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日光潔白,雪霰也潔白。
憋曦悄然步入書房。
壬軒難得有閑隙,正在負手寫字。
一根毫管通體雪白,襯得他的手指格外的無瑕,筆鋒軟毛成簇,沾染了濃墨後,黑白分明,就像壬軒的眼楮,明亮而有神,帶著一種冷銳的堅毅,唇上一線抿緊,帶著一種專注的緊繃。
「持重」二字,在他此刻的臉上深刻地彰顯出來,他認真起來的氣息,癸曦都能感覺到——仿佛那個人,那個影子,早已經住進了她的心里面,只要听著聲響,她就能猜到他的動作,他的神情。
她在用一種悄然的欽慕的眼神在仰望著他。
壬軒全神貫注地揮動筆桿,在雪白的紙上沙沙地下筆,雅韻回旋,書意如縷,一行形如古松挺拔蒼遒的隸書,跌宕有致地鋪排出來,伸展如白鶴亮翅,舞動翩然。
憋曦緩緩行近,熟悉地坐上椅子。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壬軒寫完,輕念。
憋曦眉頭暗暗一蹙。
她仰頭看著壬軒,壬軒正好回頭來看她,唇邊帶著一抹讓人難以尋味的容色。
他的眼楮里只有她的影子,湖泊般清靜。
「曦兒,我來考考你,你可知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壬軒淡淡地問,此時臉上一派的雲淡風輕,百事不縈于懷。
憋曦怔了怔神,卻讓壬軒以為她迷糊了,這個小表,就是會嘴硬,就算是不知道也不要在他面前承認。
「你這樣看著我,是要我告訴你?」他試問。
「‘蜉蝣’是一種朝生暮死的蟲子。」癸曦回答道,一直看著他,眼中似乎閃爍著某種深意,可是誰會對一個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孩子產生繁華俗世的懷疑?
壬軒點頭,看著她,凝住眼眸。
「這兩句話……說的是寄托蜉蝣一般短暫的生命在這天地之間,渺小得像大海里的一顆小米粒……說的是人生的短暫……」她一句三頓地低低說了出來,竟然似乎語氣中夾雜著如煙般縹緲不清的感傷。
壬軒緩緩一琢磨,伸指劃劃她的臉頰,問道︰「小表,還懂得感傷?」他使勁搖搖頭,糗她道︰「少年老成……」
憋曦聞言,禁不止淚水滑了下來,宛如兩行瀅亮的冰晶。
壬軒驀然一懵懂,模著她的眼淚,不明所以,「怎麼了?怪我說你老了?」他一邊拿著帕子揩她臉頰上的淚,一邊淡淡揶揄︰「曦兒,你是不是看中了我命中注定,要為你的眼淚活下去,所以就以此為把柄支使我!你可真壞!」
憋曦一笑,看得壬軒怔住,怎麼看都淡定得像一個長大了的人兒!這感覺倒可怕!
這小泵娘還沒有長大,就懂得比他還多了?
壬軒不在意地搖一搖頭,晃走這樣的錯覺。
憋曦笑唇虛張,說道︰「我還听說了一個關于‘蜉蝣’的故事……」她頓住,像是在等待他的回應。
壬軒本不想再讓她糾纏在這種令人傷感的‘蟲子’上,但抬起眼來,瞧見她一副等待訴說的神色。不由低聲說道︰「還有什麼蟲子的屁事……」
憋曦「噗嗤」一笑,眼眸眨了眨,「我可要說了……」
「說吧,說吧……」壬軒頷首,一臉的俊顏含笑,眉目清宛。
「有一天的黃昏,一個穿越荒林的人遇見了一只蜉蝣正在哀傷地哭泣,那人就問蜉蝣︰‘你為什麼在這里哭泣呢?’蜉蝣說︰‘我的妻子在今天午後死了,所以我很難過。’那人說︰‘現在已近黃昏,你也很快就會死去了,何必哭泣呢?’蜉蝣听了,哭得更傷心。那個人不禁覺得好笑,蜉蝣朝生而夕死,中午死和黃昏死有什麼不同,又何必哭泣呢?于是他就離開了。等他走得遠了,他才想到,從人的眼光看來,蜉蝣的一生雖是如此短促,中午和黃昏差別不大;可是從蜉蝣的眼楮看來,中午到黃昏就是它的下半生,那下半生也是和人的下半生一樣漫長。因此,他走回去看那只蜉蝣,蜉蝣已經死在黃昏的樹下了。那人埋葬了那只蜉蝣的軀體,因為它竟以自己的後半生來悼念亡妻。」
憋曦細聲地說著,神色怔忡,眼圈有些微的嫣紅。
她仰著頸子,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嫻靜得恍如一抹清晨幽谷中的淡白的蘭草影子,卻沒有掉下一顆眼淚。
壬軒再次默然,仿佛看透了她眼底下那莫名的憂郁?
