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穆韌拿出裝銀票的玉石盒子,用特制的鑰匙打開,里面的銀票早已經送給她的「家人」,現在里頭擺的是口罩,那個他要去邊關前,她用蹩腳的女紅為他縫的口罩,還有一張滴滿淚痕的〈伯夷列傳〉,那是誤以為她「失蹤」時留下的筆稿,也是他從四婢手中唯一搶下的紀念。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蓺,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于虞舜……
外公看見它時,曾經說︰阿觀害怕了,她在想家,想逼她背〈伯夷列傳〉的爸媽。
那時自己是怎麼說的?對了,他是這樣回答——阿觀只有一個家,有我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從小外公便經常對他說,過度自信的人容易盲目,容易忽略小細節、只看得見終點,可是那些小細節往往會造成結論改變。
如果那時候他不要過度自信,不要刻意忽略她的害怕恐懼,不要那樣相信她定會入境隨俗、以他為天地,是不是今天會有不同的結果?
出一口氣?!姜柏謹听著他的話,瞠目結舌。所以他傷害自己、折磨自己,要為阿觀討回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公道?
盡避他已當了好幾十年的古代人,還是搞不通這些天生的古代人。
出一口氣能夠改變什麼?穆笙為阿觀出一口氣,氣得四皇子活生生把老婆肚子里的胎兒給打掉;穆韌為出一口氣,把自己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兩兄弟為這口氣與皇帝杠上,迫得皇帝心生不安……這口氣到底值不值得、有沒有必要性?
如果讓阿觀來選,她肯定寧願他們在她墳前燒房燒車、燒電視、燒幾百張大樂透彩券,也不要他們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氣。
「難不成你打算這樣下去?啥事都不做?」
齊穆韌認真想了想,勉強提起精神說道︰「不,有些事還是該做。」
齊穆韌已經很久沒往景和居和曹夫人請安,到後來,他連表面工夫都不肯做,而他的態度決定了曹夫人在王府里的地位。
曹夫人是聰明的,柳氏被發落出去後,她便接手府里的中饋,齊穆韌對此沒有置喙,是因為她不涉足清風苑、明月樓,沒踩過他的界線,他便也不想奪走她最後的權力與快樂。
他想,自己是受了阿觀的影響。
她老說曹夫人可憐,說時代制度造就悲劇無數,說他母親是悲劇下的犧牲者,曹夫人何嘗不是?阿觀同情了天底下的人,獨獨不同情自己,她用簪子劃斷與他的關系,她丟掉他,丟得狠絕。
一筆爛帳呵……不管是老王爺與曹夫人,或他與阿觀,都是。
老王爺將母親娶進王府,令曹夫人困于痛苦深淵,于是惡計使盡,本想害人卻沒想到造就出自己無法承受的結論。
娘生下自己和穆笙,皇上憎恨曹夫人的惡毒殘忍,便將爵位送給自己,曹夫人萬般算計,卻沒想到到頭來承受惡果的還是自己。
難怪阿觀總說性情造就了人生,快樂的人選擇讓自己和身邊的人快樂,而痛苦的人選擇讓周遭所有人與自己一起沉淪。因此曹夫人惡毒,卻也可憐。
齊穆韌進入景和居。
下人看見他,急著進屋向曹夫人稟報,齊穆韌一個眼神,身後的齊古便將景和居所有下人全趕出門外,沒驚動內廳。
齊穆韌走到廳前,內廳里一名府衛正在向曹夫人稟事,齊穆韌不動聲色地靜靜听著。
「稟夫人,槿香姑娘有武功,她飛檐走壁,身形極為靈巧,屬下怕被槿香姑娘發只能遠遠跟著,可屬下無能,跟丟了。」
槿香一清早便領命從後園躍牆而出,他警覺跟上,才發現自己低估了那丫頭的身手。
「何宛心的貼身丫頭竟然有武功?那是個什麼來歷?」曹夫人問。
「屬下不知,不過屬下是跟蹤她到大皇子府邸敖近,才丟失槿香姑娘的蹤影。」
「大皇子?」
何宛心和齊宥賓之間……曹夫人嘴角挑起冰涼笑意。看來那個雜種也並非處處春風得意,打小一起長大的交情?哼!
「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多派幾個人暗中盯住何宛心,我就不信她會沒有下一步動作。」
愛衛出門乍見到齊穆韌,頓時驚得面帶倉皇,齊古揮手,他連忙快步離開景和居。
齊宥賓和何宛心?一句話,所有事全數清明,他不是沒有懷疑,只是不願意懷疑啊。
他錯了,顯而易見的答案卻刻意視而不見,他只想著那年、惦記著那年,念著自己驅逐不去的罪惡感。
皇上說得對,他始終是小看女人,小看柳氏、夏氏,小看阿觀的決絕,也小看了「失而復得」的何宛心。
齊穆韌啊,人人都贊你足智多謀、心計城府,可你要在女人身上栽多少回才會認清女人不是天生的弱者?
