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爺,請。」
在知府梅元的帶領之下,鳳熾帶著汪飛來到官府所用的收尸殮房,在進門之前,守在門旁的衙役取來幾張白布巾,交給進門的人一人一張。
梅元取餅布巾,對著鳳熾笑說,「請炎爺用此布巾遮住口鼻,雖然屋內已經用蒼術和皂角燻過,可是死人總是穢氣較重,這布巾蒸過藥,可以避免活人吸入穢氣。」
「嗯。」鳳熾取餅布巾,捂住了口鼻,隨著梅元走進殮房。
殮房里的仵作看見大人進來,指揮兩個小差把蓋住尸身的白布逐一翻開,總共有五個人。
梅元帶著鳳熾走到一具尸身前面,「炎爺看這些尸身,其尸肉色黃,眼與口大多不閉,身上有多個傷處,有些成窟或是見骨,仵作說已經從死者身上的爪痕以及見骨的傷處,斷出這些人都被猛獸給咬死,最大的可能,是老虎。」
「梅知府,明人不說暗話。」鳳熾冷道。
「是,炎爺,那下官就明白說了,誰都知道在‘刺桐’,鳴兒姑娘出門總是不忘帶上一白一黃兩只老虎,誰都知道他們是炎爺保護的人,就算心里害怕,也不敢吭聲,所幸兩年來沒出過大事,可是炎爺,鳴兒姑娘的白銀與黃金就算再有靈性,老虎終究是能殺人的凶惡猛獸。」
聞言,鳳熾眸光在一瞬間冷斂,「梅知府,查案最忌諱的就是捕風捉影,你要想影射白銀與黃金是犯案的真凶,也最好有充分的證據再說。」
「不,炎爺言重了。」梅元冷汗涔涔,連忙笑說,「下官不敢直指府上的兩只老虎就是凶手,但是為了避嫌,下官也只能請炎爺合作,在查出真凶之前,千萬不要讓府里的兩只老虎出門走動,還有鳴兒姑娘……炎爺,下官是不得已的,這也是為了鳴兒姑娘好,炎爺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意思吧!」
「梅知府請放心,在這個時候避嫌,對你我雙方都好,不過,我話說在前頭,這件事情,鳳家不會袖手旁觀,這些被害之人都是鳳家的弟兄,你有你的責無旁貸,但我也有我要給的交代。」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鳳熾對鳳家弟兄之死有責任,而且,也不會允許官府任意辦案,隨便將矛頭指向鳴兒。
「是,炎爺只管放心,案情調查有任何進展,下官會派人去知會炎爺,供作參詳。」梅元知道辦案是一回事,但如果他想要在這官場上可以活得長命,他就絕對不可以得罪這位鳳氏當家。
「那鳳熾就先謝過梅知府能夠明白事理了!」說完,鳳熾轉眸掃視了幾具尸身一眼,其中有二人的面目他能認出,他們已經在鳳家做事至少十余年了!
這件命案必須查得水落石出,而且是越快越好!
鳳熾向梅元告辭,轉身走出殮房,將白布巾隨手一扔,在往大門步去的同時,沉聲對跟隨在身邊的汪飛命令道︰「把那名仵作私下帶來見我,要當心,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是。」汪飛頷首領命。
他們二人走出府衙大門,就在鳳熾要上馬車之時,得知主子人來了府衙的陳祈已經快馬趕了過來,他見到主子,迅速地翻身下馬,奔到主子身側。
鳳熾眸色沉斂,一語不發。
「炎爺,又出事了。」陳祈湊首在他的耳邊低語,「不過,這次有一人活著,只是傷勢頗重,昏迷不醒,屬下已經讓人給留置下來,因為發現的人是咱們弟兄,到現在還未知會官府,炎爺打算怎麼辦?」
