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下班,入了秋的傍晚,辦公室里格外陰涼,簡思關閉電腦,卻不知不覺對著顯示器發起呆來。她剛才接到了正良的電話……正良有些抱歉地告訴她,奚成昊向他問起她的手機號碼,他說了。
門一響,她以為張柔忘記什麼東西回來拿,卻看見了一臉陰翳的奚成昊,他似乎算準了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人,進來以後順手擰上了門鎖。
簡思渾身發僵地坐在座位上,有些無措。
「意外麼?」他冷笑,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直直地看她,他不信蔣正良沒和她說,果然,她愣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她的確不意外,打听她的情況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他回來後並沒打算找她,怎麼會今天去問正良?眼楮深處的微光亮了亮,她猜到原因。
「一個家里困難的小助理,能穿這麼好的衣服,紀桓買給你的?」他譏嘲地瞥著她。
簡思沒有回答,看來他不只問了她的手機號碼。他一定知道她和奚紀桓什麼都沒有,這麼說只是想讓她難堪吧?她不想解釋,沒必要。
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口氣變得不那麼尖銳,「你爸死了?」
她突然抬起頭,看他的眼神讓他的心一刺。
「對,我爸死了。」她直視著他,語氣冷硬。
如同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她冷冷地看著他,她听不得他這麼隨便地說起爸爸的死,這麼多年練就的冷淡和忍耐就被他這麼一句話輕易擊潰。她受不了他說起她爸爸!
他皺眉,感覺到了她的異樣,眼神深冥地看著她沒再說話。
他不說了,她突然有很多話想說,她自己都覺得意外。平時的怯懦和隱忍不見了,她看著他,嘴角竟浮起淡淡的笑。奚成昊抿緊嘴唇,她這麼笑的時候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不是過去的簡思,也不是現在的簡思。過去的她沒有這麼冷冽的眼神,現在的她也不會這麼凌厲怨恨,她……是誰?
「五年前的那天,下了大雨。」原來她記得這麼清楚,只要她願意翻開記憶,那一夜赫然如同昨天,她笑笑,五年了,她連自己都欺騙的這麼妥當。
奚成昊的手暗暗抓緊椅子的扶手,陰沉的臉色失去鎮定,顯然他知道她說的是哪個雨夜。
她說起往事的時候,眼楮里半點水光都沒有。
「我爸爸去了你家,為了他不要臉的女兒,去哀懇你的父母給我一個交代,給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個交代。」
他眼神更加幽深,這他……都知道,他父母說了什麼他也知道。那年他還沒到二十歲,在他父母的眼中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的人生剛剛開始,而且注定輝煌,他的戀情在父母眼中不過是少年對的好奇。當初的簡思,在他父母看來不過是兒子人生路上的一粒塵土,前面有無數閃爍的鑽石等待兒子隨心挑選。
簡思沉默了一會兒,他父母說的那些話,她竟然能回想的一字不落,他家的豪華,甚至他家那張沙發的花紋她都記起來了,因為那天她沒勇氣抬起頭,就死死地看著腿邊的沙發。那是她第一次感覺到距離,她和奚成昊之間山遙水遠的差距,他並不是學校里俊美帥氣的學生,並不是和她肌膚相親的男孩,他……是個王子,生活在那麼奢華世界里的王子。爸爸帶她來他的家,僅僅是看見那佔地廣闊的庭院,她的心就瑟縮成了卑微的一團,也許那時候她就明白了……嫁給奚成昊,是多麼渺茫的一個奢望。
她沒重復他父母的話,沒辦法重復,那晚她所感受到的恥辱和羞愧……讓往後的那些閑言碎語都如同打在玻璃上的小石子,發出吱嘎難听的聲音卻毫不影響她的內心。那些一針見血的話讓她的爸爸無法辯駁,她的處境讓爸爸無法挺直腰桿,那麼難堪的話,那麼難堪的態度……一一忍過後,爸爸碾過最後尊嚴的渣沫擠出一絲微笑說︰「我女兒其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只要你們肯了解她,你們就會喜歡她。」那一刻,她希望自己就此死去,養育了她的父親,因為她而蒙受了這樣的羞辱。
媽媽發現了她身體的異樣,驚怒忿恨,爸爸卻勸住了她。簡思記得爸爸對媽媽說的話,記得他說那番話時每個細微的神情,他是那麼地信任自己的女兒。爸爸說︰「秀容,你先別生氣。思思一定是真心喜歡那個男孩才會這樣的,才會想為他生下孩子的,思思不是個隨便的女孩兒。」
母親仍然無法原諒女兒竟然做出這樣的事,無法容忍當公主一樣寵愛的女兒會落到如今的田地,更無法原諒那個共犯的男孩遲遲不向家里說明,只輕飄飄地要簡思先把孩子生下來!
生下孩子,他的父母仍不同意怎麼辦?
讓簡思帶著孩子,一生背負個未婚生子的惡名?或則奪走孩子,讓簡思永遠只能當一個罪人般的母親,看一眼孩子都需要向他們乞求?
