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城里的人們,有獨特的生活,更有獨特的文字。
在硯城的西方,有一座牆。
牆的歷史,跟硯城一樣久遠。牆上的石磚,雕著比硯城與石牆更古老許多的文字。
這是一座識字牆。
牆上有三百六十五塊石磚,每日清晨,東方升起的日光,就照亮了一塊石磚,硯城內外十歲以下的孩子,會聚集在這兒,在一名師者的教導下,學習那塊石磚上的文字。
他們把竹子削尖,做成了竹筆,沾著松明煙與斷續根制的墨水,在山棉與構樹皮做的土紙上,照著石磚上的文字,認真的繪寫。
夏天的時候,當日光照拂「茶」字磚,馬隊正要入城,馬背上裝滿了一袋又一袋的茶葉,陣陣的茶香,聞得孩子們都不專心了。
瑞雪飄飄時,土紙上寫的是「雪」。隔了一天,日光落在「冬」字磚上,孩子們就懂得,當天際不斷落下白雪的時候,就是冬天。
春暖得穿不住襖子的那天清晨,孩子們來到石牆前。但是他們找了又找,卻還是找不到牆上最亮的那塊磚。
懊有的石磚的地方,只剩下平平整整的牆,不剩半點痕跡,那塊空牆,亮得讓大伙兒心里發慌。
有塊磚不見了。
有個字不見了。
找累的孩子們,個個紅了眼眶,全都哭了起來。
異變開始蔓延。
不見了。
不見了。
怎麼全都不見了。
硯城里的人們,錯愕又驚慌。
明明是春光暖暖,該是百花盛開的日子,但是今早開門一瞧,城里城外卻瞧不見半朵花。
春梅樹上,只剩女敕綠的葉;而櫻花樹上,連葉子都沒有。前一天萬紫千紅,粉女敕的、嬌艷的、大如茶盤、小如十五歲少女拇指的指甲蓋的花兒們,全都不見了,只余下渺渺的花香。
金針花沒了,餐桌上少了一道菜。茉莉花沒了,糕餅鋪子開不了爐。玫瑰、丁香、月季、白玉蘭、晚香玉都沒了,煉香油做香膏的師傅,個個愁眉苦臉。
尋不見花,采不到蜜,就連彩蝶與密封門,也都意興闌珊。
束手無策的人們、彩蝶、蜜蜂,還有失去花朵而寂寞的綠樹們,開始絡繹不絕的前往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不論是人或者非人的事情,只要來求
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嘈雜的聲音,打斷春日的好眠。
門外的人聲傳不進木府,但是府里的庭院,每棵樹、每株草,有的大聲、有的小聲,全都在議論著,听在她耳里隆隆的作響,再也睡不著。
「不見了。」樹這麼說。
「不見了。」草這麼說。
「不見了。」就連伺候她更衣梳洗的更衣丫鬟,也這麼告訴她;「姑娘,所有的花都不見了。」
桌上擱著一盞茶,還冒著熱燙的煙,她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發現茶碗里只剩黝翠的茶葉,連燻香用的茉莉也消失無蹤。
泵娘在大廳里,听著各方提供的線索。
「昨日夜里,晚香玉還開著。」晚睡的人這麼說。
「太陽剛升起時,城里還采得著蜜。」早起的粉蝶這麼說。
忙碌的蜜蜂,在大廳里飛進飛去,最後落在姑娘的發上,說出最詳盡的訊息。
「今早,有個旅人拿走識字牆的一塊磚,離開了硯城,經過的地方到處開著花。」蜜蜂們傾巢而出,追著旅人的行蹤,再一一回報。
泵娘眨著清澄的眼,美麗的容顏,還帶著一份稚氣。她用脆脆的嗓音,輕聲問道︰
「那旅人往哪個方向去了?」
「東邊。」
「那旅人是乘車、騎馬,還是走路?」
「走路。」
她想了一會兒。
既然是走路,那麼旅人與石磚應該距離硯城還不遠。她要是盡快追上去,就可以趕在旅人踏進霧海之前將石磚追回來。
霧海是一片沼澤,邊緣有擺渡人,外人出入硯城,都必須經過霧海。天晴時乘船,不到一刻鐘就能到霧海的彼端。
若是遇上天陰的時候,就無法判定要花費多久的時間。
她望著窗外,正在瞧著天色,灰衣人攙扶著一個老人走進了大廳里。
老人家頭發、胡須,都白得像是雪。他哭著哭著,哭得好傷心,胡須跟衣裳都被眼淚沾濕。
「姑娘,你得想想辦法。」他淚眼汪汪,像是同時失去了所有的孩子與孫子,哭得肝腸寸斷。「我家的花兒,一朵都不剩了。」他是歷代相傳的護花人,看顧雪山南麓的一樹茶花,從少年、青年、壯年到老年,一生全給了那樹茶花。
瞧見滿樹的數千朵茶花,在眨眼間消失,他悲痛地差點昏厥。
老人的哭聲,回蕩在大廳內,惹得人們都哭了。然後,粉蝶、蜜蜂,跟庭院里的草啊樹啊,也跟著哭了起來。
硯城內外,每個時節都有不同的花盛開。一旦沒了花,周遭就失去了顏色,就連硯城也不再是硯城。