「除活口之外,余下交給官府去處理。」鳳熾立刻做下決定,知道此事不同以往,就怕鳳家私下做了處置,會讓人以為他是故意要包庇柳鳴兒與兩只老虎,反而會給他們招致無端的揣測,「找最好的大夫醫治,只要那個人能開口了,就立刻通知我。」
近日「刺桐」多霧,總是連兩三日清晨,都是霧氣彌漫,一直要到太陽高升才會逐漸散開,但是,在柳鳴兒眼里看來,這霧不似霧,倒像是她爹所說的瘴氣,教人覺得氣窒沉塞,不過,真正令她覺得氣悶的,是鳳熾下令不準讓她踏出「鳳鳴院」半步,鎮日派人跟著她與白銀黃金。
柳鳴兒窮極無聊地趴在小廳的桌案上,一手把玩著串在縴頸上的鳳紋扳指,一手將八音盒打開又關上。
她轉頭看著也跟趴在一旁地上的白銀和黃金,開口道︰「白銀,你說,我那壞蛋爹爹去游山玩水,怎麼就不會想他女兒呢?」
白銀將頭枕在黃金的身上,似乎不太想理這個它無法回答的問題。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出現一個人,白銀和黃金首先站起來,柳鳴兒也抬起頭,看見她再熟悉不過的「龜爺爺」就站在門外,對著她笑。
「龜爺爺?!」她沒注意到兩只老虎幾近張牙舞爪的戒備,但就在她站起身的時候,老人的身影已經不見,「龜爺爺!」
她沒有多想,拔腿就追了上去,沒發現這幾日都守在她門外的人全都不見,跟著龜爺爺的背後跑,兩只老虎以迅捷的腳步追上小主子。
在濃厚的霧氣之中,柳鳴兒幾次就要追丟前面的人影,一直追到了一條暗巷里,看見人影往岔路而去,她也要跟著追上去時,就傳來男人的沉喝。
「鳴兒,莫再跟追,這是陷阱!」
一直追在她身後的鳳官終于忍不住現身喊住她,這兩年來,他一直避不見柳鳴兒,是為了不引起鳳熾不必要的懷疑,那男人至今對他仍未完全信任,當初嚴寬逃往「惡鬼峽」,就是被他給指引,鳳熾明明知道他是最後見嚴寬的人,卻沒動聲色,最怕是在暗中盤算,將他給連根拔除!
當初,他受師父傅鳴生的指示,給鳳老爺當義子,多年的苦心,他可不想毀于一旦,卻不料,事情果然一如他師父的掐算。
今年「刺桐」的天時不利,容易霧瘴不斷,妖魔鬼怪往往會趁此機會作亂,而鳴兒會在這個時候遭遇難測的危險!
柳鳴兒停下腳步,白銀和黃金也停了下來,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鳳官,但他們對他卻完全沒有敵意;她看著眼前的男人,注視著那依稀可以辨認出來的熟悉五官,不自覺喊出她從兒時就熟悉的稱喚,「睿哥哥?」
聞言,鳳官不得不嘆服,他想起師父臨行前最後的交代︰到時候,見她的時機,由你自己做主,但我會讓她在見你的第一眼,就算什麼都不記得,也能認出你,知道你是能保護她的人!
……是鳴兒姑娘,她給咱們帶來一壺葡萄釀,說是炎爺打賞的,喝了那酒之後,弟兄們突然沒了力氣,就听到她下令,讓老虎把咱們吃了……
「簡直是一派胡言!」
議事廳中,鳳熾慍怒的吼聲回蕩久久不絕,以陶朱爺為首的幾名重要部屬都是緘默不語,誰也不敢在主子盛怒的時候搭腔。
今天一早,那名存活下來的兄弟終于短暫清醒,對照顧他的人指認了殺害他們的人就是柳鳴兒,但是清醒的時間太短,在鳳熾還來不及趕到之前,就已經又陷入了昏迷。
這是完全出乎他們意料的結果,現在,這番指控不知道被人給傳了出去,已經有不少弟兄知道,眾人的情緒開始騷動不止,其中,被殺害之人的好兄弟們一個比一個激動,因為他們親眼見到自己拜把的弟兄死得有多慘!
