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佟姊!」
門口傳來銀喜的叫喚聲,她緩緩抬眼,就見銀喜領著一個身穿桃紅短襦羅裙,搭了件紫半臂的婦人。
「小佟姊,這位是鎮上的媒婆韓大娘。」銀喜走到她面前,小聲介紹著。
杜小佟不由得微蹙起眉。媒婆?「韓大娘是來給銀喜作媒的?」
莫怪她有此想法,只因她是個寡婦,沒人會給寡婦作媒的。
「杜當家要是肯讓我為銀喜姑娘作媒,自然也是美事一樁,不過今兒個我前來是想要替杜當家府上的一兩說媒。」韓大娘一開口就先把杜小佟捧得高高的,只為了想談成好事。
「一兩?」杜小佟詫異道。
銀喜掩著小嘴,不敢相信竟有人手腳這般快,直接請了媒婆上門,不由探問︰「韓大娘,不知道是誰家的千金?」
「村尾的邱家。」韓大娘笑得和氣,不疾不徐地道︰「邱家姑娘年初剛及笄,生得眉清目秀,懂田里的活兒更懂女紅,性情又極為溫婉嫻淑,是沒得挑剔的好姑娘。」
杜小佟愈听心愈往下沉。邱妹子她是識得的,三年前她初到啟德鎮時,邱大哥便幫了她不少,但因為她的寡婦身份,邱大哥後來便開始避嫌,少往她這兒走動。而走得勤時,他常帶邱妹子來,邱妹子嘴甜討喜,是個小美人,性情確實沒得挑剔。
這是門十分般配的婚事,但是一兩的出身是個謎,亦不知他在家中是否已有妻小,這事實在不是她……
「不知道杜當家意下如何?」
「我……」杜小佟滿心遲疑。
銀喜看著她又看向韓大娘,覺得這事不好處理。
韓大娘一雙眼利得很,將杜小佟的一舉一動端看得詳實。「杜當家該不會是不願一兩娶妻吧?」
杜小佟猛地抬眼,直覺她話中有話。
「替底下的人張羅婚事,這也是當家的該承擔的責任,我听說一兩早過了適婚之齡,杜當家該替他覓得良緣才是,否則外頭的人是會議論的。」韓大娘噙著笑,字句卻一針見血。
杜小佟秀眉微蹙,這一席話听在耳里,簡直就像是拐彎怪她不讓一兩娶妻,甚或與他有曖昧似的。
「韓大娘,並不是我不願替一兩張羅,而是我連一兩出身如何都不清楚,又要我怎麼答應這婚事?」杜小佟微微動氣,語氣微厲地道︰「話再說回來,我這兒不是什麼高門深院,大娘不需喊我當家,這底下的人婚配之事,根本不需要透過我,只消找對方談即可。」
杜小佟動氣是因為她和住在鎮上的韓大娘不曾來往,這村里的閑言閑語也不至于會流到鎮上去,而韓大娘說得意有所指,分明就是托她作媒的邱家在她耳邊嚼舌根。
她跟邱家不曾交惡,如今竟為了一兩毀她清譽,難道邱家人會不知道這世道對寡婦還是嚴苛的嗎?一句閑話都能讓人將她往死里打的。
像是沒料想到杜小佟竟有這把硬脾氣,韓大娘微怔了下,正打算陪笑幾句時,外頭傳來——
「銀喜,這位是誰?」
銀喜回頭,就見藺仲勛已經大步踏進屋內。
「一兩,這位是韓大娘,她來是要給你說門親事。」
「親事?」藺仲勛微揚起眉,瞥了杜小佟一眼,就見她眉眼不抬,像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反倒內心大喜,暗忖她八成是因為旁人替自個兒說媒不快。
就說,他心底都不舒坦了,她怎能快活。
「你就是一兩……」韓大娘不住地打量著他。「果真是人中龍鳳,無怪邱家非要我談成這門親事不可。」
「我已有婚配,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藺仲勛擺了擺手,示意韓大娘可以先行離去。
「是——」韓大娘一雙眼不住地朝杜小佟身上瞟去。
藺仲勛似笑非笑地望著韓大娘不語,那笑意教她莫名的通體生寒,不敢多作停留,扯了幾句話便趕緊離開。
瞬間,這周遭的氣氛凝滯了下來,銀喜笑著打圓場。「一兩,原來你已經有婚配了,何時要成親?」其實這話說來也很怪,如果他已有婚配,實在不該賣身當長工,這一賣就是三年,後來又被小佟姊追罰到四年,如此一來豈不是擔擱了姑娘青春?
