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府廂房,一片燻香繚繞。
湘湘輕輕撩起幔帳,推了推沉睡中的女子,「雪捕頭,喝藥了。」
雪韌昏昏沉沉地睜開眼,覺得渾身火燒一般疼痛,勉強起了一次,沒能撐住身子,湘湘打算去攙扶,卻被她閃開,「別踫我。」
小丫頭扁扁嘴,眼圈濡濕,撲通一下跪倒,「捕頭嫌湘湘辦事不力麼?王爺回來一定會……」
「你——咳咳——」雪韌胸腔郁悶,忍不住一陣干咳,「站起來,我不是你的主子,不用跪來跪去,是我討厭別人觸踫——咳——就是你的主子也不例外——咳咳——」
雖然雪捕頭那張溫雅的外表下很疏離,事實上卻不冷漠,心很軟,還在安慰她呢!又想到主子,湘湘哭笑不得,「王爺對捕頭很誠心的,不僅如此,他對待每個人都很好,婢子不是擔心受到懲罰才難過,只是不願意看到王爺失望,捕頭把藥喝了,好不好?」
雪韌反感地搖頭,「我死不了,用不著喝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別讓你家王爺再浪費。」
「不會啊。」湘湘吐吐舌頭,「王爺對待朋友,一向很慷慨,別說那些藥草,就是要他赴湯蹈火都沒問題的。」
雪韌被她的稚趣逗得莞爾,「哪有讓王爺赴湯蹈火的事?」
「有啊。」湘湘的雙眼一亮,「以前十四小王爺生病,需要一種叫‘雪蹄蓮’的草藥,王爺听御醫說罷情況,親自跑遍了北狄,歷盡千辛萬苦才回來,王爺當時受了很重的傷,足足在府里休養了大半年。」
「雪蹄蓮?」那不是在她居住的那座山頂所產的異草麼?一甲子開一次花,一甲子結一次果,師父把雪蹄蓮視若珍寶,從不讓人輕易靠近,既然龍繾曾經得過此藥,那一定是被師父刁難得不輕。他回來僅僅躺了大半年,這倒是師父手下留情了。
「小丫頭,你不該把這種事情告訴我。」雪韌別過眼,掉頭朝向屋外雪紛紛的世界,「那樣只會讓我更加想要利用寧王重情重義這一點。」
「雪捕頭……不,私下里,婢子應該喚您雪姑娘才對!」湘湘仿佛沒听到雪韌負氣的話,湊到跟前,微笑著說,「姑娘那麼美,可是不要輕易動怒,阿娘說,怒意會讓女人變老,還是听王爺的,趁熱把湯藥喝下去,好不好?」
美?雪韌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話,「男不成男、女不成女,這樣都算是美,天下女人豈不都是國色天香?」
「美在于氣質——」
听到有人推門進來,嚇得湘湘一哆嗦,差點把手里的碗掉下去,幸虧來人手疾眼快,才避免碗碎藥灑的結局。
「王爺恕罪。」湘湘一福身,「婢子不是故意的。」
「好啦,你的任務完成了,下去歇息。」龍繾擺手,「一會兒若是侍劍找本王,讓他在听風軒等待。」
「是。」湘湘以袖掩唇,笑嘻嘻退去。
龍繾端著藥碗,走到近前,「藥是你自己喝下,還是要我使用非常手段?身為捕頭,雪韌你應該明白,讓一個人就範,尤其是女人,男人會有很多種辦法。」
「你——卑鄙!」雪韌咬牙切齒地要掙扎起身。
龍繾扶了她一把,「有精神罵我,說明你的傷不要緊。」
「放開你的手!」雪韌不忘拍開腰間那只溫暖的大手。
「要我放開可以,但也要你可以自己坐好。」龍繾索性圈住她的腰肢,一提勁,她整個人都從被窩里拉出,然後穩穩被他安置在後面的墊子上。
雪韌使不上力氣,只能干瞪眼,「登徒子,你一早就看穿我是女兒身?」
