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
伏刀站在書房門口,畢恭畢敬地施禮。
龍繾正負手欣賞一幅展開的畫卷,見他來了,微微一笑,「來。」
伏刀上前觀瞧︰畫中雄州霧列,高山蜿蜒粗獷地俯臥于大地上;層巒聳翠,上出重霄,滾滾波濤亙古不息地翻浪;一只雄鷹展翅翱翔,搏擊蒼穹,如雷霆之舞般矯健非凡,騰起風霜肅殺的氣息。他不由得月兌口大贊︰「好一只飛鷹!」
「你覺得這鷹十分威風?」龍繾淡笑著問。
「嗯,江山在鷹腳下。」伏刀點頭,「如君臨天下,十分威風!」
「那麼龍呢?」龍繾眼眸微睜,「這只鷹君臨天下,龍要怎麼辦?」
伏刀隱約察覺到什麼,倏地止住口。
龍繾彈了彈畫上的微塵,「剛才本王問侍劍,他說,‘藏起來唄’,你覺得怎麼樣?」
伏刀的腦海幾乎立即浮現出了侍劍回答這話時的兒戲表情,暗暗咬牙,這個小子真是不知道輕重,什麼問題都敢亂答!
「你不說,那本王說了。」龍繾一拍他的肩膀,「這幅畫山河瑰麗,卻沒多少天空,鷹在上面,龍當然沒了伸展的余地,它會沿著蜿蜒的山河藏匿起來,如果哪一天,這只鷹尋找到了廣闊的天空,龍會重新成為畫上的主體。」
「王爺,您……」
龍繾不應,又仔細揣模了一會兒,略一思索,便在畫的右側下角揮毫而就,洋洋灑灑幾十字若行雲流水傾瀉而出——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悚身思狡兔,側目似愁猢。
天地光堪離,江山勢可呼。
何當御風起,凌翅躍宏圖!
伏刀嘆為觀止,他從小就伺候在寧王身側,對這位側帽才子的本事再清楚不過,王爺一向喜歡行書,風格自成一家,那手好字不知多少人拿去刻碑臨帖,可是從來沒有寫成過隸書,這是第一次,龍繾的力道幾乎破了宣紙,酣暢淋灕地寫下四行詩句!
寫完詩,龍繾攏緊眉,後退兩步仰首再看,又緩緩點頭。
這時,侍劍「砰」地推門進來,大喊道︰「王爺,不妙了!」
龍繾回手一撥,那只毛筆的後端穿過侍劍攢頂的發髻,直直卡在中間,「你什麼時候學會大呼小叫的?」
伏刀湊過去,拉了侍劍的袖子一下。
侍劍撫著胸口,喘息連連,也顧不得取下頭頂滑稽的毛筆,「王爺,吏部傳來消息,說是天牢押解的犯人不見了!」
「是大哥?」龍繾緊走幾步,抓住了侍劍的衣領。糟糕,若是大哥不見了,那麼剛剛穩定下來的朝廷會變得風雨飄搖。
「不、不是。」侍劍搖頭,「逃走的是雪捕頭抓的太子侍從日閻。」
龍繾一怔,「是有些古怪了。」
侍劍跟著應聲,「是啊,為什麼太子沒有月兌救,反倒走了侍從?」
龍繾眯眼,想到了什麼,忙問︰「現在幾更天?」
「剛一更天。」伏刀回答。
龍繾一點頭,「更衣,隨我入宮。」
不多時,寧王府出來三人三騎,一溜風,馬兒的四蹄踏著冰雪奔向皇宮大內。整座京師戒嚴,到處都彌散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息。龍繾翻身下馬,那雪白的大氅在夜色中翻卷著一疊疊浪花,然後消失在拱門口。
龍繾徑直走向尚寶監,一路不斷有人給他施禮,都是宮廷的禁衛軍,但人越涌越多,他的眉頭也皺得越厲害。他忍無可忍地叫住問一個統領,問︰「誰讓你們往尚寶監去的?」
統領老實交待,「尚書大人吩咐,有人覬覦天朝玉璽,讓臣等務必看好尚寶監。」
