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被靈箭射中掉往潭中的那一刻,風十二並沒有覺得痛楚,反而有解月兌之感。總是一個人喃喃自語,其實也有些累了,若是能死在一起,倒也沒什麼不好。
他的身體撞上潭中冰人,耳中听到冰裂的聲音。就在他以為就要這樣結束的時候,一道冰寒的力道穩穩地托住了他,同時治愈了他身上的傷。
騰雲駕霧般,他莫名回到了岸邊,驚魂未定,一抹紅影從他身邊一掠而過,落往前方的祭神台。
然後,他看到了她。看到她揮灑間平服了眾妖,看她引領了一場祭祀的盛典。然而,她那比千年前還要寒涼的眼,卻自始至終沒有看過他一眼。
「風冥……」他突然開口,叫住了正要率眾離去的女子。她的身上,還穿著當年的喜服。
風冥回頭,看著他,目光冰冷,仿佛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你……」風十二遲疑了一下,原本想問她是否還記得他,是否還記得他們之間的誓言,卻在想起千年前她毫不猶豫地跳入寒潭那一幕而改變主意,「可願陪我一天?」他真的很想……能靜靜地守著她,哪怕是片刻也好。只是成為她的負累,亦非他所願。若她無意再續前緣,那麼那一日夫妻換來的千年守候,便再由這一日結束吧。
風冥沉下寒眸,揚手,揮退了所有的族民。
「有何不可?」她冷冷地道,不帶一絲感情。
那一刻風十二知道她沒忘記他,只是也沒有了情。唇顫抖許久,竟只能浮上一抹蒼涼的微笑,連一字也沒有吐出。
時隔千年,辛城早已不在,代之而起的是一個繁華的大城,民風與前殊異。
曾經是廢棄土地廟的地方,已被囊括在了城牆之內,曾經的采石場,也早因冷月石的大肆采集,成為了一片平地,為城市的擴建提供了場地。
熙來攘往的寬闊大街上,再也找不到往昔的記憶。
風冥一身紅色嫁衣信步走在前面,卻因身上的冰冷氣息而將喜氣沖得分毫不剩,行人紛紛走避。風十二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冷硬的背影,心中茫然。
時移,物非,人心變,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還停留在原地。今日之後,他要守著這具永生不死之軀,做什麼呢?
不知不覺中,兩人走到了那座曾經住餅的宅子前面。讓人意外的是,過了千年,那宅子卻仍然保持著當初的樣子。
風十二驚訝地站住。風冥走了幾步,見他沒跟上,便也停了下來。
仿佛感應到兩人的到來,宅子的大門「吱呀」一聲被從里面打開,走出一個笑意盈眉的紅衣女子來。
「阿大,阿大,十二爺說過要你听紅姨的話,紅姨要娶你,你可不能不依。」她回頭對著院內道,卻是那被水月笙拐走了的狐小紅。
風十二心中一緊,搶上兩步,垂在身側的雙手激動得直發抖。
那日船翻之後不知水月笙用了什麼方法,竟逃過了風冥的追蹤,後來,風冥被困在凝月潭,風十二決定在九重山上陪她,曾先于九天閣找到過他們。知水月笙並無惡意,方才將阿大托給了他們,自己回到山上。
他想不到他們竟然會回到這里,而且阿大還在!阿大還在!