卻只是仿佛?
他大惑不解,看著她,「曦兒……今天是怎麼了?總說這種悲傷的蟲子的故事?」
壬軒轉過身來,背靠著案幾,面對著她,用關切的目光凝視著她,認真地說道︰「以後……不要再听這樣的故事了!我希望癸曦你能夠快快樂樂地長大!」
「如果你不能夠快快樂樂的,我又怎能夠快快樂樂的呢?」癸曦微微一笑,回問。語氣里隱含著一絲幽嘆,也不知道別人听得出來沒有。
壬軒望住她疑似深情的眼楮,心中突突地一跳,被自己的這一想法嚇到。他閉了閉眼,開始懷疑自己是因為昨夜睡得不好,重新睜眼道︰「有你這朵解語花在,我還有什麼不快樂的?」
他伸臂拉起她,往屋外走去。
憋曦安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幽幽地笑。
「笑什麼,你這小表!」壬軒覷著她的笑意,張手凍她的臉。
憋曦由著他,不動。
他要她快快樂樂地活著?
可是,如果沒有了你的存在,這個世間又還有什麼值得我快樂……
憋曦默然的心思,她停住了腳步,模索著摟住壬軒頎長的脖頸,伏在他的肩位上,幾欲哭了出來。可是,沒有眼淚,她怕嚇著了他……
壬軒卻極其敏感地感覺到她細微的顫動,一種屬于驚栗的顫動。他下意識地抱緊了他,他時常不明白十四歲的孩子的舉止以及心思,那一切似乎已經超出了他對一個孩子的理解!
「我不願意是那只蜉蝣!」癸曦宛如夢囈般說道。
聲音細小,幾不可聞。
壬軒卻是听到了……
他心中驟然怦然一驚!她貼得那麼近,就在他的耳邊,那一句話所帶出來的熱氣似乎還停留在他的耳廓邊上。她卻是說得那麼的細聲,又是那麼的認真,究竟是要讓他听見嗎?
你為何會是那只蜉蝣?
壬軒想問,卻是頓了一頓,始終沒有問出口。
他想,就讓自己沒有听見吧!
但這一句話背後的心思,卻是讓他不可避免的,不可抑制地吃驚……
「你不皺眉的時候,不意味著你就快樂;你唇邊帶著笑的時候,也不意味著你就快樂;在你說著有我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就快樂了的時候,我真心地祈望這一句是真的,你在這時候是真正地快樂了……」
憋曦的聲音緩緩地傳進耳朵里,帶著她暖暖的氣息,與溫柔的語音。
壬軒默然一頓,伸手撫撫她背後柔順的長發,淡雅的聲音說道︰「曦兒——我現在還真盼著你快快長大了……」
縴長手指下的人兒卻是一聲笑,輕嬌得仿佛是已經進入了夢鄉。
壬軒一愕然,癸曦抬起頭來,一雙眼楮正在靜靜地望著他,唇邊還噙住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知道在笑什麼。
「你啊——還是快快長大吧!」壬軒抿唇,朝她睨了一眼,自言自語,「不要讓我這樣為你擔心受怕的!小的時候又怕你長不大,大了這麼一丁點又怕你學壞。你什麼時候才長大,什麼時候才學得會照顧自己,又是什麼時候我才可以為你找一個可以照顧你一生一世的人呢?」他笑著用鼻頭去踫踫她的小鼻頭,問道︰「你說啊?」
憋曦搖頭,避開他的捉弄。
壬軒望著她憨憨的笑顏,驕傲地一笑,這可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他忽然心中惴惴地一跳,還真怕她突然凝住眼楮,看著他,嫣紅著臉跟他說︰「我只要你,誰也不要!」
壬軒光是想想,已經是自個首先就受不了!
憋曦微微一笑,說道︰「你有空陪我去放紙鳶?」
「好呀……你這小表!」
壬軒暗自揶揄她,清然地笑開了眉眼,宛如一道不染凡塵的清泉,橫跨在俗世間,萬事了無掛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