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深宮,依舊是廊腰縵回,檐牙高啄,數里宮燈旖旎多姿,紗幔輕揚,絲竹繚繞于耳際,仿佛當年不曾發生過任何足以令山河變色的事。龍繾深吸一口氣,越過房檐,落于梅妃所住的宮院,四顧御林軍剛剛離開,宮女在外打盹,方才放心入內。從外間到內間還隔著一間小綁子,隱約听到男女怪異的調笑聲,他不禁皺了皺眉,剛想要抬腳入門,肩頭就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立即露出訝然之色——
竟然是雪韌!
雪韌不由分說拉他的胳膊,縱身躍上房梁,接著,宮女從外面進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里間閣子的紗門,「娘娘,皇上召喚。」
「知道了,你下去罷,讓其他人在皇上那邊候著,本宮一會兒便去。」
「是。」
熟悉的嗓音令龍繾的心緒泛起一絲波瀾,手上一緊,是雪韌的手覆住了他,另外一只手抵在唇上,「噓……」
這是她頭一次主動的來接觸他呢。
就在他心頭稍微一暖的瞬間,閣子內走出的人又令龍繾如入深淵寒潭!為什麼?為什麼尚文恬會出現在母妃的寢宮?難道……真是如他想的那樣子麼……一時間龍繾心灰意冷,拳頭一點一點收緊。
雪韌感覺到他虎口處緊繃的一條青筋,指尖所觸,冰冷無比,心也隨之莫名的一抽,當年還說什麼「一壺酒,一竿綸」,為何他不能像陵王那樣做個游手好閑的紈褲子弟?曾幾何時他也變得愁上眉梢、怒容滿面?
一切都不該如此的……連她自己也沒有發現,為他關注已是太多。
「這老不死的,半夜三更又不知道想起什麼,非要本宮過去。」梅妃柔膩的嗓音不因年華流逝而褪色,反而更添一層嫵媚。
尚文恬摟著她縴細的腰,在頸子上嗅嗅,陶醉不已道︰「管他呢,不去便是,反正人家現在有個北狄美人相陪,不需要你伺候!」
「哼!」梅妃杏眼一眯,推開尚文恬的懷抱,「男人都是沒良心的,大的也是,小的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看到是個美人,就失魂落魄,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有居心,說什麼听什麼!」
「哎呀,美人你會吃這種醋!」尚文恬平日斯文的外表全然撕裂,暴露出本來的面目,「他不憐香惜玉,還有我啊,何況就算現在沒有什麼北狄的使臣來,他對你也是有心無力,那病這麼拖著早晚都是一個結果!」
「你還說!」梅妃一邊整理凌亂的發絲,一邊道︰「都是你的主意,要把綣兒推出去和親,說什麼一箭雙雕,現在呢?雞飛蛋打,繾兒又沒出現,將來公主一嫁,本宮身邊一個支柱都沒有了,靠什麼在宮中立足?」
「美人啊,難道以咱兩人之間的關系,你還不信我麼?」尚文恬笑吻上梅妃的唇,「除非你對寧王和九公主之間的感情沒有把握,否則絕對會按照我說的發展下去,放心,寧王近日必然會回!」
「那兩個孩子啊……」梅妃挑起鳳眉,「本宮自然有信心,只是綣兒太任性,恐怕還要麻煩一點,至于繾兒——听到妹妹要出嫁,不管他身在何處,都會趕來,只是,怕他來不及趕回來罷了。」
「趕不回來我們就盡量拖。」尚文恬輕佻地捏了捏梅妃的面頰,「盡避交給我,絕對會讓你的寶貝兒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是你說的!」梅妃喜上眉梢,「莫讓陵王菊妃得了先機,不然看你怎麼給本宮交代!」說完興高采烈地揮袖而去。
尚文恬望著梅妃遠去的身影,露出奸詐的笑。
梁上的雪韌幾乎不敢去看龍繾此刻的表情——天之驕子,看到母親和父親的大臣私通,而且還把自己跟妹妹當做籌碼,百般算計!