泵娘只能安慰大伙兒。
「別哭了、別哭了,我這就去把花找回來。」
她剛走出木府,石牌坊的下頭,已經有個膚色黝黑的男人,騎在棗紅大馬上正在等著她。
「上來,我送你去。」男人伸出手來。
她嫣然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伸出軟軟的小手。男人稍一用勁,就把她帶上馬,用高大的身軀,將嬌小的她護衛在身前。
「朝東方走。」她轉過身來,抬頭仰望,用脆而悅耳的聲音告訴他。「要很快。」
「多快?」他問。
「像夏天的晚風那麼快。」
一抖韁繩,棗紅大馬就奔跑了起來,載著他們穿過街道,飛奔出了硯城,速度快得沒有人瞧得見,只感覺一陣風經過。
沿著雪山邊緣奔馳,眼前是寬闊的平原,土壤受到血水滋潤,在這個時節里,遍地都該是黃澄澄的油菜花
但是,這會兒觸目所及,油菜花全部枯黃了,就連綠葉也顯得憔悴。
泵娘輕拍男人的手,男人就扯住韁繩,停下馬兒。
「你們怎麼了?」她彎子,問著油菜花,烏黑的長發也像瀑布般流泄。
枯萎的花無力回答,倒是垂頭的綠葉還能擠出一些聲音。
「我們太累了。」綠葉累得連晃動的力氣都沒有︰「不久前有個旅人經過,他走過的時候,我們無法控制的開花又開花,把這一季的力量都耗盡。」
「請問,他往哪個方向走了?」
「東邊。」綠葉的回答跟蜜蜂一樣。
「謝謝你。」她說道,再度拍了拍男人的手。
男人先拉住她的身子,確定她坐好之後,才有策馬奔馳起來。枯黃的油菜花田,飛快的往後逝去,馬的速度連風都追不上。
油菜花田的盡頭,是一處水潭,潭邊坐著一個小女孩。她滿頭白發,衣裳是黯淡的黃褐色,正用手撫著心口,不斷喘著氣。
馬兒在水潭邊停下。
「你還好嗎?」姑娘關懷的問道,認出那小女孩是桃樹的精魄。
小女孩抬起頭來,仍是喘個不停,眼里滿是淚水。
「剛剛有個旅人經過,在這兒歇息了一會兒。我不知怎麼的,開了好多好多的花。我年紀還小,不該開那麼多的花,那旅人離開後,花也凋謝了,我就成了這副模樣。」她啜泣著。
「請問,他往哪個方向走了?」
小女孩伸出手,指著東邊。
「謝謝你。」姑娘說道,用脆亮的嗓音,安慰對方。「我會盡快回來幫你的。」
小女孩抽噎著,一邊點了點頭。
馬兒再度往東前進,進入杉木森林,花粉如濃霧般襲來,男人用袖子捂住她的口鼻,保護她不吸入那些花粉。
花粉太濃,幾乎遮住了去路,當馬蹄踏過時,地上厚厚的花粉,就被踩出一個個蹄印。
申吟的聲音、啜泣的聲音、咳嗽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小手,覆蓋在男人的大手上,男人就扯韁停馬。
仔細一看,在厚厚的花粉下,趴伏著眾多的動物。
金絲猴不斷咳嗽,拼命的抖動,還是抖不干淨毛皮里的花粉。羚羊則是歪來倒去,被花粉蒙了眼,在森林里亂轉,卻一次又一次撞到杉木。一對犀鳥聚靠在一起,母鳥倒地申吟著,公鳥焦急不已,用喙輕觸母鳥,雖然清除了些許花粉,但又有更多的花粉飄落下來。
金絲猴看見她,急著忙揮手。
「快走快走,別在這里逗留。」
她搖搖頭,非要問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有個旅人剛剛走過,杉木就全開了花,花粉全落了下來,害慘了我們。」金絲猴咳啊咳,還打了好幾個噴嚏。
「你快走,別落得跟我們一樣,想走也走不來。」
花粉太濃,伸手不見五指,一只躲在樹洞里的小雲豹,好心的指點了方向。
「從這個方向走,很快就可以離開杉木森林。」它躲在樹洞里,豎著耳朵,一步都不敢踏出來。「那個旅人也是往那里去的。」
男人立刻策馬前行,連讓她道謝的時間都不留。粉霧從濃而漸漸的、漸漸的淡薄,日光終于能夠穿透粉霧,四周逐漸變得清晰,杉木森林的陰影,終于被拋在腦後。
森林外,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觸目所及,全是花。
茶花、梅花、櫻花、桃花、菊花、茉莉花、金銀花,各式各樣的花,全在同一個時節綻放,色艷香濃,讓人目不暇給。
花海之中,有個男人正往前走著。花朵以他為中心,簇擁綻放著,當他走過之後,鮮艷的花就迅速枯萎。
她遠遠就看見那個旅人,也看見了旅人的前方,有陣灰黑色的濃霧。濃霧的邊緣,依稀可以看見碼頭以及擺渡人的輪廓。
旅人尚未踏進霧海!
身後的男人低下頭來,在她耳邊說︰「我們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