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娘。」身邊的人閉上了眼楮輕輕地道。
傻姑娘,你總是連自己也保護不好,怎麼老是想去保護別人呢……你怎麼,來保護鳳兮呢?
那一晚的形勢所逼。那麼好的一場戲,不是要他鳳兮死,而是搖扁,你因為好玩,想看一場將我逼得步步危機的游戲吧。為何詔獄的反賊可以輕易逃出,搖扁你最是明白,陸折泠只是不跟你計較,他一聲「好自為之」也是對你說的。而朱文圭還有那些背後的人打的什麼主意,他也不想去猜測了,但是只有他和朱文奎心里明白——他殺朱棣,就是無君,他助朱棣,就是無父!炳哈——他活著,活著又如何?回來,回來又如何?這般無父無君,不忠不義!只逼得他更加厭惡自己,更加不能面對周圍的人!而朱文圭……你想要的就是讓我比你更加不堪不恥吧……
而現在,且不管自己身份若被發現會有何種結果,他只是不想讓桑枝再被牽連進來,這次雖與反賊無關,但是桑枝與風憐懿有關,而後者並不是個冷角色,尤其是在他唱出「潛龍私還怯」這樣的曲子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錦衣衛留在魏搖扁的身邊,小心翼翼地間接地去保護桑枝……魏搖扁,你大概連這些也算到了呢……
長夜寂寂,冷風飄搖。
他可能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這麼荒唐的事,但是現在他正在做——躲在御梨棲東花廳的廂房外,為了看一個人。
她睡著了,很安靜,可是似乎睡得很不安穩,經常踢翻被子。
鳳兮看著不由笑了聲,他不知道,她睡覺的時候會有這個習慣,于是輕輕走進房間去,將她的被子重新蓋好,卻發現她的枕邊放著厚厚的一疊紙,他拿起來看,每張紙上都只有兩個字︰桑枝。可惜寫得歪歪扭扭,好難辨認。
鳳兮眼楮一痛,不可抑止地要閉上眼,她在練字嗎?只練這兩個字,每天將這些紙放在床頭,原來……你早就知道鳳兮回不來了,你知道鳳兮只會在夢里回來,所以,天天這樣地等?他就那麼坐在床沿,她翻一個身,他就替她蓋一次被子。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他終于覺得自己該走了,這才起身,轉身的時候,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輕輕道︰「對不起,桑枝。」那聲音很難得地像極了曾經的空谷幽蘭。
他退出了門去,關門的時候,眼前一道掌風劈來,他閃身躲開,袖口還是被劈了一道口子。
來人輕哼一聲︰「你舍得來看她了?你就只敢在晚上來看她?你就這嗎,見不得人?鳳大人——」他一句比一句不屑,句句說中鳳兮痛處,正是風憐懿。
鳳兮眨眨眼,「我知道你在。」他頓了頓,卻沒有再說下去,花粉的味道這麼明顯,「你會救她的。」風憐懿,你很早就開始察覺了。
「知?」他明白鳳兮說的是城東反賊那日,風憐懿笑起來,男身女相的魅,「五月前你親手殺她,今日任由她追著馬車不顧,你——你——」風憐懿像是氣到了頂峰處,竟然罵不出來,「好樣的。」他恨恨咬牙,「你會有報應的。」他將那個殺字念得極深,他知道鳳兮若是真心要殺桑枝,桑枝絕沒有命活,什麼情勢所逼什麼鉤心斗角他懶得多想,他只知道鳳兮丟下桑枝死活不管這個事實。
「對,」鳳兮也笑了,他笑起來竟是那種帶血的絕望,「我會有報應的,我一直都知道。」他害過的人也不少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這比什麼都罪孽是不是、是不是?當初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可是他選擇活下來,每一個選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十九年前的代價,是身體的痛,十九年後的代價,是心里的痛——身死心死,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我並沒有要他們為我去死,為我去爭……不是嗎?」別人的命,別人的血,那些口口聲聲都是為了他的人,是將他逼到這萬劫不復的罪魁禍首,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不是嗎?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楮盯著地面,聲音像是冥冥中的煙花,一瞬即散。
風憐懿眼楮瞪得比見了鬼還大,所有人都是為了他,他竟然——竟然說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自私的話,他到底——將別人的命看成是什麼?風憐懿的手握成了拳頭,極度隱忍著要一拳打上去的怒意,他又听見鳳兮低低地說︰「這才是鳳兮,真正的鳳兮。我會下地獄的,嗯,我知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他這次竟然說了一個求字,但是語氣卻像是在命令別人的隱隱的威懾。
風憐懿一愣,沒有回答,卻是等著鳳兮說出下句。
鳳兮透過窗子望進去,桑枝睡得很熟,他的眼神也柔和了些許,「你能讓她,喜歡你嗎?」他轉過頭,看著風憐懿,「就像……她喜歡我那樣地喜歡你……」
風憐懿整個人一震,轉而「啪」的一下,他終于忍受不住地一耳光打在了鳳兮臉上,「你竟然說這種話——你,竟然說這樣的話!」風憐懿咬牙切齒,「你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丫頭,她把你當神仙當聖人,你竟然要她去喜歡別人!你是要她傷心死、哭死嗎?你是不是害她害得還不夠?非要逼死了她才甘心?」風憐懿簡直不敢置信地看著鳳兮,一個人怎可以無情至此?他寧可桑枝以為鳳兮是個不會回來的神仙,也不要鳳兮再次出現來打破桑枝的幻想。
[你是要她傷心死、哭死嗎?]
