做的。」八姑挑了下眉,瞅著面前身穿嫣紅色襖裙的二女乃女乃,記得第一次見面,還看得出是個青澀生女敕的小丫頭,才進門不過一個多月,每見到她一回,就像是蛻變一次,眉眼之間也多了幾分成熟風韻,和小女人的嬌媚,有了男人的滋潤即使不一樣。
「雖然太夫人口不能言、神智不清,但奴婢伺候了三十多年,最清楚她想說些什麼了,而太夫人最重視的便是女人的貞節,一女不事二夫,丈夫不在人世,也希望雲家的媳婦兒守寡,若能夠殉節更好,才能博得貞節烈婦的好名聲……」
八姑認為自己有資格代老主子訓誡這個年紀尚輕的孫媳婦兒,讓她嚴格遵守雲家的規矩。
「二女乃女乃听懂奴婢的意思嗎?」
沒來由的,芝恩打了一個冷顫。「听懂了。」
八姑大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架勢。「二女乃女乃可別誤會了,這些話不是奴婢說的,而是太夫人的意思。」
「我明白。」她也不確定究竟在害怕什麼,就是心里發毛。
「二女乃女乃明白就好。」八姑看似卑微,實則傲慢地說。
芝恩又待了一會兒才離開,當她步出寶善堂,那股寒意還在,不由得搓了搓手臂,但依舊無法消除。
「二女乃女乃會冷嗎?」堇芳覺得奇怪,都六月了,天氣明明很暖和。
「不是冷,只是……」她站在太陽底下,想要驅散心底的寒氣。「我也說不太明白,就是覺得方才在里頭好冷。」
堇芳點了點頭。「八成是屋里有病氣,二女乃女乃可別染上,還是不要太常來探望得好。」
「但不來又說不過去,往後多注意點就好。」芝恩不想讓別人擔心。
主僕倆走在回肅雍堂的路上,因為實在沒人可以商量,她忍不住問身邊的婢女,也只有堇芳能夠信任。
「你想相公心里會不會還恨著他的娘?」
「當然會恨了,就算再怎麼隱瞞,外頭的人只要有心打听,都會知道這件事,就連雲家的親戚也認為是種恥辱,所以二爺才會不準任何人提起。」堇芳說得頭頭是道。
她沉吟一下。「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如果換做自己,寧可娘改嫁,也不要她死。
想到那天半夜,相公悲憤傷痛的背影,究竟是恨自己的娘無法為爹守寡,或是她居然拋下他們兄妹三人尋短?
不過除非自己有勇氣揭開這道禁忌,否則芝恩永遠無法了解相公真正的想法,更無從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