齊穆韌恨自己,恨自己的冥頑不靈,恨簡單而清晰的事情卻要摻入太多感情,以至于看不清真相在哪里。
阿觀的怨、阿觀的恨,阿觀在天牢時看著自己的眼神那樣陌生……是他辜負了她的心!
閉起眼楮,他真想殺自己千刀萬刀,償還阿觀的不平。
齊穆韌吞下怒恨,逼自己整理思緒,再次張開眼楮時,他告訴自己︰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對不起阿觀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他低聲在齊古耳邊吩咐幾句,齊古應聲離開,齊穆韌抬起腳往大廳走去,在準備進門時,幾個刺耳的句子鑽進他耳膜里。
「夫人,大皇子為什麼要算計那個雜種?」孫姨娘問。
「不知道,我以為他和大皇子、二皇子是同黨的,但上個月他立下大功返京,揭發的事情卻連累二皇子被貶為庶民,那時我便猜想,也許我弄錯了,他真正巴結的對象是四皇子。」
曹夫人臉色難看了起來,此事確有可能,不然葉茹觀怎會教他迷戀成那樣?听說葉苑觀一死,他連早朝都不去了,任由皇帝下了一道道聖旨不斷催促。
「如果是這樣的話,咱們不就慘了,大夫人在皇貴妃面前說過不少雜種的壞話,要是皇貴妃和他聯手,咱們的下場會不會……」
「那樣的話,咱們只好找上何宛心,讓她幫我同大皇子牽線,眼下,二皇子和葉氏已經倒了,皇貴妃也被降為嬪妃,說不定皇上真正屬意的是大皇子。」曹夫人開始籌劃新路子。
門外的齊穆韌聞言冷冷一笑,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她這樣汲汲營營一生,卻什麼好處都撈不著,反而時刻擔心無法安寢,何苦?
「嗯,這才是做法,何宛心是有手段的,便是柳氏那等精明厲害的女子也栽在葉茹觀手里,可何宛心才來多久,便讓葉茹觀枉送一條性命,咱們若能同她連成一氣,有大皇子的助力,說不定咱們有機會從那個雜種手里,搶回……」話說到一半,孫姨娘驚訝地看著站在門口的齊穆韌。
他臉色肅然,寒冽在眼底成形,孫姨娘想起自己方才口口聲聲的雜種,義憤填膺的氣勢瞬間不見,悄悄地移步到曹夫人背後。
跳梁小丑!齊穆韌冷笑。
曹夫人也是心頭一陣驚惶無措,她看著步步走近的齊穆韌,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回望他的眼中凝著無比恐懼。
齊穆韌不是王爺的孩子,他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可他不怒自威的面目表情以及與生俱來的皇家氣勢,卻與出身皇家的老王爺一模一樣啊。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想破腦子也想不出正確答案,隨著齊穆韌年歲一天比一天增長,她越來越怕他,甚至不敢與他對視。
齊穆韌目光盯在曹夫人身上,回想童年過往,想她的殘忍、她的苛毒,也想著阿觀告訴外公的話——我無法忍受自己變成一個嫉妒、惡毒,無時無刻心中懷恨的女人。
真是制度錯了?真是男人的貪心造成這番結果?怨恨曹夫人果真不公平?
算了,他不予置評。
「你來這里做什麼?」曹夫人終于找到自己的舌頭,鼓起勇氣問。
「奉勸母親,少踫朝堂之事,那不是女人當管的。」齊穆射冷聲道。
她何嘗不明白,可老王爺走了,再無人替她和穆風作主,難不成他們母子就要這樣子被這對來路不明的雜種一輩子欺壓?
曹夫人閃爍的目光彰顯出心底想法,齊穆韌莞爾,既然她蠢得點不透,那麼……他無話可說。
從懷里拿出一紙密封的信箋,齊穆韌輕輕拋下一言,「這封信,還請大哥親手呈交給皇帝。」如果齊穆風有這等勇氣,自然教他心想事成,如若不敢,那就是他的命。
丟下話,齊穆韌頭也不回地離開。
曹夫人和孫姨娘等他走出大廳後,兩人面面相覷,看一眼手中書信,曹夫人的手微微顫抖,這信……
「夫人要把信交給大爺嗎?」
「不行,若信里是毀謗、是假罪證,是一害穆風的論計,這不是讓穆風去皇上跟前送死。」
「可大爺不將此信呈上去,若誤了大事,會不會害得大爺斷送前程?」
孫姨娘一言,說得曹夫人六神無主,她咬牙恨道︰「我就知道那個雜種心腸無比歹毒,當年我怎麼就被皇上幾句話給嚇懵了,沒將他們置于死地!他們沒死,現在卻要將我們母子活生生推入險境。」
孫姨娘神情不定地望向曹夫人,養虎貽患啊,這信,會不會也將穆平給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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