那個男孩子到底太年輕,養尊處優處處受制于父母,指望他能負起責任,難!
簡國沛也同意妻子的看法,孩子們到底還小,生兒育女的責任重大,並不是他們能承擔的。雖然對方家世顯赫,作為父親他要為女兒努力爭取。雖然整件事算不得光彩,但女兒在他心里還是純潔無暇人見人愛的好姑娘,只要對方的家長能見見她,肯了解她,他有信心他們會喜歡上乖巧可人的女兒。所以他不顧簡思的反對,在妻子的支持下,帶著簡思去了奚家。
這些在奚成昊父母的眼中卻是另外一回事,一個不到十八歲就懷上孩子的女學生,品格能好到哪兒去?一懷孕就和家人殺到男方家里軟磨硬泡地要求結婚,如此明確的目的是為什麼?他們的兒子都還沒和他們說,她家已經上門談及婚嫁,任他們百般刻薄,仍能忍氣吞聲,這副嘴臉實在讓人不屑。
從奚家豪華的大宅里出來,大雨瞬間澆濕了默默無語的父女倆,她記得爸爸為她拉開車門,那痛苦的表情讓她悔愧到極點的心撕裂般劇痛,他說︰「爸爸真沒用,如果能讓思思住這麼好的房子,有這麼好的家世……」他轉頭看奚家那棟在陰暗的雨夜顯得格外輝煌的豪宅,雨水順著他的臉流淌著,頭發頹然貼著耳鬢,「就不用讓思思受這樣的侮辱了。」
她哭了,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到了這樣的地步,他仍然沒埋怨她一句,寧願責怪自己也不忍責怪她。
直到閉眼離去的最後一刻,她仍是爸爸心中的公主。
所以,當她的母親用惡毒的話語咒罵她的時候,她竟然很感激。她多麼希望爸爸當初也這麼罵了她,打了她,這樣……她就不會這麼愧疚了,愧疚得比死都絕望,因為她連聲對不起都來不及對爸爸說,連改正錯誤的機會都不再有。
爸爸死去的當天,她就做了流產,葬禮上她的身體在不停的流血,身體的疼痛卻怎麼也無法減輕心里的疼痛。
她閉了下眼,從回憶中掙月兌出來,平復了一下微喘,說︰「回家的路上我爸爸犯了心髒病,死了。」必須用冷淡的語調才能說出這句話。
他深幽的黑眸倏然一凜,她爸爸……是那個雨夜死去的?!
當時他去質問她的時候,她沒有說!
他那時候太惱怒,太失望,忽略了太多的事情。
他痛恨她和她爸爸冒然去他家攤牌,讓他們和自己父母鬧得毫無挽回余地。無論他們出于什麼動機,這樣的舉動都讓他惱火。她讓他在父母面前毫無勝算!讓他的計劃不攻自破,讓他像個傻子一樣愚蠢可笑。
她不信他!她根本沒听他的話,按他的計劃來!那個孩子不生下來,以他父母的標準,她根本一點兒勝算也沒有!他了解自己的父母,他們不會在事情還有余地的時候妥協,只是個尚在孕育的胎兒,對他們來說,根本不能算是談判的資本。
他那麼鄭重地對她說,要信他,她呢?仍舊以為他不願直面責任,一拖再拖,拉上父母去討說法,要名分,甚至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包讓他不能原諒的是,她要是真像她雙眸含情看著他時說的那麼喜歡他,又怎會在僅是遭到他父母的拒絕後就打掉了孩子?她甚至不給他挽回的機會!她喜歡的……到底是什麼?
他父母和他說了很多,要他對這個女孩子,對這個女孩子的家人換個角度去看,他們告訴他,世界並不是年少的他看見的那麼簡單。他去質問她的時候,她只是冷冷地告訴他一個答案,孩子她打掉了,她不要再與他有任何瓜葛。
他不知道……她爸爸就在那晚死了。
他相信了父母的判斷,這個女孩子在徹底覺得沒希望之後,像對待投資失敗的商品,把孩子利落地處理掉了。她可曾想到他的感受?他是那個孩子的父親!那麼年輕的他,決定負起這個責任並不輕松,可他仍然盼望孩子的降生,因為孩子的媽媽是她!
如果她能和他有一樣的感受,她怎麼能拋棄這個孩子?
