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悒如蓮。
璃月坐在白玉般的圍欄上,靜靜看著荷塘里的蓮花,眼中氤氳了蓮的憂悒,白皙的臉龐如月般清冷。
他想起昨夜,自己的新婚之夜,做了逃兵呢,真的,不想看到她為難的樣子啊。
她的苦惱會加倍投影在他心上,所以,不忍心看著她煩惱。即使渴望,也不想她有絲毫的勉強,是那樣的憐惜啊……
今天清晨,東方泛白,他才走進新房,隱蓮還穿著新娘子的裝束,坐在床畔,因為宿夜未眠,而略顯疲憊。
他故作若無其事地洗手做羹湯,然後問她要不要一起來臨安。
隱蓮揚起頭,微笑著說︰「我們現在是夫妻啊。」
于是,壓迫在他心頭的大石驟然放下,他才明白,原來一直都在擔心,擔心她只是一時的沖動,擔心她很快就會後悔,擔心她會像從前一樣板著臉,對他說︰「我心里只有大師兄一個人。」
幸而,她說︰「我們現在是夫妻啊。」
盛夏時節,「隨園」的景致格外美麗,尤其是這一片荷塘。
經過一天的舟車勞頓、風塵僕僕,隱蓮應該很疲憊了,卻早已自告奮勇地去做晚餐。
很難想象,她突然變成賢妻良母的樣子,璃月唇瓣逸出一絲不自覺的微笑。
貞元也已經回到枝頭,萎靡不振地繼續低垂著頭。
似乎璃月有了妻子,帶給他很大的打擊。
貞元是一個鬼魂,伯琮空置著這個院子,就是為了貞元。璃月和俞允文偶爾過來也是為了陪伴貞元,璃月曾經問過貞元︰「你要做鬼做到什麼時候呢?我送你去投胎好不好?」
貞元很用力地搖頭。
「如果我和伯琮、允文都死了,只剩下你自己會很寂寞啊。」璃月試圖說服他。
貞元依然很用力地搖頭,神情朦朧而縹緲,迷離著憂悒的淒愴。
于是,璃月沒有再追問他,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段悲傷,即使是一個很小就做了鬼的鬼魂也不能例外。
現在,那個固執的鬼魂就毫不掩飾他的落寞,低垂著碩大的蓮花頭顱。
殘陽如血,半沒入天邊。
璃月把目光投向內堂,他的妻子正在里面準備晚飯,妻子——隱蓮,多麼甜蜜多麼溫馨的一個稱呼。
卻讓他,感到如此強烈的不安……
他慢慢從袖子中拿出龜殼,輕輕摩挲著。
「 啦——」手中的卦符落在地上,卻沒有伸手去撿,而是定定看著,神情變得更加憂悒。
睽卦,火澤睽。
本卦為異卦相疊,下兌上離,離為火;兌為澤。上火下澤,相違不相濟。克則生,往復無空。萬物有所不同,必有所異,相互矛盾。
睽,就是異變。
主事業,則百事皆衰,主姻緣,則家宅生變,夫妻分離。
火澤睽,更是睽卦中的大凶之卦,主陰陽相隔,生死相阻。他按住胸口,不久前受過的傷似乎還再隱隱作痛。
不由自主想起去南海前曾經替自己佔卜的那兩個卦,皆是凶卦,難道自己命中注定,逃不過這一劫?
他再看一眼內堂,眼中涌現了濃重的陰霾,真的不甘心啊,等待了五百年,終于可以和她朝夕相對,她終于成為自己名正言順的妻子,卻要結束了……
等待自己的是無間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解月兌。
並不是害怕地獄的折磨,而是遺憾,再也見不到她了……
在有生之年,她會更加憎恨自己吧?她說過,她不喜歡寂寞,自己卻要丟下她一個人在塵世中漂泊,然後,在若干年後,她會年華老去,會衰竭死亡,會在奈何橋畔喝下孟婆湯,忘記前塵往事,繼續輪回,在紅塵中輾轉。卻永遠不會再和自己有任何交集,即使是擦肩而過的緣分,也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
如果知道自己的劫難並沒有結束,如果,知道最終會是這樣的結局,就不會和她結婚,就不會帶她來到隨園,就不會給她任何希望……
任憑她嫁給錦衣華服的公子也好,凡夫俗子也好,總歸是平淡的生活,不會背上寡婦的名聲。
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看著夕陽中暗淡萎靡的蓮花,這只喜歡鬧別扭的鬼啊,璃月蹙眉問道︰「以後,我會住在這里,隱蓮也會住在這里,那麼,你就不會寂寞了,這樣不好嗎?」
貞元依然低垂著花蕊。
「貞元……」他輕輕喚道。
「為什麼要住在這里?你不是不喜歡這里嗎?每次我央求你留下來,你都不肯,現在為了那個女人,你就要住在這里嗎?你就那麼喜歡她,不忍心讓她住在你那間破舊的木屋子里?」貞元氣呼呼地抱怨著。
沉默了一會兒,璃月低聲問道︰「貞元,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我喜歡你,喜歡伯琮,喜歡允文。」
「不是那樣的喜歡,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璃月輕笑搖頭,「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你死的時候,實在是太小了啊。」
