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根縴指操控著絲線,在幾根絲線的控制之下,模樣老邁,白發蒼蒼,繪著一臉老丑妝的傀儡像是活人一般走在草地上,柳鳴兒站在院子里,把玩著從箱底起出的絲線傀儡,美絕人寰的臉蛋泛著淺淺的笑。
鳳熾悄然來到她的身後,看著她讓老翁傀儡橫著走、倒著走,還有模有樣地讓它攀走上一塊大石頭,就像爬山似的,看著她玩樂的模樣,讓人有一種時光倒回的錯覺。
這時,柳鳴兒意識到從背後投射而來的注視,垂下雙手,緩慢地回眸,看見鳳熾神情憔悴的臉龐,那眼角下方的慘青,顯示了他的一夜未眠。
「雖然昨晚你沒有出聲,但我知道你來了。」她泛起淺笑,一雙如燦星般的美眸直視著他,「阿汝曾經對我說過,男人喜歡處子,因為,他們不喜歡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踫過,這一點,你也一樣嗎?鳳熾,你是我第一個男人,但是不再是唯一了,你會介意嗎?」
鳳熾緊咬著牙關,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這時,柳鳴兒笑著伸手輕踫他的手背,感覺到他的手一陣像是被驚觸般的顫動。
「不想我踫你嗎?鳳熾?」她收回手,退開了幾步,「是因為被別的男人踫過,所以嫌骯髒了嗎?」
不,他不是覺得骯髒,而是覺得心痛!
「鳴兒,你說過,會永遠喜歡著鳳熾,還記得嗎?」
「我沒忘,可是你不是我的鳳熾,屬于我的鳳熾,喜歡我的鳳熾,會對我很好、很好的鳳熾,已經死了,在我的心里,那個人已經死了。」她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顯得蒼白的臉龐,豆大的淚珠凝在眼眶上,「我會永遠喜歡著他,可是,他死了,已經無法響應我的永遠了。」
「不要,鳴兒,不要說……」未竟的話語歇落在他的唇邊,鳳熾在心里覺得可笑,他憑什麼說不要呢?
他憑什麼要她別說那些殘忍的話語?鳳熾心如刀割,她的每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刃般,將他的心給劃得血肉模糊。
他明明還在這兒,明明就在她的眼前,但是他的存在對她而言,已經與一個死人無異!
「不要踫我!」她喊住了他,看見他往自己伸來的大掌僵停在半空中,「我不要你踫我,鳳熾,我會怕你。」
或許,是因為淚已哭干,喉嚨也已經聲嘶力蠍,再也喊不出來了,所以,她的嗓音听起來意外的平靜柔淡,「而且,我不想讓自己被憎恨的人給踫著,哪怕是一只手指,一根頭發,我都不要。」
這瞬間,鳳熾感覺身體就像被人給定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她所說的每句話,都像是一把把利刃般,一刀刀剜過他的心髒,可是他只能任她宰割,因為他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最後,他只能目送她縴細的身影消沒在房門之間,而他無能為力……
「她在哪里?!」
陶朱爺坐在自家宅邸的廳里,不訝異當主子發現柳鳴兒和老虎不見蹤影的時候,早晚會找到他這里來,看見鳳熾進來,他恭順地站起身,退到一旁,低頭緘默不語。
「快說,她在哪里?!」鳳熾再忍不住內心的激動,揪住了陶朱爺的領子,一雙總是沉靜雋雅的眼眸,此刻透出了憤怒的血紅,他對身後的手下命令道︰「來人,去搜!」
「不必找了,鳴兒離開‘刺桐’了。」陶朱爺抬起頭,注視著主子,「炎爺,放過那丫頭吧!她已經被傷得夠深了,如果您是真心疼愛她,就該放手讓她走,不要再讓她傷心難受了!」
「不,陶朱,她不能離開,我要她留在我身邊,哪里也不能去!」鳳熾放開他,退後了兩步,搖頭道。
「炎爺,她只是個孩子,不是像咱們一樣,心腸已經是鐵石似的,她不一樣,炎爺,你心里會不清楚嗎?那孩子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不,陶朱,她是我的,我不能讓她走。」鳳熾的眸色堅定,就算陶朱爺所說的每一字一句,他都是了然于心,可是,他就是做不到放手,「告訴我,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我沒有藏她。」陶朱爺嘆了口氣,「我讓阿震帶她走了,至于他們去哪里,這個我不知道,請恕我不能回答炎爺的問題。」
「好,你不說可以,我自己找,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說完,鳳熾調頭,一刻也不願耽擱地離去,他要找到鳴兒,無論如何都要留住他!
