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了。
再一個月,就過年了,京城里一片喜氣洋洋,家家趕辦年貨,連一向冷清的申家也不例外,除了里里外外大清掃一遍之外,門牆上也貼了紅紙粘粘喜氣。
然而這一切,都是在服侍申家人幾十年的劉管家主導下有條不紊地運作者,也就是說,樓月恩這個新進府的丞相夫人,不僅一點說話的權力都沒有,對她也只是基本上的尊重而已。
樓月恩知道為什麼。
因為這一個月內,申伯延沒有一次回房睡,雖然他現在無論加班到多晚都會回府,算是給她這個新夫人面子,但回來也是睡在書房,一天都不見得能和她見上一面,她與他,根本是有名無實的夫妻,難怪其他人會瞧不起她了。
包別說,她嫁進來是皇帝與錢士奇針對申伯延的陰謀,沈祿這個第一謀士對皇宮里的事無所不知,府里自然多多少少听到了風聲,皆對「樓月華」這掃把星敬而遠之。
坐以待斃一向不是樓月恩的風格,她在現代也管理了一家中醫院,平時還要上節目、擬菜單,參加一些學術研討會、座談會什麼的,她都沒忙成申伯延那個樣子,所以今天倒想好好看看究竟他為什麼能忙成這樣。
于是這日深夜,樓月恩特地撐著沒睡,在知道他回府之後,立刻由房里來到書房前,準備殺他個措手不及。
然而,她似乎把一切想得太簡單,書房門外劉管家如寒松般挺立,竟將她阻在門外。
「夫人,夜寒風冷,您還是回房吧。」劉管家板著一張臉,那嚴肅的態度比起申伯延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要見丞相大人。」樓月恩並未被他的臉色嚇到。「丞相大人忙于公事,恐怕沒空見夫人……」
「你是夫人還是我是夫人?我要見自己的夫君,還要你批準嗎?」樓月恩真是火了,她看起來年輕好欺,骨子里可是氣勢十足。「而且熬夜傷身,你明知丞相工作過量,勞神傷體,不加以勸阻,居然還來攔我了,你這是身為一個管家該有的態度嗎?!」
劉管家被訓得張口結舌,竟是一句話都回不了,他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有些低估這位夫人了。
樓月恩再不理他,直接閃過他推門進去。一進書房,她便被里頭滿坑滿谷的……公文堆嚇到了。
除了窗台,書房里只要是能夠擺東西的桌子椅子書櫃甚至是地上,都擺著滿滿的各式文書,陣容比國家圖書館還壯觀。
「大人呢?」她問著跟在身後的劉管家。
一旁傳來一句模糊不清的答話︰「我在這里。」
樓月恩忍不住回頭,氣苦地道︰「劉管家,別裝神弄鬼了,大人在哪里?他不是回來了嗎?」
「唉,我在這里。」一堆公文後,突然冒出一顆人頭。
樓月恩嚇了一大跳,定楮一看,才發現那是面容樵悴的申伯延。雖說他大概是被海量的公文淹沒了,但在深夜里,他那樣面無表情的冒出來還真有些恐怖。
「大人!」她抽搐著臉望著四周,「這些文書……你也太忙了吧?」
「朝政正值改革,北方又鬧干旱,諸事纏身,我既要求百官要加時當值,完成我交代的繁重政事,我自己當然更不可懈怠,要以身做則。」申伯延正著臉道。
「但不管再忙,覺總是要睡的吧?大人都一個月沒回房了!」說到委屈處,樓月恩又忍不住流露出孩子心性,不依地跺了跺腳。
他對自己的要求如此之高,公事上幾乎是一絲不苟,難怪他把自己的身子搞得這麼差,外強中干。這大海般的工作量,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真虧他頂得住。
樓月恩承認,她真的有一些心疼他,都想一把火燒掉這些公文,叫他不要再忙了。
申伯延覺得有些好笑,但也有些愧疚,因為他確實是故意不回房的。「呃,你也看到了,國事如麻,我分不開身……」
「你分不開身,皇宮里那些大人也分不開身,那為什麼人家還是可以子孫滿堂?」樓月恩可不會被他糊弄過去,索性放膽反問。
「咳咳……」他現在非常清楚她在埋怨什麼了,也沒料到她會如此大膽直問,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那個,現在還不是時候……」
「就知道你嫌棄妾身。」樓月恩面露一絲哀怨。
申伯延頭大了,連忙解釋,「我沒有嫌棄你……」
這……這夫人,原來是訴閨怨來了。劉管家在旁听得一身冷汗,知道自己當真不識相,竟然阻止夫人進門不說,還站在這里听了老半天,這可是人家夫妻的私密話啊!
