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虎記(下) 第6章(1)
作者︰佚名

從那天以後,「宸虎園」失去了它的芽夫人,就像是繁華落盡一般,分明是相同的園林與宅院,較之先前,看起來竟有著淡淡的黯然。

對于主子決定的事情,奴僕們不敢過問,但是,與其說他們噤著聲,不若說他們是沉默,替他們心里最厲害的小總管,最完美的女主人而感到無法言喻的哀傷與不舍。

問守陽站在南院里,看著已經是綠葉成蔭的辛夷花,這里並非是他喜愛的地方,卻是沈晚芽的最愛。

他還記得一連兩年的春天,她都回來這里摘辛夷花,而且只摘白色的,她不讓任何人幫忙,一個人使著梯子爬上爬下,摘了滿滿一大籃的白辛夷花,說要做香精。

那時候,他就站在一旁看著,說她像只野猴子一樣,這話惹得她不高興了,摘了朵白花往他扔過來,恰好就砸在他的額頭上。

而他也不甘示弱,拿起那一籃她辛辛苦苦摘下來的白辛夷走到小池子邊,威脅著要把它們統統都倒下去,嚇得她差點從梯子上跌下來,急忙地跑過來拉住他,好聲好氣地向他道歉,把一大籃子的花給搶回去。

「你小心一點,剛才差點就從梯子跌下來,我鬧著你玩的!」

想到她可能會跌斷腿,他就忍不住覺得擔心又氣惱。

「我怎麼知道你哪一次是鬧著玩,哪一次不是?」

她被他吼得一臉委屈,卻只是扁了扁嘴,沒再說下去,抱著她那籃子心愛的白辛夷回到樹下,繼續爬到梯子上去,只是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不斷低頭看著自己辛苦的成果會不會又要遭他毒手。

在那當下,他被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反應給弄得好氣又好笑,跟著她走回樹下,彎身拾起她剛摘來扔他的那朵白花,湊近鼻子聞著花香,一直以來,在她身上就是那個味道。

風吹來,樹葉沙動,讓問守陽的思緒回到了現實,如今,葉已成蔭,那充滿花香的春天早就已經消逝得不見蹤影。

而他與沈晚芽,也不可能再回到當時了!

她看見你心里的傷了,那你呢?看見她心里的傷了嗎?

他想起那日唐老太爺語重心長所說的話,知道他休離了沈晚芽的消息,老人家沒有責備,只是淡淡地嘆了一口氣,說了這句話之後,便起身走進了內室,直到他離開之前,都不曾再出來過。

後來,他又去拜訪了老人家兩次,希望他可以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只是,老人家卻沒再見他,只是派人出來傳了一句話。

澳日,帶晚芽丫頭一起來,要不,就別再來見我了。

問守陽泛起苦笑,他一直知道唐老太爺對沈晚芽的愛護,卻沒料到竟然到了這般偏疼的地步!

沒有沈晚芽,今生今世,他問守陽的恩人便不肯再見他了!

他走出了南院,驀地,一抹熟悉的湖綠色映入他的眼簾,在同一瞬間令他的胸口為之刺痛。

「站住!」他沉聲喝道。

湖綠色的身影顫了一顫,膽怯地回頭,並非是沈晚芽,而是萱香。

「爺……」萱香听主子的語氣不悅,以為自己做錯了事。

不是她!霎時間,問守陽分不清楚內心的情緒是松了口氣,還是失落,他看著萱香身上的湖綠色衣衫,喃喃地說道︰「她也有一件相同的。」

同樣的花紋,同樣的顏色,不過款式是件坎肩兒,天氣乍暖還寒時,會見她穿上。

「爺說的是芽夫人……不,是沈姑娘嗎?」萱香連忙改口,就怕被主子責罵她沒長記性,如今的芽夫人,他們這些奴才就算想再叫回她一聲「小總管」都已經不被允許了。

她點了點頭,答道︰「是,這匹綠杭綢當初是唐家的太爺賞給沈姑娘的,她自個定做了件坎肩,剩下的布匹就賞給我們幾個小丫鬟,因為這布料的質地好,平時我們是不拿出來穿的,今天是奴婢輪休的日子,要進京上街去瞧熱鬧,所以就把好衣服拿出來穿……對不起,請爺恕罪,如果爺瞧了不喜歡,奴婢這就去把身上的衣裳給換掉!」

「不必了,你去吧!」他苦笑了聲,心想做什麼要換掉呢?他在意的又不是衣服,而是那個人啦!