陶朱爺站在原地,看著他家的炎爺完全失去平時的冷靜,過分的激狂與沖動,完全無法掩飾柳鳴兒對他究竟有多重要。
但他不能說鳳熾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到他這把年紀,才知道這世上沒有太多的「早知如此」,往往最多的是「當局者迷」,然後再要後悔時,往往都已經太遲、太晚了!
當秦震問柳鳴兒她想去哪里時,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她要去找晚芽姊姊,想見見她最喜愛的「宸虎園」究竟是長什麼模樣,能令她哪怕是要了命,都要保護那座園林以及住在里面的人。
所以,雖然秦震百般不願,還是帶著她到京城找沈晚芽。
最初見到秦震與柳鳴兒到來,沈晚芽有些訝異,但是,她隨即就恢復了冷靜,將他們安頓在她以前所住的「隻秀院」里,小小的院落里,白色的隻花正是最盛放的時候。
「鳴兒,添件衣服,這兒不比南方,氣候比較寒涼。」沈晚芽取來了一件薄襖子給柳鳴兒覆上,在她的身旁坐下,將一只食盒擱在她們兩人之間。
「晚芽姊姊,鳴兒不懂,這‘宸虎園’不過就大了些,我不覺得這里有比‘百花谷’漂亮,也不覺得這里的人有多好,你為什麼就是會舍不得呢?」
聞言,沈晚芽笑了,早就習慣柳鳴兒說話率直的風格,她打開食盒取了一塊甜糕,交到柳鳴兒手里,「因為我是打從心眼兒里喜歡這個地方啊!自己喜歡的東西,看上的人,有時候是沒有道理可言的,你不喜歡這地方和人,是因為在你心里有更好的,無法被取代的,這是好事,來,我也讓人做了些肉餅,你可以給黃金吃。」
「嗯。」柳鳴兒取餅肉餅,伸遞到黃金的嘴邊,卻冷不防地被它拍掉,手背被它未全收的爪子劃出一道血痕,「黃金?!」
黃金看見主子流血,輕嗚了聲,低頭舌忝著飄落在地上的白隻花瓣,這個舉動看在柳鳴兒眼里,卻是不怒反喜!
「白銀沒有死,它還活著。」她捉住沈晚芽的衣袖,高興地叫道。
「鳴兒……?!」沈晚芽疑惑地眨眼。
「黃金在吃花!是因為它肚子里有寶寶了,我怎麼會沒發現呢?從昨天來這里,它就一直在舌忝花瓣,晚芽姊姊,老虎只除了會找些治病的藥草吃之外,要不都是吃肉的,可是母老虎有身孕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口味改變,就算是無益的花草都會吃,它不是故意要對我凶的,它要當娘親了,所以必須保護肚子里的骨肉,是不是?黃金,是這樣的對不對?」
這次,她放慢動作,接近黃金,輕踫它的臉,而黃金也對自己傷害了小主子感到歉意,柔順地偎蹭,「黃金,我們回去,讓我們回去‘百花谷’,那里才是屬于我們的家,讓我們回去,再也不要出來了。」
沈晚芽笑視她們一人一虎深厚的情誼,從秦震的口中得知柳鳴兒為了白銀的死而消沉,如今黃金有了虎寶寶,想必可以帶給她不少安慰,但是,她才剛當上娘親,經歷過一整段孕程,所以,她絕對不會忽略掉柳鳴兒身上的種種跡象,如果她猜得沒錯,柳鳴兒也應該有身孕了
「鳳熾知道她在這里嗎?」
「憑他的能耐,遲早會知道。」
竹林里,秦震與沈晚芽一前一後地相隨著,他們往前走了幾步,走出了竹林,就是一片豁然開朗的原野。
秦震停住腳步回頭,直視著沈晚芽白淨的容顏,笑笑道︰「你不問我與鳴兒之間的關系嗎?」
「不,我不問。」沈晚芽搖頭,唇畔泛著一抹近似苦笑的淺痕,「應該說,我不敢問,反正無論你究竟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我都會保你平安無事,哪怕是要從鳳熾這位閻王手里搶人,也都在所不惜。」
「要是問守陽知道你今天對我說這句話,怕要吃醋到死。」
「他知道,你與他是不同的。」
「但我們一樣是男人,芽兒,只要是男人,心思都是一樣的。」
「所以,男人才會永遠都不懂女人心里真正的想法。」她輕顰淺笑,不以為意地聳了聳縴肩,「好了,我不跟你爭這個,我已經安排好了,你們馬上就走,可是這一路顛簸,你要多留心鳴兒的身體狀況,她現在的身子不比平常,禁不起出半點差錯。」
「你的意思是……?!」秦震訝異地睜大眼楮,看著沈晚芽。
「嗯。」沈晚芽點點頭,證實了他心里的猜想。
半晌的沉靜,秦震明白地點頭,「我知道了,這一路上我一定會好好看顧她和黃金,保證不出半點意外,芽兒,你相信我,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老是在闖禍的秦震了!」