鳳家船隊的弟兄一向比普通的商號伙伴更加團結,因為船隊行駛在海上,短則數十日,多則數月,在無邊無際的海洋之中,無論家中有多少親友,卻始終都不如在同一條船上的兄弟更來得可靠,感情自然深厚。
「炎爺,鳴兒姑娘不見了!」一名僕從連忙奔了進來,神情有些驚慌,「被派看守‘小蘭亭’的弟兄們都被下了迷藥,到現在都還昏迷不醒。」
聞言,鳳熾的心頓時涼了半截,神情猶維持冷靜,「去找!讓所有人都去找,一定要盡快找到!」
他指了幾名領事,要他們一起帶人去找,但是,就在他們前腳才剛離開,柳鳴兒已經帶著兩只老虎走了進來。
柳鳴兒不解為什麼大伙兒都用奇怪的眼光看她,最令她納悶的是連鳳熾看她的神情也與平時不同,總覺得陰沉得嚇人。
這時,汪飛悄然的腳步越過她的身畔,走到主子身邊,低語了數句之後,隨即在得到示意之後退開。
「鳳熾,你怎麼了?」柳鳴兒看見他的臉色,在听完汪飛所說的話之後,一瞬間變成了陌生人般,直視著她的眸光之中有幾分打量。
「你去哪里了?」他問。
「我看見我‘龜爺爺’了!可是我一喊他,他就跑掉了,所以我去追他,可惜沒追上。」她扁了扁女敕唇,神情顯得遺憾,雖然她相信鳳官說的話,但那個人看起來十足就像是她「龜爺爺」啊!
「你不可能看見他,鳴兒。」他的嗓音低沉,銳利的眸光直視著她,「告訴我,你去見了什麼人?我不是交代過你,這段時間不要任意外出嗎?」
「我跟你說了,我看見‘龜爺爺’——?!」她說到一半,忽然住口,看見他的眼神十分嚴肅,「鳳熾,我知道最近城里有人遇害,你怕我也出事嗎?不怕的,我有白銀和黃金,就算來十個二十個大男人,都不見得能敵過它們。」
「我不是想听你說這個!」鳳熾冷道,心想他到底該如何讓她知道,現在的情勢對她有多不利,「你只要告訴我,你方才見了誰?」
「我可以告訴鳳熾,可是,在我說之前,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會說我不可能見到‘龜爺爺’?」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會知道你在說謊嗎?」
「我才沒有說謊!我是真的看到——?!」
「他死了,在出‘百花谷’不久之後,就已經死了,韋昊告訴我這件事情之後,我也派人去查證過,所以我說,你不可能看見一個死人。」
「那我爹呢?我爹呢?」柳鳴兒急忙捉著他的衣服追問。
鳳熾瞅著她,看她似乎好像真的完全忘記黑鴿子帶回血書之事,他略微遲疑了下,淡聲道︰「我還未發現他的下落。」
聞言,她松了口氣,拍了拍胸口,但臉上的神情還是因為听到「龜爺爺」的死訊而露出幾分哀傷,畢竟他是看著她長大的人,「我相信鳳熾不會騙我,可是,我是真的追著‘龜爺爺’後面出去的,然後,我看見了——」
「炎爺。」洛紫綬站在門口,輕柔的喚聲打斷了柳鳴兒接下來要說她見到鳳官的話語,提起裙襦,跨走進來,「我听鳴兒妹妹說話似乎已經語無倫次了,先讓她下去歇會兒吧!說不準,一會兒她就願意說實話了!」
說完,她宛如鳳家的當家主母般,越過柳鳴兒的身畔,走到鳳熾身邊,執住了他的大掌,鳳熾斂眸瞅了眼被她執挽住的手,眼神有一瞬的凜冽,但下一刻卻反倒勾起一抹淺笑。
柳鳴兒不喜歡鳳熾被別的女人挽著手,竟然還露出笑容,她環視眾人一眼,每個人都在看著他與洛紫綬之間曖昧的互動,她感覺自己在這一刻成了局外人般,她不喜歡這種想法,轉身飛快跑走。
陶朱爺見柳鳴兒的情況不對,瞅了主子一眼,沒有開口得到允許,就跟著她的後面追了出去。
而在他們離開之後不久,古總管帶著一名男孩進議事廳,之後事態的急轉直下,是這時的柳鳴兒與陶朱爺所料想不到的。
「鳴兒丫頭?」
柳鳴兒坐在緣廊外的石階前,望著庭院里的池水,兩只老虎則趴臥在一旁的石板地上,一人二虎听見陶朱爺的叫喚,不約而同回頭望了一眼,然後又默默地轉回頭,繼續對著池子發呆。
陶朱爺來到他們身後,站了好半晌,最後,提起袍裾移動幾步,一語不發地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一老一少並著肩,與兩只老虎,靜靜地,看著被微風吹皺的池水。
「其實……」柳鳴兒終于打破了沉默,轉頭看著老人家,「爺爺的那棵仙桃樹根本就是普通的桃子樹,就算吃了結出來的果實,也不會延年益壽的。」
沒料到她會突然提起這件往事,陶朱爺頓了一頓,才挑眉質疑道︰「所以你就可以理直氣壯把桃子全拔光,讓我一顆也吃不到嗎?」
「我怕你吃到了會失望,畢竟爺爺那麼期待要吃到那些桃子,要是知道那些是普通的桃子,你會很傷心,會覺得被騙吧!」
好半晌,陶朱爺只是定定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以為她只是個唯恐天下不亂,仗勢著鳳熾疼愛她,做事也跟著不客氣,卻沒料到她其實有著比一般人更加體貼的心思。
為了不讓他覺得受騙,為了讓他繼續以為那棵樹真是仙桃樹,所以,就算被他責罵,她也沒回嘴說他根本就是個受騙上當的老傻瓜,就把委屈給硬生生吞下來了!