在萱香走後,他環視著偌大的庭院,不願意承認自己在找尋著那一襲她個慣愛穿著的湖綠顏色,他沒有一刻不在等待,卻也同時不願意見到,矛盾的心情極好要叫他感到焦躁浮動了起來。

他想見她嗎?

明明是他自個兒親口訂下規則,要她今生今世別教他再見到!

而神通廣大的她,竟然還當真就做到了!

以前,當有人對他說「宸虎園」的佔地廣大,是當今少見的大宅院,他的心里並不當一回事,畢竟是自小生長的家,早就已經習慣了。

如今,他竟突然覺得這園子遼闊得像是無邊無際的海,而沈晚芽就像根針似的,落入了這海里,竟再也難以尋找。

他知道她仍舊歇住在「隻秀院」,倘若他有心要見她,也不是不能去「隻秀院」找她,但是,他不會去找她,無論如何,也都應該是她來向他討饒才是,畢竟是她自己做錯了事,哪有他先認輸的道理!

這些年,沈晚芽在「宸虎園」里里外外進出,對于園子里的路徑模得十分透澈,只怕就算是生長在這里的主人家,都不會比她更熟捻,再加上園子里的奴僕們個個幫襯著她,問守陽都還在幾進之外,她就已經先得到風聲了。

沈晚芽站立在兩棟樓屋之間的通廊之內,位置居高臨下,剛好可以看見問守陽喊住了萱香,兩人說了些話,然後他就打發萱香走了。

至于他們說了些什麼話,因為剛好位于逆風之處,再加上還有一點距離,所以她只能听見斷續的幾個字。

然而,在萱香離去後久久,問守陽卻仍舊站在原地,環視的目光像是在找尋著,她在他臉上看見了淡淡的悵然。

他在尋找誰呢?

他看見萱香穿著她一貫喜愛的湖綠色衣飾,所以喊住了她,難道,他以為萱香是她嗎?

是她嗎?在他眼里所尋找的那個人,是她嗎?

隨即,沈晚芽在心里苦笑,不,不可能是她,如今的她,是他在這天底下最不想見的人呀!

又或許,喊住了那一身湖綠色衣衫,是以為她不守他的規矩,隨處在「宸虎園」里走動,憤怒地想要叱責她吧!

咫尺天涯。

這句話用來形容他與她之間,是再貼切不過了。

「芽夫人。」歸安不知道何時走過來,笑喚她道。

她回眸瞠了他一眼,「還喊芽夫人?我已經不是了。」

「那不然喊小總管好了!咱在私底下偷偷喊,別教听見就好了!在我們這些奴才們的眼里,你是最讓咱們引以為傲的小總管。」歸安笑咧咧的,還是一臉憨直的模樣。

沈晚芽被他逗得失笑不已,心想,或許在這「宸虎園」里,像歸安這樣的人才是最堅強的,也許他該學他,單純快樂地活下去就好了!

看著歸安,她想到了秦勇,這兩年在她的安排之下,在她心目中一直長不大的男孩已經成親也當爹了,雖然他一直不能明白她為什麼要安排秦震離開,但卻也說如果他們爺爺還活著,也會希望無論是天分資質都算上乘的秦震出去闖蕩,讓他出去歷練受苦一下也好,免得日後要惹大麻煩。

忽然,就在這時,有人從背後揪住沈晚芽,揚手摑了她的臉頰一巴掌,清脆響亮的聲音,伴隨著痛楚讓沈晚芽好半晌回不過神。

「鳳姨!你怎麼打人啊?」歸安沒想到打人的竟然是鳳九娘,被嚇了一大跳,急忙忙地擋在她們兩人之間。

「歸安,你不要說話。」沈晚芽開口喊住他,伸手將他按到身後,「鳳姨是長輩,長輩要教訓後輩,後輩就只要乖乖听著就好了。」

「你說教訓嗎?對,我就是要教訓你,因為我不打你這巴掌,難消我心頭之氣!」鳳九娘冷哼了聲,明明是打人的一方,但是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比被打的人更痛。