「我知道,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來你這些年的改變,知你如我,又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呢?」
好一句「知你如我」!秦震忍不住笑嘆搖頭,「芽兒,我在想,如果鳴兒能有你把話說進人心坎里的三分本事,她會更容易討人喜愛。夠了!听你這句話,我心里已經是十分舒坦窩心了,放心,震哥我早就沒在怨你了。」
沈晚芽才剛送走了兒時的同伴與好妹妹不到二日,就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而不出意外,那個人就是鳳熾。
「炎爺,久違了。」
鳳熾眸光沉冷,直視著沈晚芽淡微的笑臉,「問夫人,我的來意相信你一定很清楚,我要見鳴兒。」
「炎爺只是想見鳴兒而已嗎?依您的神情看來,您不只是想要見她,還想要將她要回去吧!」
鳳熾不回答她的臆測,只是冷冷地問道︰「她在哪里?」
「鳴兒妹妹回去了,回去她該回去的地方,不過,在她臨行之前留下了這個,交代要我替她還給你。」說完,沈晚芽從懷袖里取出了一樣東西,握在手心,高舉起手,停頓在半空中,似乎在等鳳熾伸手接下。
鳳熾不喜歡她的故弄玄虛,卻還是把大掌伸到她緊握的拳頭下方,見她微微一笑,張開縴手,讓手里的東西掉到他的掌心上。
他給鳴兒的鳳紋扳指。
或許他早該猜料到,但是,他卻逃避去想鳴兒會將訂情物還給他!鳳熾收回掌心,緊緊地將扳指給握在手里,幾乎到了生疼的地步!她把訂情之物還他,意思是要跟他斷得干干淨淨嗎?
「‘百花谷’是嗎?」鳳熾再開口,低沉的嗓音仿佛從齒縫間迸出。
沈晚芽不否認,依舊只是淺笑著,「炎爺還不出發嗎?別說我沒給你忠告,要是你再晚一步啟程,我怕你要後悔莫及。」
在回「百花谷」的途中,因為連日的不適,秦震終于告訴柳鳴兒她可能已經懷有身孕的事,他們都很清楚,孩子的親爹是鳳熾,在知情之後,一直到回「百花谷」之前,柳鳴兒不再開口說話,沉默得宛如一尊搪瓷雕的女圭女圭,美得蒼白,沒有生命。
「阿震,你不走嗎?」
在進了「百花谷」的山塹之後,柳鳴兒來到八卦陣前,她回頭看著秦震,終于開口打破連日的沉默,「我已經回到家,你可以走了!」
「不行,我就算要走也不是現在,你讓人不放心,如果我現在把你給扔下,芽兒一定要罵我沒心沒肝,我不能讓她怪罪我。」秦震笑笑,心想就算沒有沈晚芽的交代,光是看在他與鳴兒的情誼上,他就不能拋下她不管。
「好,不走就不走,就留下來陪我吧!」她的心意已決,她不想見鳳熾,而唯有把「百花谷」門關起來,才可以徹底斷絕她與他之間的牽扯。
「鳴兒,你想做什麼?」秦震心里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看了不就知道了嗎?」柳鳴兒笑著取出銀匕,輕輕地在腕上割出一道血口子,讓鮮血滴在八卦陣上,「對不起,阿震,怕是要委屈你一直留在‘百花谷’陪我了!如果我是晚芽姊姊就好了,如果我是她,你應該就會心甘情願留下來陪我了吧!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真的很可惜,我不是她。」
相較于開山門時的天搖地動,關山門時,竟是意外的平靜。
就算秦震一開始還不明所以,听見身後石壁移動的聲音,也完全都明白了,「你在干什麼?鳴兒,快把門打開!快打開!」
柳鳴兒搖頭,看著他氣急敗壞地沖上去,不停地打著石壁,這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了從前的自己,因為被她的壞蛋爹爹留在谷里,所以每一次看見那堵牆時,總要氣憤地踢它幾腳。
這瞬間,在她的心里忽然有一點通透,想起她爹所留下的書信內容,他說要她把陣式全部破解之後,待山門開啟之日,就是重逢之時。
那個壞蛋爹爹!柳鳴兒恨恨地把銀匕往旁一扔,原來,不是開山門,不是把陣式全給化解,她爹的意思是要她去破陣,而重逢之日,她要的謎底就藏在某一個陣式之中!
「鳴兒?」秦震發現她情況不對,捺住了心里的焦急,輕喚了她,只見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另一條石徑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