于是,一向光明磊落、正直嚴肅的劉管家,生平第一次偷偷模模地移動腳步,慢慢地往門口移去……
然而,在一旁斗嘴的小夫妻,卻沒有因此停火,樓月恩繞到了公文之後,把申伯延拉了出來,上下打量後做了一個決定。
「算了!反正你現在的身體也不行,等妾身將你調養好,你就沒理由拒絕進妾身的閨房了!」
「什麼?我不行?我哪里不行?」申伯延差點把她抓過來問個清楚。這兩個字對男人可是奇恥大辱,申伯延自認清心寡欲,但這「不行」卻是口說無憑,無異于栽贓嫁禍,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的。
身為人妻,臉皮也要練得厚一點了,何況樓月恩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將申伯延拐進房,于是她故作若無其事,卻是語帶暗示及挑逗地道︰「大人,妾身不介意為你‘全身檢查’一次。」
氣氛一下子由針鋒相對變得曖昧,夫妻兩人的目光交纏,像是你來我往各不服輸,又像是郎情妾意眉目傳情,讓腳都還沒踏出門的劉管家老臉不斷抽動著,在心里直喊罪過,渾身的血液仿佛都沖向了腦袋,讓他漲紅了臉。
「咳,總之,我說現在還不是時候。」申伯延再次向她強調。即使累極加上睡眠不足,但畢竟是血氣旺盛的年紀,每日早上身體的自然反應,還是會告訴他自己究竟「行不行」。
但是他的小妻子,年紀也實在太小了,他實在無法就此「辣手催花」,即使他曾無意與她有過甜蜜一吻,也抱過模過她的身子,早就知道她那厚重的衣服下,其實已然曲線玲瓏……
「總之大人的身體交給妾身了!先前妾身為大人調配的方子,很有效吧?但現在大人的身體情況又有所改變,以後就由妾身為大人調理身子,三餐讓妾身為你做吧!」
這可不是問句,是肯定句。樓月恩才不管他的理由是什麼,就是認定他嫌棄她了,只要她將他調養好,等他不會過度勞累不會輾轉反側不會食欲不振又「很行」的時候,他就再沒有任何借口不回房了!
想不到她不只會開藥方,似乎烹飪也有一手?申伯延沉吟著,尚不置可否,已經一腳踏出門的劉管家突然又縮了回來,連忙出聲阻止——
「呃……大人!這可不成!廚房每日的菜色與分量,都是廚子精心為大人設計的,夫人這一插手進去,就會亂套,廚房的人恐怕會不開心……」
這番話,無疑也在暗示著樓月恩,丞相大人可是這府里的命脈,不是可以任她亂搞的,她最好不要隨意插手大人的任何事,否則下人們反對起來,可是很嚴重的。
然而這番話由申伯延听來,卻是相當刺耳。他長期忙于政事,下人只要不出錯他也甚少管教,怎麼現在似乎準備騎到主子頭上,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于是很罕見的,他沉下了臉,語氣十分凝重地道︰「劉管家,方才你們在門外
說的話,本官都听到了。」回想起來,他還挺欣賞她反駁劉管家的氣勢,「本官知道你們或許有些不服氣,但她說的沒錯,現在她才是主母。」
被訓了兩句,劉管家人老成精,自然服軟,恭敬地回道︰「是,奴才知道了。」
可是……他往樓月恩的方向偷偷瞥了一眼,這夫人硬是要管大人的膳食,那就讓她去管,但他可不保證她不會被下人抵制啊……
棒日過了晚膳,樓月恩才走入膳房,她需要的材料,已經由劉管家遣人準備好了,她只要一展身手就好。
一入膳房,便見到好幾名廚子在忙活著,其中一位名為方嬸的胖大媽在其中吆喝著眾人做事。由于晚膳已過,現在處理的都是深夜大人回來準備享用的餐點,抑或是明天的早點。
樓月恩見自己進門,居然沒有一個人理她,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更令她不悅的是,她早已交代下去,大人的宵夜她會處理,但看這些人忙得熱火朝天,分明是不把她的命令放在眼里。
深吸了口氣,既然如此,樓月恩打算來個相應不理,大家各做各的。反正她有把握讓申伯延將她的東西吃下去,這群廚子想白忙一場,那就讓他們忙吧!