五年了,他以為自己不曾遺忘她是因為少年的初戀之痛。
那日的偶遇,見她過的好,見她能冷漠地看著自己,他覺得該釋然了,她和他都淪為彼此不願想起的青澀回憶,也很好。
她和紀桓……讓他無法遏制自己去打听了一下,結果讓他意外,她並不像他看見的那樣生活優裕,她父親去世家道中落,這幾年似乎過的很苦。
他並不想去分析今天來找她的原因,他只是拗不過自己!五年了,他仍然不能像想象中瀟灑。只是這趟來……卻似乎揭開了遺落的過去。
下午五點的天色在這個季節還是很明亮,但畢竟清冷了些,闊朗無人的經理辦公區讓沉默顯得更加凝重。簡思沒去看奚成昊的表情,他只是一句話不說的坐在她對面,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麼。
簡思看著桌面上的鼠標,突然覺得十分可笑,這個場面她不是沒想過,當著他說起過去,說起那個改變命運的雨夜,她覺得他理所應當悔愧交加,但現在,她發現那只是改變了她命運的夜晚,于他……並無多大影響。
她終于有機會說出壓抑在心中五年的怨懟,卻連她自己都覺得對他毫無殺傷力。一句話說完,她再也沒話好說。就算她跳起來聲淚俱下地譴責他,她又該譴責什麼呢?當初不是他讓她去攤牌的,不是他讓爸爸的心髒病發的,不是他不要孩子的……甚至不是他提出別再有瓜葛的。
真的有了清算的機會,她才發現,她根本沒有清算的資本。
她不再是十七八歲愛情大過天的懵懂少女,她自己都覺得理智得有些悲哀。他是拋下她一走了之了,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沒拉她一把,那又怎麼樣?愛情,只是一種感受,而非義務和責任。
何況當初是她自己一頭栽下去的,他不曾威逼強迫她,她甚至還為獲得了他的心而感到幸運,為女孩們瘋狂追求的冷傲帥哥喜歡她而沾沾自喜。硬要辯個對錯,她也贏不了,樁樁件件……她要向他追討什麼?
是的,她不欠他。
真到了面對面說起過去的時候,她才赫然發現……他也不欠她。
他並不是她什麼人,他走了……她又能如何?
「思思……」他的聲音有些澀,這個名字,他五年沒叫過,如今再喊出口,卻帶了難言的苦澀。
她的心一縮,再听到他這麼喊她,並不太難過,只是心底泛起淡淡悵然,他喊她名字時再也無法讓她感覺幸福。
「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麼?」他問。
她笑了笑,真是可悲,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命運。到了此時此刻,這個男人仍能用施恩的口氣問她有什麼需要他幫助的!因為他是集團的少東,而她……是個家庭貧困的微賤助理,他覺得她應該有求于他,她缺錢,他有。
原本他們之間也只有少年時單純的愛情,時間讓愛情消亡以後,他能這麼說,還算夠意思,至少他沒忘記她,沒把她當成陌生人。她可以接受正良和張柔的幫助,卻無論如何無法接受他的!
她知道又犯了落魄鳳凰的毛病,搖搖頭,她自嘲地笑了笑。
「奚總,你來找我有事嗎?」一陣無妄的情緒過去,她又恢復了常態。時間如水不停歇地推動著他們向前漂流,她和他早就不在原本的地方。
他皺眉,一聲奚總打破了所有迷障。她從過去掙月兌了,他也是。他今天的來,不過是積蓄五年的沖動,其實……也沒剩多少,只是如死灰里的微微余燼,風一吹就滅了。她的這聲「奚總」就是這陣冷漠的風。
餅去有多少隱情,是讓他意外,讓他倏然愧疚,責怪自己當初的魯莽和武斷,但那又能改變什麼?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一幢大樓崩塌了,無論因為何種原因,也不可能恢復舊貌,就算有心重建,也絕不會是原本的模樣。
雖然分手得那麼決絕,他仍然記得她嬌柔甜美向他倩然一笑的樣子。殘存在記憶里的朦朧影子如今徹底消散,只有眼前這個低眉斂目神情淡漠的女人。如同一株敗草,終于斷了根,他拔除的時候已經作好了準備,雖然心里空落落的,也並不算意外。
「我來,是想和你談談紀桓的事。」他緊繃的肌肉緩緩放松,早就為自己想好的借口,說來很是順溜。
她呼扇了下睫毛,果然,一點兒都沒猜錯。所有人都是來勸她不要對奚紀桓有什麼企圖,她配不上他,然後她就會受傷,說起來……都是好意。
「你……」他皺眉,「紀桓不行!」
「嗯,我明白。」她說這話的時候甚至連頭都沒抬,就好像他說了件她早就知道的事,她平靜得接近無動于衷。
他的眼神深了深,其實他無需解釋,但他還是听見自己說︰「我不是別的意思,紀桓的個性……並不適合你。」等紀桓三分鐘的熱度過去,受傷的還是她。
她點頭,「知道。」
看了看表,這並不是禮貌地表示送客,是她真的不能多耽誤,媽媽還在家等她做飯。
他輕吸了一口氣,站起身,「那我走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奚總。」
奚成昊回頭看她,她沒想到他這麼快轉身,目光不及避閃,相視又覺得尷尬,她垂下眼,真正的面對了過去,讓她無法再直直盯著他。
「過去的事……當著我的上司再別提起,好麼?」
他抿了抿嘴,眼楮清冷的眯起,決然說︰「好!」看來他和她的過去真的只是她的負擔。
得到了他的承諾,她松了口氣,以後再不必擔心他和她的曾有的關系影響到現在的生活,他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她知道的。
抓起桌面上的鑰匙,才發現奚成昊說完了話並沒離去,正表情沉冷地看著她。她皺了下眉,不知如何催促他,他察覺了她的焦急,深幽的黑眸一凜,冷漠地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