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思跟隨大家走出飯店,天色墨黑,周圍的霓虹卻正是好時,繽紛閃耀出一個異常華麗的世界,幾個走的靠後的同事虛虛地說聲送她,她感謝地搖頭,他們也不再堅持,各自上車離去。
簡思沿著街道走了一會兒,一家大型的商場就在馬路對面,晚上出來購物的人形形色色地進出著豪華的大門,簡思在長椅上坐下,迷蒙著眼看那個被燈光點綴的如同海市蜃樓的氣派建築,燈光下,停車場里的汽車緩行間都被鍍了層迷幻的浮扁……僅僅是這樣看著,她也喜歡。
無數個放了學,不想馬上回家,但又不能在外耽擱很久的夜晚,她都這樣默默地在坐街邊的長凳上發呆,無心地注視著仿佛不是她所在的這個世界的夜景,很美。她的人生里,剩下的美麗事物幾乎絕跡,只剩……這免費的夜景。
曾經……她也是美麗夜晚的一份子,當那個男孩在一株掛滿彩燈的樹木下清淺的吻上她的唇,她覺得,蒙蒙夜色里的每一盞華燈都是為她點亮的。
五年後的簡思笑了笑,奇怪,以後的激情遠勝于那晚的淺吻,但是她忘記了。那個男孩的面貌,當初她自己的面貌……她全都忘記了,只是無法忘記那個夜色中的初吻。記憶,是她承受不起的苦痛,她早已學會麻木地擱置在內心深處,但是……那個吻,她卻不忍封存。或許一切的不幸都從那個過于美麗的吻開始,但她不忍歸罪。忘記了接吻的人,卻忘不掉那一刻的幸福與滿足。
手機突然震動,她渾身一顫,是媽媽等得不耐煩了吧?生病的媽媽就像個任性不講理的孩子,她只是雙腿不能動彈,其實只要把東西都準備好,日常的吃喝排泄都還是可以自理,還沒到離不開人的地步,但她無時不刻地束縛著她。
簡思理解媽媽,同情媽媽,無論她對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如果不是她,媽媽將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媽媽那麼愛逛街,如今整天躺在家里看電視。她試過用輪椅帶媽媽出門散心,但回了家媽媽的心情反而更加敗壞,把家中唯一僅存的水晶花瓶打碎在地……因為她們沒有閑錢買任何東西。
她試過去夜總會……結果第一天就被媽媽幾個耳光打得兩天出不了門,嘴巴里面全破了,連飯都沒辦法吃。媽媽說,過的那麼苦,就是為了供她上學,希望她走的是人生正路,爸爸若不是希望她的人生能平坦,怎麼會去乞求人家,怎麼會死?」
人生平坦?她的人生已經注定無法平坦,但她還是退縮了……當那個年老半禿的男人噴著酒氣,摩挲她的肩膀時,她就已經崩潰了。她的人生畢竟還有選擇,苦一苦,把書讀完,只要還有一條路走,她都不想走這一步。她也知道,很多女孩都這麼做,供養了家庭,完成了學業,然後找到好的工作。介紹她去那家夜總會的就是她的一個學姐,給她化妝的時候,簡思不忍心看鏡子中的自己,學姐笑笑,拍了拍她的心口,對她說︰所有的問題都在這里。
是的,她的問題就是過不去心里那到坎,拔了毛的鳳凰之所以不如雞——就是她到死都忘不了自己曾經是鳳凰。于是,她更加厭惡這樣的自己。
她沒有來電顯示,所以听見手機里傳來奚紀桓的聲音十分意外,她知道奚紀桓有她和錢瑞娜的號碼,但沒想過他會這時打來。
「你在哪?」奚紀桓的口氣永遠那麼驕橫。
「我……我在奧倫百貨對面。」簡思皺眉,不知道他想干什麼。
奚紀桓沉默了一下,簡單地吩咐︰「等著。」
簡思有些不安,過不多一會兒就看見穿著高級西裝的奚紀桓提了一袋打包盒冷著臉向這邊走,簡思愣了愣,這畫面很不協調。
「奚……奚總。」他走到她面前,她無所適從地叫了他一聲。
他把打包盒塞到她手里,皺著眉問她︰「走了這麼半天,就走到這兒?」這里不許停車,繞一圈回來還不如步行更近。
簡思看著手中的食物,不知道說什麼好。奚總親自給她送打包盒,怪異又尷尬,真沒想到平常就會喊她「什麼思」的人,會這樣做。簡單地說謝謝,又顯得那麼虛浮。
「平時都是你給我買早餐,偶爾回饋一下。」奚紀桓輕描淡寫地說,「這都是我後點的菜,干淨的。我听張柔說了你家的情況……」他技巧地停住,簡思習慣性地低頭。
「喂!」他突然提高的嗓門,嚇了簡思一跳。「我雖然是個好老板,也是說話算數的!抬頭!」