龍繾氣得面色鐵青,「胡鬧,本來賊人原不知玉璽在什麼地方,你們興師動眾一鬧,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玉璽是一國最高的權威,從金鑾殿回到尚寶監安放,只有專門負責管玉璽的尚寶太監才會有數,否則以尚寶監的復雜布局,想從成千上萬的珍寶中找到一樣東西,簡直是大海撈針。偌大的三宮六苑,異曲同工,若之前沒進過宮,連尚寶監的位置也模不準,原本地形是十分有利的。現在,賊子在朝陽宮裝神弄鬼留下一張條子,目的在投石問路,偏偏有人就往圈套里跳!先告訴了人家尚寶監在什麼地方。
雪韌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此事不是交給他處理嗎?怎麼可以讓尚書府瞎搗亂!龍繾一邊指揮禁衛軍四處散開一邊想,即使如此,強烈的不祥感仍舊襲上心頭。尚寶監這邊沒人看守,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他在伏刀侍劍耳邊一陣耳語,自己另行趕去六扇門,剛到朱雀大街,迎面就踫到一襲白衣彎刀,四處張望的雪韌。
「王爺?」雪韌一怔,「這麼晚了,您怎麼會這里?」
龍繾慍怒道︰「這是我該問你的,為什麼沒有守尚寶監,你在做什麼?」
「皇上下旨命微臣擒拿逃獄的日閻,所以,尚寶監的事由尚書大人負責了。」雪韌望著他少見的神色,心一動,「難道宮里……」
「暫時沒有。」龍繾深吸一口氣,「你分不清輕重緩急麼?玉璽和犯人哪個重要?」
「王爺,皇上的話和臣的淺見哪個重要?」雪韌淡淡地說。
「為什麼不向皇上進言?」龍繾暗暗握緊了拳,「是你沒有想到,還是對你來說,六扇門的捕頭就是一尊木偶?」
皇上會听麼?雪韌皺了皺眉,剛打算辯駁,卻被龍繾一把拽了過來,他正要惱火,就听龍繾喝道︰「是誰暗箭傷人,算什麼?出來!」
雪韌扭頭見不遠處橫扎一排細針,銀光閃閃,不禁一陣心寒。
遠遠地,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笑聲,依稀在什麼地方听過。龍繾與雪韌看了對方一眼,有志一同地向左右方包抄,黑夜中兩道白色身影形成了一個圓弧,緊緊跟隨在那個聲音傳來的方位。
這是……
當失去可以捕捉的那絲氣息時,雪韌敏銳地停下腳步。寧王不知在哪里,腳下踩著不知名的房檐,舉目所及一片漆黑,大多數人家都在沉睡,靜悄悄,只有積雪從樹上墜落的聲音,突然,細碎的響動在不起眼的矮房下發出,一個斜背包裹的人「嗖」地竄到外面,好像在躲閃什麼,兩步一回頭,快步奔向大理寺。
日閻?
雪韌曾和他交過手,對他的身法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說不是他,除非世上還有完全相同的兩人!雪韌「噌」地抽出彎刀,自上而下,來勢洶洶斬向日閻,雖說被他閃了過去,可是犀利的刀風仍舊將日閻刮傷,鮮血順著他的面頰淌落。
血腥……那是雪韌最討厭的氣味,嫌惡之情浮起的剎那,一道身影躍至眼前,瞬息間冰冷的利刃扎透了他的肩胛,更加濃郁的血腥撲面而來,飛濺在雪地上,越發刺目。雪韌撤回刀再斬,那人已銷聲匿跡,只留下日閻的幾滴血和他越冒越多的黑血。
黑血?不好,那是中毒的征兆,雪韌頓時眼前一黑,趕忙用刀撐住,才不至于倒下,再想去追那逃逸的人已是奢望,頭疼的跡象也隨之明顯,勉強走兩步,膝蓋一軟,若不是有人從後攬住,一定會摔得很悲慘。
「做六扇門的捕頭,連自保都難,如何去偵破案件?」那熟悉的嗓音有幾分戲謔,有幾分焦灼,正是寧王龍繾。
雪韌無力地閉了一下眼,「屬下失職,自然會承擔責任,王爺該去追——」
「你還是擔心自己的小命吧!」龍繾一拂袖,「剛才不是你任性,決不會受傷。」
他知道他在失神?