「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是個貼心又可人的姑娘,可是,你會不會聰明得太過分了!沈晚芽,說到底是誰逼你了嗎?逼得你非要演那出戲不可?以為你小產的那天,我心里有多難過你知道嗎?我沒想到你會利用我!一開始就沒有孩子,你跟我直說就好了啊!你想要對付範柔紅,我不會有意見,可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鳳九娘嘴里堵了一口氣說不下去,她想讓沈晚芽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傷了多少關愛她的人的心!

「我當然可以直接跟鳳姨說,我其實並沒有懷孕,可是,如果我能夠演出一場孩子小產的戲,至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有人向我關心為什麼還未懷上身孕,過一段時間之後,當你們又耐不住性子時,我可以用那次的小產傷了身子當借口,讓大夫對你們說,我已經不能再懷上子嗣,從此,我便不需要再面對你們任何人的追問,而範柔紅正好當上殺我孩子的凶手,身為我孩子的爹親,又怎能娶她進門呢?所以,她能當上問家夫人的機會,將是微乎其微,打破繡屏那天,她擺明了要對付我,所以,我就只好讓她永無翻身之日,我想,這就是鳳姨想要知道的來龍去脈,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隱瞞你的了。」

她以極其平靜的嗓音說著每一個字,彷佛說著再普通不過的事,讓在場的鳳九娘與歸安反應不過來,心里不無驚駭。

就算,他們能夠猜想到她的目的,但是,當她一字一句說出內心的盤算時,他們還是忍不住要覺得她可怕。

曾經,她是他們崇拜景仰的小總管,在「宸虎園」里,每個人都喜歡著她,她總是能夠做些事情,讓他們忍不住要更喜歡她一些,但是,如今他們也忍不住要猜想,他們對她的「喜歡」,是不是也都在她的盤算之中呢?

沈晚芽能夠猜到他們二人內心的想法,不由得泛起一抹淺淺的苦笑,掃視了他們一眼,「如果那麼沒有什麼想問我的了,那我必須先回去給義父煎藥湯,就先失陪了。」

說完,她頷了頷首,轉身離開,依舊是一貫的平靜,與紅腫的臉頰形成極強烈的對比,而這不吵不鬧不爭辯的態度,教鳳九娘的心里更加火大。

「你這丫頭!真的……枉我白疼你一場了!」鳳九娘忍不住對著她的背影大叫道,只見她的身形微頓了下,側首朝著身後點頭致意了下,然後繼續往前走,頭再也不回,終至消沒在門牆之後。

和風送爽,今兒個的天晴雖然還帶著三分的沉霾,可是已經不像前幾日細雨綿綿不斷,終日不見陽光。

「澄心堂」里里外外趁這晴天忙成了一片,大伙兒忙著把抄好的紙壓榨去水,在焙壁上刷平烘干,每個人的手腳都十分利落,有說有笑的,看起來一片和樂融融。

而在另一端,問延齡讓人搬來一張大桌案,與沈晚芽兩人把已經用排筆再次刷染綻青的瓷青踐再做一道工續,他們各拿著一塊圓石,在紙面上磨出光澤,這道砑光手續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費功夫。

「對對對,就是這樣。」問延齡一邊打磨著,一邊看她的手法,忍不住笑著點頭,「你的手勁拿捏得可真好,不像那些笨手笨腳的家伙,這活兒啊我根本就不敢交給他們去做。」

「是叔爺不嫌棄我,我剛才不也磨壞了幾張嗎?」沈晚芽做事一向很得要領,幾次的失敗就能夠讓她模索出門道,很快就能做得比人好。

「要是那些家伙可以只磨壞幾張就悟出門道,我又豈會舍不得呢?」問延齡哼哼了兩聲,一邊打磨著,一邊跟她有說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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