簡思有些慌張地抬起眼楮卻看見了一張有些孩子氣的臉。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奚紀桓的容貌,他的確年輕,眉眼帶了幾分未經世事的傲氣,怪不得年齡相仿的張柔會把他看成弟弟。她一直知道他長得好看,柔和的燈光照在他的側臉,他五官的優點完全凸顯出來。
他生氣的時候一點也不威嚴,有點兒任性,沾了外貌的光,囂張的可愛。
他咳了一聲,不怎麼高興地轉開了眼光,打著官腔說︰「你要好好工作,張柔很看好你,都來我這兒表揚了好幾遍了。」
簡思點頭,她看見他的嘴唇有些干,剛才他也喝了不少酒,應該很口渴了吧?不遠幾步就有個飲料攤,她說了聲等等,就跑去給他買了瓶綠茶,還特意要了常溫的。
奚紀桓已經在長凳上坐下來,她遞過綠茶,鄭重地道謝。
他對她的致謝置若罔聞,只嫌棄地踫了踫飲料瓶,抱怨說︰「不涼的啊?」
簡思很認真,像匯報工作一樣說︰「涼的對剛喝了酒的胃太不好了。」
奚紀桓悶悶地接過,擰開喝了一口,小聲地埋怨︰「酒是我喝的,跟胃有什麼關系?」
簡思並不陌生他這種口氣,他和張柔也是這樣說話的,今夜他的確有些怪,似乎終于把她當成自己人,而不是個臨時工,打雜的,難道是喝多了?
他的手機響成一片,他不耐煩地看了看,按了靜音,「你趕緊回家吧。」他催促。
她也正巴不得結束這個意外的場面,這是他和她說話最多的一次,平常他只是簡短冷漠地下達指示,她只用說是。她說了聲再見,快步往最近的公車站點趕,沒走幾步,竟然被他從後面追上來扯住辦膊。
太突然了,她幾乎是毫不留情面地甩開他的手,他似乎沒想到她這麼突兀的反應,有些愣住了。
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對不起……我嚇了一跳,還以為……」
他並不追問,只是又皺緊眉頭,「這麼晚了還搭什麼公車?!」
她沒說話,出租車對她來說……太奢侈。
他招手替她攔了輛出租車,她有些焦急,「不用了,奚總。這條路我經常走的,沒關系。」他沒理她,拽過她的時候幾乎有些粗魯,把她塞進車,扔給司機車費。簡思局促不安地還想說什麼,被他擺手攔住,他正色地警告那司機,「我記住你的車號了。」
簡思對他的話莫名其妙,司機卻見怪不怪,笑著說放心。
車開了,簡思卻尷尬地不敢回頭看,她不知道萬一奚紀桓還沒轉身離去,她該用什麼樣的表情。
小雨打在傘上無聲無息,很多步履匆忙趕去上班的人都懶得為這麼細弱的雨打開雨傘,簡思的傘是贈品,大而粗陋,因為不透光顯得傘下格外陰暗,卻讓她感到些微的安全。她討厭雨,並不是雨天有著最不堪的回憶,回憶也像茶包,反復泡水就寡淡了,雨已經對她沒有任何特別的意義,只是很討厭。低而沉悶的天空讓她心口像壓著一塊大石,心情都跟著晦暗。
做好早晨的例行工作,坐在座位上的她比往常更加沉默,公司的空調開得還那麼大,她有些受不住,加了件淡灰的長袖衫。長袖衫是她前年買的廉價貨,穿在張柔給她的裙子外面完全不搭,她也知道,但她只有兩件換穿,另外的一件是深藍色的,穿上更難看。張柔走進來的時候她站起問候,張柔看了她一眼,頓了頓到底沒說什麼,錢瑞娜就沒那麼客氣了,進門看見她就撲哧一笑,說她媽媽的小保姆也好這麼亂搭配衣服。
簡思擦著電腦屏幕上的浮灰,好像沒听見她說話。
奚紀桓走進來的時候,簡思突然有些煩惱,幸好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看都沒看她,走進辦公室才叫她進去替他買早餐,只不過他這次完整的喊了她的名字。
簡思的心情輕松了些,的確是自己又胡思亂想了,她生怕經過昨晚和奚紀桓之間會有什麼改變。她和他那樣的人,再也不想有任何的瓜葛……一輩子。她走在雨里既放心又自嘲,如今的她……何必還如此的杞人憂天。
吃好了早餐的奚紀桓情緒還是不高,他走到張柔的辦公室外向她抱怨說今天被他大伯叫去總公司,肯定沒好事。張柔幸災樂禍地安慰他說這個季度海圖的業績算是不錯了,說不定叫他去夸獎一番。
簡思知道,奚紀桓口中的大伯就是嘉天集團的董事長,她听張柔說起過,奚紀桓的父母相繼病逝,他的大伯老奚總非常疼愛他,把他寵成如今這副樣子。