然而,找了一個空位,樓月恩才剛找了一把磨利的刀,正想去找食材時,那位胖墩墩的方嬸己走了過來,急忙將刀子拿到一旁。
「夫人,這刀你可別用,萬一傷了手,我們這些奴才可要擔罪的。」
連刀都不能拿?樓月恩不動聲色,決定先去挑選食材。然而才看到一樣自己指定的藥材,正準備伸手拿,方嬸又擋到她身前,這次直接把整籮的藥材都端走。
「夫人!那龍血木你可別亂拿,都是珍貴的食材,可別當成泥塊扔了!」不能拿藥材?樓月恩看了她一眼,那先去挑鍋子總行吧?她左顧右盼之後,才找到一個砂鍋,滿意地想將它取出,方嬸又來了。
「夫人,你連鍋子都端不動吧?這鍋可沉了,摔了就不好。夫人,我看你就別站在這兒了,大伙兒還要準備東西,晚些大人回來了才能吃,宮里那些御膳大人都食不下咽,只有老奴煮的符合大人胃口啊!」方嬸眉飛色舞地說,語氣不無得意。
言下之意,就是嫌樓月恩礙手礙腳,方嬸在說話的同時,碩大的還有意無意地頂呀頂呀,直將嬌小的樓月恩都快頂到門外了。
樓月恩活了二十幾年……好吧,在這個軒轅王朝也算活了四、五年了,還沒有這麼被人忽視過,久安之勢一股悶氣直沖天頂。更不用說方嬸等人正在準備的食材,讓她這個專業人士看了一陣無言。
「這位……方嬸,你在府里煮菜幾十年了,這膳食要煮什麼都是你擬定的?」樓月恩忍住了所有的氣,不動聲色地問。
「沒錯!」方嬸得意洋洋地抬起頭,仿佛這樣做地位就會高出一截似的。
「那今晚你準備煮什麼給大人吃?」樓月恩好整以暇地問。
「赤蘇炖雞湯,百合炒銀杏,山楂糕……」方嬸說出一連串菜色,听起來滋補又美味,連她自己都很滿意。「大人喜歡的口味,我一清二楚,也沒有其他人煮得出來。」
可是樓月恩听在耳中,這些菜色卻是大大的有問題。她突然咧出一抹笑容,準備反擊了。「方嬸,先不管大人喜歡什麼口味,但他現在的身體情況你知道嗎?你開的食單,有無符合他的身體需求?」
方嬸愣了一下,她煮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听到這種說法。
「身體需求?我開的菜,都是大人喜歡吃的……」
樓月恩搖了搖頭,打斷了她的話,不留情面地指控道︰「據我所知,大人自接任丞相之後,已有逾年食欲不振了,這樣你敢說他喜歡吃?他第一次把飯菜吃完,還是夫人我開的藥方令他食欲大進,否則你的菜也只能當擺設!」
此話一出,不僅僅方嬸臉色大變,所有一旁在切菜的、洗菜的,還有挑菜的廚子們全都停下了手,臉色古怪地瞧著樓月恩,第一次對自己做的工作產生懷疑。
方嬸當然更是不服氣。「我……我選的都是好菜,都是上肉……」
「但不適合他!」樓月恩不再給她辯駁的機會,直接拿事實壓倒她。「以你那道赤蘇炖雞而言,你只知冬日要進補,但里頭的姜片是味辛性熱之物,大人舌苔發黃,體溫偏高,卻又臉色泛白,精神不濟,這是外寒內熱之癥,你用大熱的雞湯去補他,食用多了耗氣傷津,不是害他嗎?」
這一番話振振有詞,還摻雜了眾人都不懂的醫理與藥性,偏偏又符合現實情況,一時之間眾人都表情凝重起來。
那些什麼上肉、好菜,似乎在這瞬間都成了砒霜一樣。
「有……有這麼嚴重?」方嬸吞了口口水,她是真被嚇住了。