她一番話徹底揪住他的心,或許,一直以來他家主子會如此偏疼她,就是因為能看到她這份真心吧!
陶朱爺笑嘆了聲,「其實,那棵樹究竟是不是能夠延年益壽的仙桃樹,並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佷孫兒送來的那份心意,即便那棵樹結出來的桃子又苦又澀,光吃那份心意,我心里就甜了!」
「所以我根本就不該幫爺爺你把桃子都拔光嗎?」她露出一抹自責的表情,其實那桃子也不算難吃,要是又苦又澀的桃子吃在心里都甜了,那吃到被她摘掉的那些桃子,不就更甜好幾倍?!
「不,拔光了好,沒吃到那些桃子,我還可以再多做幾天的美夢,可以一直騙自己,那真是仙桃樹,是我佷孫兒千辛萬苦給我求來的,而不是隨便拿樣東西就想來我這里沾好處,你做得好,鳴兒,做得很好。」陶朱爺拍拍她的頭,在這一刻由衷地喜歡上這丫頭。
「就算明明已經知道是被騙?」柳鳴兒不敢置信,總覺得老人家的話忒難懂,這道理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何兩樣呢?
「對,就算已經知道了也沒關系,鳴兒,有時候人反而喜歡被蒙在鼓里,尤其像活到我這把歲數的老人,已經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看過太多,心眼已經精明過頭,反而會想要享受難得的胡涂。」
柳鳴兒搖搖頭,表示自己听不明白,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以後你會懂,以後爺爺跟你多說些,你會懂的。」
陶朱爺笑呵呵的,真當她是自個兒的親生晚輩,就算與她有再大的嫌隙,也在這一刻全數消化為塵埃,隨風而逝去了!「現在爺爺知道你在愁什麼,不過,我不信炎爺真會把洛家的姑娘給娶進門,鳴兒,炎爺倘若真心要娶,洛家的姑娘怕是早就進鳳家大門了!所以你別愁,再耐心些,以後啊,你受了什麼委屈只管來跟爺爺說,爺爺給你作主,好不?」
「爺爺要替我打壞人嗎?就算那個人是鳳熾?你也敢替我打他嗎?」她眨眨美眸,似乎已經在心里盤算要給眼前的長輩來一場考驗。
「你呀你!」陶朱爺沒轍地笑嘆了聲,拍了下她潔白光亮的額頭,「才給你幾分顏色,你就要給我開染坊了?臭丫頭,就算對方是炎爺也沒關系,就算爺爺打不過他,也會幫著你逃跑,這算夠義氣吧?」
「咦?只能逃跑?听起來就很沒用的樣子!」柳鳴兒哇哇大叫,挑睨著眼眉,有些鄙夷地瞅著陶朱爺。
「臭丫頭,沒听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
「沒听過。」
「那英雄報仇,三年不晚?」
「都逃跑了還算英雄?」說是狗熊還差不多。
「當然算!」
「都已經夾著尾巴跑掉了耶?!」她眨了眨瞪圓的美眸。
「你這臭丫頭,老人家說的話你是有疑問嗎?跟你說是就是……」
他們一老一少斗嘴斗得不亦樂乎,到了最後已經不太知道開始是從哪里吵起來的,但是,可以知道的是他們吵得很快樂,吵到最後,讓柳鳴兒連心情都快活起來,忘記自己究竟是為何而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