「隨口說說而已。」藺仲勛沒好氣地睨她一眼。「小佟姊,我先跟你說好,往後別人家的事少派我去,我吃你的拿你的,沒道理到別人家里忙吧。」
杜小佟始終垂著臉不語,然而此刻不語的心情卻不似方才的。
先前是被氣到不想說話,現在是錯愕到說不出話。初聞他有婚配,她的心刺痛了下,心想自己的猜測真是準確,然下一刻他卻說是隨口說說,心頭針扎般的感覺竟不藥而愈,教她無聲地嘆息。
怎會如此,她竟會被他一言一語左右得如此徹底……
「小佟姊?」
杜小佟嚇了一跳,身子往後傾。「你不聲不響地蹲到我面前,是故意嚇人嗎?」
「我不是要嚇人,只是等不到你回話,想確定你是不是睡著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豈可能睡著?」杜小佟索性站起身,拉了拉被她坐到發皺的裙。「我要去處理肥料,別吵我。」
「肥料?我幫你吧。」
「別,你別跟在我身邊。」她回頭,伸手阻止他靠近。
「小佟姊,你買了我這個長工事情還是自己干,那留下我有什麼用?」藺仲勛雙手環胸,睥睨著她。
「人言可畏,一兩。」她可不希望這事傳得不可收拾,屆時要是傳到王家人耳里,她可就吃不完兜著走。
「那倒是,但要是太過避嫌,豈不是欲蓋彌彰?」人嘛,總是唯恐天下不亂,要是不造點謠、不生點事,日子難過。他向來沒將這些小亂小禍看在眼里。「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我倒覺得咱們坐得正行得端,沒什麼好怕的,愈是畏縮愈是逃避,反落人口實。」
杜小佟仔細听著,有些意外他竟也懂得這般多。雖然他說得極有道理,可問題是她現在坐不正行也不端,因為她的心都快要亂了。
「小佟姊,我也覺得一兩說得對,嘴巴長在別人臉上,人家要怎麼說咱們又管不了,你就大方些,省得別人又有話說。」銀喜在旁听了半晌也忍不住幫腔。
杜小佟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這丫頭到現在還在企圖撮合她和一兩?
「算了,我要去弄肥料了。」話落,她便朝屋外走去。
銀喜趕忙對藺仲勛使眼色,要他跟上。
藺仲勛只覺得銀喜那眼神實在是……好像他非得巴著杜小佟不可,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不喜歡她老是打發他離開,跟緊點,看她怎麼趕他。
三兩步他就追上杜小佟,亦步亦趨跟到田邊的竹棚,瞥了眼田地,「小佟姊,這田不用再灌溉嗎?你會不會排水排太多了?」
「進入分檗期了,我要開始曬田了。」她頭也沒回地道。
「分檗?」
「就是……」她沒好氣地指著田道︰「你有沒有瞧見這一株株的稻子睫部已經開始一分睫,一旦分睫太多,屆時長出的穗就會變少,所以為了不讓稻子繼續分睫,就要開始斷水曬田,二來也可以讓根部更往深處生長,長出來的稻子會更高更粗,穗就會結得更扎實。」
「喔,原來如此。」想不到種田竟也有這麼多學問。「不過要曬到什麼時候?還是一直曬下去?」
杜小佟閉了閉眼,以表情嫌棄他問題真多,但還是耐著性子道︰「曬到土裂之後,就可以再引水灌溉,屆時就可以順便把肥料給倒進去。」
說著,就見她掀開了一只甕蓋,隨即飄出陣陣惡臭,教他倒退三步。
「那是什麼餿掉的玩意兒?」
「說對了,這全都是一些餿掉的菜葉,用來施肥的。」見他面色難看地連退數步,杜小佟難得有了些許玩興。「一兩,我拿發餿菜葉當肥料,這餿菜湯對秧苗可是一大補品,可你知道其它人是拿什麼當肥料?」
「還能有什麼?」還有更臭的?
「有的人會拿牛糞或豬屎。」見他倒抽口氣,杜小佟笑眯了水眸,壞心眼地道︰「更有人專門到大戶人家收集夜香。」
藺仲勛臉色瞬間刷白……夜香?!懊死,他吃了多少用夜香種出的五谷啊!