張柔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高聲吩咐︰「瑞娜,總部的社刊正好還沒送去,你和奚總一起去,和那邊兒的總務處交接一下。」
錢瑞娜翻了下眼,不怎麼願意去,就算有司機幫著搬,那麼好幾大摞,總不好空著手站邊上看著吧?奚紀桓又不知道要被訓到什麼時候,干等著多無聊?「副總,我手上的文件怎麼也還要一上午,讓簡思去吧。」
張柔哼了一聲,不怎麼高興地叫簡思,「那你去吧。」看了眼簡思的外套,她欲言又止。簡思明白,無論如何也是去總部辦事,穿成這樣的確奇怪。她月兌下衣服,張柔暗暗松了口氣,又心疼地皺起眉。奚紀桓把車鑰匙遞給簡思,讓她下去清點好要送走的社刊,直接放在車上。
往奚紀桓車上搬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陽光比之前明亮了些,烏雲還是很厚。負責的同事把幾捆刊物都放在車後座上,簡思請他把最後一捆放在副駕駛座位上,自己坐在後排所剩不多的一小塊地方。
奚紀桓上車皺眉回頭瞪了她一眼,「你搞什麼?」
簡思愣了愣,不知道怎麼回答。
「坐前面來!」他拍了一下方向盤,有些不耐煩。
「我……我還是坐這里好了。」簡思聲音很小,但堅決。
奚紀桓不吭氣,歪著頭靠在靠背上,沒有開車的意思,簡思熬不過他,無奈地叫了他一聲,「還用我說第二遍嗎?!」他蠻橫地質問。
簡思輕輕嘆了口氣,她和他的堅持其實都很孩子氣,她不過是對他這樣的人發自內心的疏離,而他純粹是為了賭氣。她的身材瘦小,把那疊刊物放在腳邊,人坐上去還是顯得很富裕,奚紀桓順了脾氣,臉上也有了笑容,發動了車子。
不想說話,又怕尷尬,簡思順手從玻璃紙繩里抽出一本社刊翻看,這是整個集團的內部刊物,一向就是由海圖負責印刷制作,封面是嘉天總部那個頗具氣派的大樓,里面第一頁是一個男人坐在辦公桌後面,照片和所有企業刊物一樣顯得有些粗糙,但那個年輕的男人依然卓然奪目,簡思看了一會兒,一滴淚水掉落在紙頁的文字上︰嘉天總經理奚成昊,美國學成歸來,接管集團事務。
「怎麼了?」奚紀桓開著車也立刻發現了她的異樣。
第一次,他看見她淡淡地笑了,她睜著沒有淚光卻一樣水光瀲灩的美麗眼楮,很認真地說︰「有錢真好。」
他以為自己剛才看錯,嗤了一聲,他不懂她的意思,覺得她的感慨很無聊。「我哥帥麼?」他看著前面的路,挑高眉梢。
「帥。」她不甚著意的回答。
她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會哭,那滴眼淚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掉落下來,等她控制了情緒……就再也沒有淚水了,她早就學會了不哭泣。
她飛快地抹去了那滴讓她自己都意外的淚水,還沒滲入紙頁,毫無印跡。
她……不認得他了。
至少她不得不看了圖片說明才確定真的是他,合上書冊,她並不想了解如今的他,正如她已經遺忘過去的他。
有錢真好,真的很好。
他可以隨便換一個地方,他的生活就從新開始了,只要他想遺忘,一夜之間,身邊的全部都可以不帶過去一絲絲的痕跡。
可她不行……她就連避走他鄉都沒有能力,只能在全部都帶著回憶的地方,眼睜睜地等歲月流逝。那種煎熬,就像親手縫合自己的傷口,每縫起一點兒,都要忍受針線的扯痛,用一種痛來代替另一種。
或許,只有這樣反復的重溫,她才將他遺忘的如此徹底。
她獨自走過每一條和他拉手走過的街道,路過和他去過的飯店……甚至,那間互相擁有了彼此的旅店,流掉孩子的醫院……開始很痛,很痛,痛到無法忍耐。但她仍舊無法躲避,一次兩次……一年兩年……終止完全麻木。那家旅店倒閉換成一間KTV的時候,她竟然過了很久才發現。她總是疲于奔命于家和學校的路上,周圍有哪些改變竟然都沒立刻留意,直到某一天赫然抬頭才會發現,那些店沒有了,換成了完全嶄新的店鋪。
她的人生也一樣……艱難而平淡的流逝著,然後,全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