鳳兮不避不躲挨了一耳光,臉上好燙,但是心里更燙——喜歡我,只會痛苦呢——所以,不要喜歡鳳兮,不要再追著他了……這一次他忍心讓你一個人追著馬車,下一次,他還會這樣的。他比你們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自私。你什麼時候才會明白這個道理?
這一耳光,風憐懿極度憤恨。鳳兮的唇角有些血色,他的臉色本就顯得蒼白,如今唇角咬了一絲血,竟像個剛吃了人的妖魔一般。風憐懿不由心頭一涼。這個人,恐怕心中早就成了妖孽了。
鳳兮不管他的訝異,抬手擦去唇角的血,「你有心,就帶她遠走高飛,從此別再回來,明晚的御梨棲,去不得。」他又抬頭望了望天,反賊之事未結,御梨棲遲早要被翻出來,若是朱棣下了狠心,東廠拿不了主,還是得供出御梨棲,搖扁是這麼說的,他信是因為那公子的小道消息永遠那麼多。
風憐懿原本因著他一句話火上七分,卻突然冷靜下來,「你知我去不得御梨棲?」他防備起來,卻不退後,顯然並無真正懼怕之心,反有些挑釁地瞪著他。
鳳兮點頭,「聚義堂還留有你這等忠心之人,著實難得。」最初他並沒有懷疑風憐懿,直到御梨棲引火上身,他才漸漸想明白,那是御梨棲自己出了內賊,「兩年時間,你想毀了御梨棲。」
「哼,」風憐懿被拆穿也不慌不忙,「御梨棲打著梨園的招牌,背地里為東廠也干了不少‘好事’,我自不會放過它,東廠要救只怕自身難保,朱棣的多疑性子難免要懷疑東廠忠君之心,我賭他們必舍御梨棲。」他說得自信滿滿,御梨棲里有多少東廠爪牙他一清二楚。
鳳兮眨眨眼,「你想在錦衣衛面前拖御梨棲下水?」明日若是聖旨一下,錦衣衛就會掠殺御梨棲,到時候誰活誰死就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了,「桑枝怎麼辦?」他好像現在才想起那丫頭。
「你管得太多了!」既然要放手就該好好放手。風憐懿呼出口氣,「明日的戲,我唱定了。」他攏了攏袖子,听見房內有些窸窣之聲,鳳兮眉頭一皺,閃身就離去。
桑枝柔柔眼起來,就看見風憐懿站在床前,替她將被子蓋好,她四處顧盼,有些迷惑,「剛才,是不是有人來過了?」恍然好似听到有人在說話。
「沒有。」風憐懿微微一笑,戲子的風情倒是顯露了幾分,「快睡。」
好漂亮——桑枝心里一嘆息,躺好身子閉上了眼楮,「我以為是他來了呢……我肯定又在做夢了吧……」她沒有睜開眼,就好像在說夢話。
「嗯,」風憐懿拍拍她的腦袋,「你是在做夢呢。」他輕聲。
你還在做夢他是個好人吶。
風憐懿眯了眯眼,微微偏過了腦袋,呼出口氣,握了握她的手就安靜地守在她床邊。
鳳兮沒有走,他伏在屋頂,就看著風憐懿回答她,守著她,垂下眼眸,衣袂飄然,心口有些熱,有些沸騰,轉而化成了一股無法紓解沉痛,壓在胸口的地方——好難受——
他的手握了握,卻始終沒有再下去,自己還是可以忍下來,還是可以堅持下來的嗎?還是可以看著她一次次失望然後狠下心對自己說,原來,桑枝,我喜歡你沒有你喜歡我那麼深。這樣的感情一點也不公平,一點也不!對你,好不公平——他不僅錯傷你,還錯待你!所以,別再喜歡鳳兮了……
他意識到這樣的認知的時候,心里猛然一驚,有些連自己都不曾預料的悚然,好像全身出了冷汗,手中一片冰涼,這才發覺,指甲掐入了手掌,已經流出了血,卻不覺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