「差不多罷!」龍繾微微一笑,「別泄氣,雪韌,你的女扮男裝還算成功,只不過我們曾經近距離接觸過,所以你的小秘密就沒有逃過我的雙眼!」
「什麼叫‘近距離接觸過’?」雪韌激動地抗議,雙手一拍床榻,「我跟你只是萍水相逢好不好?王爺,注意你的措辭!」
「我沒有說假話的習慣。」龍繾依然風度翩翩,「你回憶一下,當初在客棧里起了爭執,是不是曾經和我交手?那次……咳……」
「不準再說了!」雪韌被他一提醒,頓時滿臉飛霞,「出手下流!」
「此言差矣,戰場之上拳腳無眼,換作是你,也會毫不留情往我心口所在的位置打,是不是這個道理?」龍繾向她一揖,「不知者無罪,雪捕頭不是這麼小家子氣的人罷?」
「這不是小氣不小氣的問題!」雪韌沒好氣地偏過臉,索性不去看他。
「我說過,要對你不利,大可在你昏迷的時候下手,還是,你認為我可以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利益?」龍繾似笑非笑地為她順好零亂的發絲。
那溫柔的動作令雪韌心一顫,當即拍開他的手,「王爺請自重!雪韌雖然女扮男裝,也絕不是隨便女子!」
「我從未把你看成輕浮之人。」龍繾嘆了口氣,「為什麼我們之間不能和平相處?和寧王對立的結局,事實上,你心里很清楚。」
「不就是死?」雪韌冷笑,「別人怕,我不怕。」
「不怕死固然好,但,不死不活卻不是一般人承受的。」龍繾的臉色黯淡下來,「雪韌,這世上有許多人,活在生不如死的環境中,比起他們,你我又當如何?」
「苟且存于塵世,難道不是不死不活?」雪韌露出一絲悲戚的苦笑,「寧王,如果你不打算殺我,那就請你放了我。」
「我會放了你的。」龍繾微微一笑,目光中飽含了很多情愫,「不過不是現在,要等你身上的毒徹底干淨。」
「我無事。」雪韌倔強地揚起面頰,聲音卻低緩下去。不知是否是他的表情太過柔和,竟然讓她原本滿腔的怒火無法發泄,融為一池春水。
「你知道你中的是什麼毒?」龍繾問。
「至少不是中原的毒。」雪韌十分篤定這點。
「嗯,你猜得不錯,那是西域的‘分筋噬骨粉’。」龍繾眉宇間多了一絲褶皺,「目前只能依靠調息真氣來控制毒素蔓延,卻不能根除,所以你才會不時感到痛楚。」
「你的意思是無法可想?」雪韌反倒笑了。
「你在笑什麼?」龍繾不喜歡她那種什麼都無所謂的笑容。
「笑現在愁眉不展的人不是我。」雪韌一點他的眉心,「王爺,不要以為我會被這種同情在心的假象感動,雖然你不能從我這里得到任何利益,但是,任人翻手雲覆手雨也不是雪韌的一貫作風。」
「哎,真是個頑固得讓人頭痛的姑娘。」龍繾輕輕拂下她的手,「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對王爺指手劃腳是很危險的事?」
「你不是也說,在我眼里,你根本不是個極貴的王爺?」雪韌淡漠一哼。
「啊,是,不過沒想到你會貫徹得這麼徹底,雪韌,目前最好不要形成這個習慣,尤其是在京城,一不留神就會被人抓到把柄,然後永不翻身。」龍繾戚戚然地嘆息。
「你是提醒我不要步太子的後塵麼?」雪韌尖銳地笑了,看到龍繾驟然變色的臉,心情更是大好,「放心吧,沒有幾個人有那個機會……」
听她話里有話,龍繾一皺眉,「什麼叫沒有那個機會?」
「王爺是真的不知,還是有意閃爍其詞?」雪韌的目光變冷,口吻也變得犀利。她就不信他看不出梅妃和尚家兄弟倆步步為營,到底是在圖謀什麼。
虛偽!