「我怎麼不明白?」貞元憤懣地說,「不就是像伯琮那樣嗎?為了那只狐狸精居然不理我,還和允文鬧別扭。」
璃月怔住,「什麼狐狸精?」
「你也是一樣啊,現在眼楮里只有你的妻子,連伯琮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居然還來問我!」貞元似乎真的生氣了,不再說話。
璃月默然了,最近,他的確忽略了伯琮,卻不是為了隱蓮,而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伯琮絕對不像他的外表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無能懦弱、玩世不恭、沉迷酒色……
無論群星怎麼爭輝,都無法掩飾他的光芒,現在,那顆紫微星已經磨礪出鋒利的稜角,準備全力反擊。尤其自己在古橋鎮被襲以後,憤怒會使他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足以改天換地的力量。
他想看看,伯琮究竟可以做到什麼樣的程度,只是不知道,上天會不會給他那麼久的時間……
至于選擇和隱蓮一起住進隨園,貞元只說對了一半,固然是不忍心讓隱蓮住在那麼狹窄簡陋的木屋中,然而,更要重的理由卻是因為那里距離摩羯太近,太危險……
晚餐很豐盛,也很可口,璃月卻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怎麼啦?我做的菜,現在不合你的胃口?」隱蓮問道。
「不是。」璃月搖搖頭,看著窗外,「貞元,他沒有過來吃飯。」
「鬼也吃飯嗎?」隱蓮訝然。
「他可以聞味道,」璃月解釋道,「他很怕寂寞的,也不喜歡躲在蓮花里,一到晚上,就忍不住跑出來游蕩,伯琮害怕他嚇到人,才空著這個院子。」
「你總是說起伯琮,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她問道。
璃月笑了,「他是一個掩飾自己很成功的人。」
「呃……」很奇怪的形容詞呢。
「也是一個會改變這個世界的人。」
「啊?」
璃月看著搖曳的燭火,輕輕說道︰「如果,我們活得夠久的話,大概可以看到他改變世界的那一天吧?」幾不可聞地,他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黯淡了眸色。
隱蓮微怔。
隱蓮第二天早晨起來,發現璃月已經出去了。
昨夜,他們並沒有住在同一個房間里,新婚之夜,他一個人走出新房,天亮才回來,然後神情平靜地做了早飯,吃飯的時候對她說,他已經雇了一輛馬車,問她要不要一起去臨安。
隱蓮笑笑,「我們現在是夫妻啊。」
璃月也淡然地笑了。
于是,兩個人來到臨安,來到隨園。
雖然他沒有說,但是,隱蓮知道他牽掛著他的朋友,那個叫做伯琮的朋友。
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他,從來沒有這樣清楚地看著他,很多以前自以為是了解的,發現不一定是真實的,而原本陌生的,不知不覺中卻變得很熟悉。
雖然並不是因為愛才在一起,但是,大半個月的相處,卻已經漸漸習慣彼此的存在。
而習慣,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
昨天晚上,璃月這樣說︰「我們分開太久了,給彼此多一點時間吧,到你能夠接受我的時候……」
隱蓮默然。
他沒有提到「愛」字,他很清楚,她的愛,都給了另一個人,沒有一絲一毫可以留給他。
然後,他去了隔壁的房間。
這一夜,隱蓮輾轉反側,她沒有想過,璃月會這樣做,她以為,璃月會迫不及待地得到自己,他不是期待了很久嗎?好像還畫過自己的畫像,在什麼木屋里,那個俞允文偷看過,所以一眼就認出了自己……
不知道璃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廳堂正中間的桌子上,擺著四碟小菜、一碗米飯,用紗罩罩著,旁邊一張白色的紙箋,字體清秀端麗嫻雅,由字見人,那個人也應該是一個滿月復錦繡的人,「隱蓮,我有要事進宮,你醒後自行用餐,院內景致很好,可以游玩,後院藏書閣藏書甚多,聊以解悶。貞元單純質樸,你們必能相處融洽。我會速歸。璃月。」
隱蓮有片刻的怔忡,那些小菜,很眼熟,她曾經在蓬萊上做過的,原來,他一直都記得。
慢慢坐在桌旁,夾一口放在嘴里,睫毛莫名地顫悸了一下,很熟悉的味道,和她做過的分毫不差。
是真的,很喜歡自己啊,所以,才會什麼都放在心里,所以,才會那麼妒恨大師兄……
如果,如果沒有大師兄,如果,人的心可以分開的話,真的很想分一部分給你……可惜,太遲了……比起大師兄,你晚出現了五年,而我認識你,卻晚了整整十三年。
隱蓮並不明白,感動其實也是一種心情,而由感動衍生的另外一種情感,就叫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