雪韌驚訝地揚起臉,可惜視線漸漸模糊起來,「不……」這種時候怎麼可以昏迷?他一定要堅持回到自己的住處,然後想辦法治傷。
龍繾望著嚴寒天竟然冒汗的雪韌,有種忍俊不禁的無奈感,「你還能撐多久?這種毒不是一般的藥物可以治療的,需要外力。」
「雪韌……自會療傷。」最後幾個字,他說得輕若蚊蠅,實在是力乏殆盡。
龍繾看他一眼,揚手一敲,擊昏了雪韌,「僅僅分開一會兒就弄得這麼慘,要是沒有本王插手這件事,你要如何是好?」
「王爺……」趕來的伏刀略略一愣。
「人抓住了嗎?」龍繾沒有轉頭,修長的手指輕輕滑過雪韌的眉眼。
「是,一切如王爺所料,有人在引蛇出洞,故意把雪捕頭引到外面,另外再去盜玉璽,那個人——」
伏刀的話沒說完,就被龍繾止住,「人先押到寧王府,不得聲張,外面怎麼鬧都好,府里的人一概守口如瓶。」
「王爺?」伏刀瞪大眼。敢情王爺是瘋了?窩藏偷盜玉璽的犯人,那可是滅門大罪,就算是王爺也不例外,何況這次分明是太子府的人馬失前蹄,私下里,他當然希望王爺能抓住機會施展霸業,那麼,把偷盜玉璽的人交出去可謂是大功一件,皇上必然會更加器重王爺的。
「本王自有道理,還有,這件事不要讓侍劍知道。」龍繾一皺眉,「他太沖動。」
「是。」即使再不情願,面對主子,伏刀還是沒有辦法說不。走兩步,伏刀又返回來,「王爺,雪捕頭若是夜不歸宿六扇門,恐怕邢爺那邊會派人來找。」
「那就讓他來找本王要。」龍繾揚起劍眉,「懂了嗎?」
「明白。」伏刀轉身離開。
龍繾仰望彤雲密布的天空,細細的雪花又飄落下來,他不覺吸了一口冷氣,「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往事還有可能心平氣和懷思嗎?低頭再望一眼昏迷不醒的雪韌,龍繾露出抹復雜的神色,「被牽扯進這件事,可能會讓你後悔一生……」
一入侯門深似海,更何況是這重重森冷的深宮大內?