直到尚文恬也離開,龍繾依然沒有反應,雪韌疑惑地松開了他的手,「你究竟還想在這里待多久?」
「北狄使臣是什麼時候來的?」低沉的嗓音沒有泄漏太所情緒。
「月前。」雪韌下意識地回答,「邊陲動亂,雙方死傷慘重,北狄派織羅公主前來議和,直到現在都沒有離開。」
他抬起黝黑的雙眼,「一直都在父皇的左右麼?」
「你……」雪韌明顯地感受到了他受到的傷害,那是一種情何以堪的傷——被人利用,被最親近的血親利用那種傷,就像她懂事之後,明白爹爹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而拋棄他們母女,眼見她受欺負也不聞不問的經歷。
「雪韌。」他輕輕地喚。
這一刻,雪韌很平靜地等他開口,沒有以往的排斥,「什麼?」
「走吧!」他旋身下梁。
離開梅妃的寢宮,兩個人往回走,雪韌在龍繾身後,本當回六扇門,卻沒有離開,總覺得他太平靜,似乎下一刻就又會爆發什麼難以想象的事。夜色已深,風颯颯,吹拂過衣袖,冬日並未全然消退的寒意,沾染心頭。
龍繾頓住腳步,地上留下一道孤零零的頎長身影。
「你為什麼不回去?」
「啊?」雪韌一怔。
「不是醉酒麼?」他猛地一回身,雙眸犀利地望著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母妃宮里?直接說你跟蹤我的目的吧!」
「跟蹤你的目的——笑話——」雪韌有一絲錯愕,很快冷下臉,「不是你突然莫名其妙跑回來,我當然可以舒舒服服去睡覺。」
「我說過,要麼你就抓我回去請賞。」他深吸一口氣,「要麼就不要干涉,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沒有我跟過去,大概有人就會錯過最真實的一幕。」她不願用這件事刺激人,偏偏他要針鋒相對,那就沒有辦法了。
「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他露出怪異的笑容,「你覺得,我現在會很好麼?」
「不會,但是將來不會有更多的痛苦。」雪韌走近兩步,直視他,「你救過我一次,還給了我在六扇門中立功的機會,我不可能放任這個結果發生。」
「我救你不是讓你還什麼。」他淡淡地說,「回六扇門去。」
「我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
「不走,那你要做什麼?」龍繾冷冷地一勾唇,「陪我麼——」
雪韌眉宇抽動,咬了一下牙。
「擔心我會一怒之下,威脅到京城的太平?」他拂袖,「那就大可不必,這里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凝視著雪韌,說道,「最近如果你踫到什麼關于尚書府的事情,謹慎一些為妙。」
「他們現在要做的事,會和六扇門有什麼關系?」雪韌沒听懂。
「用‘黨同伐異’這個詞解釋,明白了麼?」龍繾指了指皇宮的方向,「要割據,自然免不了拉攏關系與掃除障礙,六扇門是父皇的嫡系,與朝中其他部門不同。」
「六扇門不干預朝政,這是素來的規矩。」雪韌不以為然,「他們應該懂得這點。」
「便是因為不干涉,才會成為競逐的目標。」他意味深長地說︰「雪韌,你還是認為我的話不可信,設了心防。」
「你說過人心叵測。」她也想不通,為什麼會獨獨對他有復雜的心態,一方面不信任,一方面卻放不下,本來晚上是要休息的,偏又悄悄跟來。
「這也是我說的,你怎麼就念念不忘?」他笑了笑。
「我——」一時間被他噎住,雪韌竟無法還口,懊惱地漲紅了臉。
月下的她雙眸凝水,兩面生暈,輕輕一個「我」字柔媚生姿,龍繾目不轉楮地望著她,下意識走到跟前,拉住了她的手,並未說什麼,只是緊緊握住,不肯放開。
雪韌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搞糊涂了,腳步不禁後退,陷入身後的牆與他之間。
「陪我。」他低低地吐出兩個字。
又是陪他……八年前在宮里發生的一幕,再度重演。
只是他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寧王,落到今日這步,是在誠心請求她的陪伴。而她,可以漠然地拒絕麼?
不是漠然,便是默然,而漠然即是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