見他臉色大變,杜小佟忍遏不住地放聲笑著。「你不懂的可多著呢。」事實上只有菜田才會用到夜香,可她不打算告訴他,省得他往後打死也不吃菜。
見她一掃陰霾,笑露貝齒,哪怕他正處在震愕暴怒之中,她的笑意都像是沁涼泉水,一點點澆熄他的火氣,教他不自覺地跟著揚笑。
是說這種田的學問,懂得愈多,愈能挖出黑暗一面,簡直就跟人生沒兩樣。
接著幾天,藺仲勛受到重托,天天得要照料那一甕肥料,教他臉色一天比一天還要鐵青。
幸好,杜小佟認為菜葉不夠,所以打算到清河對岸那頭割些野菜回家泡肥,本來是要獨自前往,但是在銀喜和四個孩子的堅持之下,她只好帶著藺仲勛出門,令他能暫時月兌離苦海。
一路上,背後有人在竊竊私語,前頭有人在指指點點,但杜小佟仍然抬頭挺胸地走,因為她已經一再地告訴自己,她沒有動心不會動心,況且她跟他之間一點私情都沒有,她可以無懼這些閑言閑語。
可到了清河邊,明明已不見人煙,她依舊走得極快,甚至無視藺仲勛的存在。
背著竹簍跟在她身後的藺仲勛見狀,假裝痛吟了聲,教她不禁頓住腳步,像是想到什麼,急問︰「傷口疼了嗎?」
「還好,八成是竹簍刮著了。」
「竹簍拿下來,我瞧瞧。」
「在這里?」他是無所謂,但他不希望听見任何傷害她的流言。
杜小佟頓了下,才發覺自己有多大膽,忍不住微惱地道︰「就跟你說我自己來就好,現在好了,要是你的傷更嚴重該怎麼辦?」
「我皮厚得跟牛皮沒兩樣,刮個幾下也不會怎樣。」事實上他的傷每晚都有包子替他上藥,早已經好得差不多。他佯痛也不過是要吸引她的注意罷了,他打從心底厭惡被她漠視的滋味。
杜小佟唇掀了掀,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只是放緩了腳步,踏過了清河的便橋,遠遠的便瞧見似乎有人在清河上游工作。
藺仲勛微眯起眼,瞧見是官員領著工人,心想動作倒是挺快的嘛,動工的方向也對,清河是從狐影山而下,上游正是最狹窄的水彎處,是最容易泛濫之處。
餅了清河再往西走一段路便是狐影山山腳,在入口處有一大片的赤竹林,他來過幾次,這里的路算是已經模熟,本以為她還要往山里走,豈料她就停在竹林前。
「你要做什麼?」
「有竹筍。」
「在哪?」他抬頭望向竹林,他眼力極好,盡避竹林隨風搖曳,依舊遮擋不了他的視線,可他卻怎麼也瞧不見竹筍。
「……你在干麼?」杜小佟怔怔地看著他。
「找竹筍。」
「你知道竹筍長什麼樣子嗎?」笑意緩緩地爬上她的唇、她的眼,她必須用力地抿住唇,才能讓自己平靜問話。
「我吃過。」他抽動眼皮。入夏時常有這道菜,有時會燙過蘸醬,有時甘甜得不需蘸醬,是他少有的喜愛的一道菜。
「所以你覺得竹筍就跟其它果子一樣都結在樹上?」笑意泛濫,從她的唇角開始潰堤。「你沒听過雨後春筍這詞嗎?」
藺仲勛神色一凜,隨即朝地面望去,可是地上都是雜草,哪里可見竹筍?說到底他只見過盛盤的竹筍,壓根不知道竹筍尚未采收前到底是什麼樣子。
而銀鈴般的笑聲隨風回蕩著,打進他的心坎里,教他不自覺貪戀地看著她的笑容。
和後宮嬪妃相比,她確實是失色不少,但是她的美極為月兌俗,像是深山幽蘭,在霧林清泉畔逕自美麗,比起宮中爭奇斗艷的嬌花相比,她清冷卻更教他想依偎。
依偎?他驀地一愣。原來,他想要的是與她依偎,所以他才會形影不離地跟著她,他本是為了解開自身之謎而來的,但是,他卻忘了。
此時此刻,他的心里眸底,只盛裝了一個她,粲笑如花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