雪韌醒來,身在一處陌生雅致的房內。
透過層疊的幔帳,隱約可見屏風上遠山傍水,燻香繚繞,不時有悅耳的琴聲傳來,若高山流水,清新宜人,即使是在嚴冬季節,也很難再聯想到外面惡劣的天氣,頓時令人覺得心胸舒暢,氣血活絡。
「哎呀,雪捕頭醒了?」一位年級不過十四五歲的小丫鬟映入眼簾,笑眯眯拿出一塊溫潤的毛巾,「婢子給您再擦擦虛汗。」
雪韌敏感地偏頭避過,眩暈再度襲來,他撐住身子,一瞬間發現上身僅著內衣,不由得又驚又怒,霍然一拍床榻,「是誰如此無禮!」
小丫鬟不為所動地依然微笑,「雪捕頭不要生氣,是婢子給您換的,因為原先的衣裳沾了血跡不得不清洗,息怒息怒呀。」
「你……那你……」雪韌不知如何啟齒,汗從額頭淌落。
「雪捕頭,有些事婢子不會多嘴的。」小丫鬟很懂事地一彎腰。
「這里是什麼地方?」听她這麼說,雪韌緊繃的心稍稍放松。
「寧王府。」
三個字甫一出口,雪韌差點跳下床,「你說什麼?」
「寧王府啊。」小丫鬟微微一笑,「捕頭受了好重的傷,王爺帶您回來療傷花了大半天,直到一個時辰前,雪捕頭的情況穩定,王爺才離開的。」
雪韌听罷,面色更加難看,「你們王爺帶我回來,那我的事,他肯定知道了?」如果這樣子的話,他要麼立刻離開京城要麼就得殺人滅口,否則,只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王爺知道不知道婢子不敢說,不過……雪捕頭的傷口是王爺吩咐婢子來清洗的。」小丫鬟不慌不忙地說,「他只是給您灑了一些藥粉,其余換衣纏紗布都是婢子所做,對了,捕頭要是想見王爺,婢子這就去請。」
「不必,我自己可以起身。」他才不要再耽擱下去,那寧王到底抱什麼心態,還未可知,掉以輕心不是雪韌的一貫作風。「輕舉妄動對你的傷沒有好處。」突然,一道似朦朧似真切的聲音傳入房內。
雪韌一愣,立即問小丫鬟︰「是寧王?他在哪里?」
「王爺在離此廂房不遠的棲心亭。」小丫鬟畢恭畢敬地一福身,「捕頭听到琴聲了麼?那是王爺的音療術,您感覺好些了嗎?」
音療術?寧王為什麼要費盡周折救他?
雪韌不得不承認,龍繾確實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養在深宮大內,竟然還能學會這麼多武林奇學,實在不簡單,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行蹤被人家掌控得一清二楚,再想別的辦法月兌身也不大可能,不如稍安毋躁,看看對方想做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雪韌平靜下來,淡淡地問。
「婢子叫‘湘湘’。」小丫鬟見他恢復神色,也笑了起來,「捕頭有什麼吩咐?」
「我想見寧王爺,請他來一趟。」
「好的,婢子這就去。」湘湘欠身,關上房門離開。
雪韌靠在床邊,手撫上腰間的傷,隱隱作痛之處讓他清醒不少。不多時,門外響起衣裳環佩的叮咚聲,繼而門一開,走進位風度翩翩的錦衣公子,正是寧王龍繾。
「你都知道了。」雪韌劈臉就是一句。
龍繾拂袖,房門關閉,他來到爐火旁伸出手,烤了烤,「我該知道什麼?」
雪韌挑起眉,「我的……真實身份。」
「你的刀在床邊。」龍繾微微一笑,「要是想殺人滅口,沒有利器會很吃虧吧?」
雪韌被他攪糊涂了,可是沒有絲毫妥協,「我不會感激你,提醒我刀在什麼地方,只會使你自己深陷險境。」
「不遺余力地指責我不該這麼做,難道不怕自己身陷囹圄?」龍繾俊逸的臉孔流露出些許倦意,「既然,我們都沒有置對方于死地的意圖,何必再咄咄相逼?」
雪韌握緊了刀柄,「我不可選擇,不是走,就是殺。」
「可我並不打算讓你開殺戒,更不打算……讓你走,怎麼辦?」龍繾不動聲色。
雪韌的血液一陣沸騰,痛楚再度襲來。
龍繾走近,見他額頭有滴滴汗沁出,抬手一搭脈搏,「抱元守一,此時莫再激動。」
雪韌的唇邊溢出一絲絲血,眼神冷冽,「我落得如此,還不是你的功勞?」
龍繾修長的指尖拭去他的血跡,低低嘆息,「你一個姑娘家,為什麼這麼大怒火?世人都負了你麼?」
「我……」雪韌愕住,震驚得忘記了合上雙唇,旋即,又反應過來,手中的刀不由分說向他劃去。
龍繾輕松閃開,掌風一撥,頓時彎刀落地,人也倒入他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