龍繾的身軀僵硬了一下,很快恢復了笑容,「不管是什麼,喝下藥,我再陪你聊。」
「誰要你陪!」雪韌月兌口道,「治不好的病,喝藥也是枉然!」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龍繾為她掖好腰間的被褥,再次遞上藥,「這藥是有一定抑制作用的,接下來這段時間,我會把你治好,相信我。」
他的眼神很平靜很堅定,如同波瀾不興的湖面,淡淡的,卻讓人不覺沉醉。
雪韌很想打翻藥碗,撕破臉,討個彼此干脆,可他一點一滴的溫柔有股強大滲透力,不知不覺蠶食了她——
拒絕或是破壞,一個都做不出,仿佛她真的很嬌弱。罷了罷了,雪韌接過來,看都不看,閉眼一口氣喝完。
「好孩子。」龍繾望著她不知不覺流露出的懊惱女兒心思,淡淡一笑,伸出修長的手指替她擦去唇邊的藥汁。
雪韌愕然,微張的唇忘記合住——
龍繾幽黑的眼神聚集在那殷紅的唇上,內心一蕩,兀地低下頭,吻了上去。那唇十分的柔軟,一點不像她為人的固執,只有冰冷的溫度和她的人與名相符合,憐惜的心不受控制,反倒加深了那一吻。
雪韌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手腳不知如何放是好。
塞北的女子們不似中土保守,開心時不管男女都可以沖上去摟抱一下,喜歡對方的話會做得更加大膽,雪韌的師父是個桀驁的大男人,娘親又從不提男女之事,她自幼孤僻,女扮男裝後在江湖上也是獨來獨往,如何能明白什麼是情不自禁?
如果——此刻他是踫她衣襟上的扣子,必然會被雪韌千刀萬剮,可……他在踫她的唇……這又代表什麼?
雪韌的意識一片空白,很不好受,呼吸快要被抑住了!
「王爺,這次是真的麻煩了——」廂房的門被「 當」一下撞開,屋外的風雪涌進室內,頓時層層幔帳揚起,火盆中的星火又滅。
被人打斷正在進行的好事,龍繾嘆了口氣,慢條斯理把心神迷亂的雪韌壓入懷中,拉起被褥蓋住脊背,輕輕安撫,另一方面轉身看向門口,「侍劍,看來本王真的要將伏刀調走了。」
「王爺?」還沉浸在眼前一幕中的侍劍,听到好兄弟伏刀的名,立即醒過神,「屬下不是故意的!請王爺繼續,莫被不長眼的侍劍打擾了雅興!」說著,就要轉身離開。
「站住。」龍繾哭笑不得地一挑眉,「現在離開還有什麼用?有話隨本王出去說。」
這時,小丫頭湘湘紅腫著雙眼走進屋,「王爺恕罪,是奴婢失職,沒有攔住侍劍護衛。」
「莫哭了,照顧好她,本王便不再追究。」龍繾揉揉眉心,對身邊一群人頗感無力,看來抽空要好好整頓一下府里的人,不然,任他們無法無天下去,那還得了?
「是。」湘湘破涕為笑。
龍繾率先離開廂房,緊隨其後的侍劍一邊走一邊問︰「王爺,那位姑娘……好眼熟!」
「侍劍開始對姑娘家感興趣啦?」龍繾好整以暇地反問。
侍劍忙不迭搖頭,「不不不,女人愛哭又嬌氣,屬下才不感興趣!」
「既然不感興趣,你從哪里對比眼熟與否?」龍繾似笑非笑,「愛哭嬌氣倒不一定,不過……閑話休提,說說什麼讓你大喊‘麻煩’?」
「王爺……」侍劍的臉色一變,「他在地牢中自行了斷。」
「死了?」龍繾長睫顫動。
「沒有,伏刀在給他療傷,幸好發現得及時。」侍劍握緊拳頭,「王爺,這樣僵持下去,難免百密一疏。」
「我心里有數,你先去一趟太子府。」龍繾鎮定了一下吩咐。
侍劍抓抓頭發,「王爺,太子府被封了啊,屬下去那里要做什麼?」
「去查一下,還有多少潛伏的實力。」龍繾凝思了片刻,道︰「大哥雖然入獄,蘭氏一干族人被充軍,卻不能保證有沒有漏網之魚。」
「明白了,王爺是要一網打盡!」侍劍一拍大腿,「是不是?」
「不是。」龍繾嘆了口氣,「侍劍,說話之前先要動動大腦,本王是什麼樣的人,你會不清楚嗎?」
「屬下知錯。」侍劍汗顏地一頷首,「王爺重情,這一點伏刀侍劍從小就看得清楚,只是身在皇族,王爺又在刀口浪尖,‘情意’二字,太沉。」
「本王知道很沉。」龍繾仰望彤雲密布的長空,吸了口冷氣,「只是,人生在世,總難免會有不得已也要為之的事,即使代價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