「小狐狸,你別拿十二的話來壓阿大,也不想想你一大把年紀了,還想啃女敕草?這樣吧,我委屈一點,娶你好了。」隨著一個清朗的男聲響起,兩個白衣男子並肩而出,一個如盛開之春花,正是水月笙,另一個卻如竹梢之弦月,听著兩人斗嘴,笑得溫文而安靜。
「阿大……」風十二身軀一震,驀地踏前一步,卻被風冥拉住。
「這是一月前留下的殘像,他們早已離開。」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冰冷疏離。
風十二怔住,果然看到他們三人身上背著包袱,鎖上大門,說說笑笑地走上大街,卻沒人注意到近在咫尺的他和風冥。
殘像……
風十二垂下肩,眼中浮起一抹悲涼。想起,最開始的那些年,他每日都得看著她跳入潭中的殘像,忍受著無邊的絕望與無助以及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樣的日子,卻也熬了過來。
「今晚我想住在這里。」他突然道。
宅內的一切並沒有任何變動,除了那棵老槐更老,院子中的那口水井被歲月磨出了裂縫和缺口。
風十二親手下廚,做了炒豆角,拌苦瓜,腌菜湯。晚飯無話,在安靜中度過。
「陪我賞月吧。」就在風冥起身準備去睡的時候,他叫住了她。
暮色已經降臨,他們只剩下幾個時辰,他想在她身邊,即使一句話也不說,睜著眼到天亮也願意。
風冥沉默。
這一夜,沒有月亮,天空飄著小雨。
兩人並肩坐在廊下石階上。無燭,天空深黑而冰冷,如同從凝月潭中破冰重生的風冥一樣讓人難以捉模。
宴十二彎腰,在腳邊摘下一片草葉,拭淨上面的水珠,而後用雙手拇食二指夾著繃緊,擱于唇間。草笛聲在雨夜中悠悠蕩開,有些孤獨,有些憂傷。
這是最後一次為她吹草笛了。他想,不如就這樣為她吹一夜吧,吹到黎明破曉……
兩道冰涼的液體從風十二臉上滑下,他渾然不覺。直到一只溫熱的手模上他的臉,接去那咸濕的水珠。
「為什麼傷心?」那些微的疑惑,緩解了風冥的冷漠。
風十二沒有回答。草笛聲斷斷續續,像人的嗚咽,被細雨割碎,終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風十二將頭埋入雙臂間,即使努力克制,雙肩仍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許久,隨著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將他攬進一個溫暖的懷中。
「誰惹你傷心?我……我去殺了他!」拙劣而血腥的安撫,出自似乎已經沒有人類感情的風冥口中,讓人分外意外。
風十二僵住,片刻後突然抬起頭來,眼楮紅彤彤的,卻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風冥,我想和你在一起。就算、就算你不喜歡我也沒關系……」終究,他還是自私的。明知會成為她的負累,卻仍然不願放手。
風冥聞言,隱在夜色中的臉沒有絲毫情緒變化,唯有那雙冷寒的眸有些微的異樣波動。
「好。」很久以後,就在風十二忐忑得幾乎要繃斷神經的時候,她才緩緩應了聲。
風十二低頭抵在風冥肩上,緩緩吐出口氣,幾乎癱軟在她懷里。那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竟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在等待她的答案。
風冥的手環住他的腰,收緊。原來是自己嚇著他了。
「若不斷絕七情六欲,我如何能在凝月潭幸存下來……」她開口,像是解釋。絕情絕性得久了,即便心中還存著那個人,那亦是一個極淡的影子,「若非你的草笛聲,我又如何得以熬過這千年寂寞歲月!」
所以憂傷的草笛聲一起,便破開了那層無情無欲的薄霧,喚起了千年來的記憶。他搬石建屋,他坐在潭邊用草葉吹曲子,他說下山采買衣食時的所見所聞,他悲傷孤寂的背影……每日每日,她都期待著他從石屋中出來。因他喜而喜,因他悲而悲。直到有一天,他正吹著草葉子,卻突然伏膝痛哭失聲。聲音中的絕望讓她首次開始痛恨起自己的無力,竟然連最簡單地伸指踫踫他,安慰一下他亦不能。那個時候,她決定,她一定要走出凝月潭。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她開始慢慢斷絕七情六欲。
然而即使那樣,他的草笛聲依然每日闖進她平靜無波的心湖,拂起細微的漣漪。
「因為絕了,我才能安然封于潭中千年而不滅,我以為之所以一直出不來,是因為還不夠無情……」然而豈料在見著他被風沂靈力刺中落潭的那一刻,卻不知是哪里來的力量,竟讓她破開了封印。
她終于明白,巫神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果然有一種東西可以讓人軟弱至極,亦能讓人強大無敵。千年前她擁有著毀天滅地的能力,卻被迫自絕于寒潭,千年後,原應任人宰割的她能自從來無人能夠生還的凝月潭月兌身,竟然都是為著一個人。
「我想,我是喜歡你的。」她緩緩道,聲音依然冷漠,漫進碎雨中,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情緒在其中。
風十二猛地抬頭,眼中有著難以置信的神色。
風冥緩慢卻肯定地點了下頭。
「我們自然是要在一起的。」她說,她允過他一生啊,不明白為什麼他會以為他們要分開。她自是不明白那是因為她的冷漠與無視,風十二自然也不會明白,她離開時之所以沒招呼他,是因為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會跟上。
只是,這些于風十二來說都不重要了。他看著風冥的眼,表情認真凝重,仿佛在判斷她話中的真實性有幾分,而後驀地起身,將她從地上抱起,返身回房。
那是她欠他的,遲了千年的新婚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