「就是有!」樓月恩要說的可不僅于此,她又指向了地上的一籠果子,接下來的話更是字字誅心,「還有你說的山楂糕,雖是味酸甜易入口,想刺激大人胃口,但山楂只消不補,不利脾胃虛弱之人,大人長期少食甚或不食,脾胃本就極弱,這山楂糕一吃,嚴重時甚至會脾胃出血,根本就不能吃!」
此話一出,方嬸臉都綠了,那群廚子更有人把手上的刀給嚇掉,鏗啷一聲更加重了大伙兒的心理壓力。
其實說起來,方嬸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輩,也是一心為丞相府、為申伯延的。只不過年資一久,不免有些倚老賣老、剛愎自用。在劉總管的通風報信之下,知道新主母想接手主子膳食,要到膳房來興風作浪,方嬸本想給樓月恩一個下馬威,但現在看起來,自己才是嚇得夠嗆。
其實樓月恩的話夸張了許多,但全都是基于事實,申伯延虛不受補,長期亂吃一些不該吃的食物,遲早會出問題的。
知道自己將這群下人震懾住了,樓月恩才慢條斯理地由門口走了回去,不過這回她氣勢足了,走路都像有風似的,還劃東指西的。
「所以,我可以用這廚房里的東西了嗎?你們怕我割傷?不讓我拿食材?不讓我拿鍋子?行,你們拿!我要這個、這個和這個,全放進砂鍋里」
廚房里的這一幕,完完全全地落在了窗外兩個男人的眼中。
申伯延身著大氅,一旁是劉管家束手謹立。
他今日提早由宮中回來,就是知道樓月恩想替他烹調膳食,怕她被為難了特地趕回,不過她的表現,卻是大大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申伯延此時眼中露出的溫柔神采,是劉管家看都沒看過的,也讓他明白了這位新進夫人的地位,似乎比眾人想像的都要重要多了。之前那些對于夫人不受寵的猜想,恐怕大家都錯了……
「大人,這……」廚房里眾人的表現,讓劉管家認為有必要解釋一番,申伯延卻伸手止住他的話。
「看來是我多慮了。劉管家,我不管事,但這幾十年來,你似乎也越來越管不動了?」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無波,但劉管家卻听得一頭冷汗。主子心頭透亮,明知道蔚房里今天演的這一出,多多少少有他唆使的影子在,但主子並沒有明說,還算給了他幾分面子。
「這……奴才知錯……」劉管家只差沒跪下來了。
「我知道你們這些下人在想什麼,不過既然心是向著我的,我也不怪你們。但這府里,也該有人來管管這些事了。」申伯延直視著膳房里的樓月恩,她小小年紀卻展現出這樣的能耐,幾乎讓他不用多加考慮,就能放心的把偌大的丞相府交給她。
看來皇上誤打誤撞的賜婚,卻是讓他得到了個寶啊!
「奴婢全力協助夫人。」劉管家一躬身,這次卻是心悅誠服。
「你倒也不用太刻意,更無須用身分去壓那些下人。我這夫人的能力,恐怕超乎你我的想像,就讓我們靜觀其變,我相信她有她的辦法與手段去收服他們。」申伯延忍不住扯動了嘴角,他發現自己很久沒這麼笑了。而且也只有她,能夠讓他露出這樣的笑容。
「我期待著她能給我什麼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