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瓏染,」萱見目光定定地看著她,「你會不會,為了所愛的人放棄一些東西?」
瓏染眼睫一顫,沉吟許久才幽然出聲︰「我卻更想知道,一份愛,究竟能夠持續多久?」她的眼里浮動著黲墨色的流質,愈發襯得一雙黑眼楮大而濃重,「金鳶與輒音都是皇後的親身骨肉,當年皇後那麼疼愛金鳶,甚至不惜任何手段才讓樓蘭王立他為太子,可後來她卻倒戈于輒音一方,想方設法阻止金鳶太子繼位,你道為何?」
不等萱見回答,她徑自又接著道︰「當年樓蘭王對琴姬的寵愛也鬧得滿城風絮,族人皆知。到頭來,竟是由這個口口聲聲說著愛她至死的男人將她送上黃泉路……那樣美麗的人兒,最終是連一具完好的都無法保全……」
「瓏染?」萱見眼里浮現分明的憐惜,她的心里究竟還埋了多少黑暗的回憶,令她每一次回想起來都痛苦得不能自拔?「不要再想了,瓏染。」他伸手撫上她的額頭。
「我不要緊。」瓏染深吸口氣,逐漸平復自己的心緒,「我只是由感而發,因為我的父……親,曾經也是這樣對待我的母親。」她落了一聲嘆息,卻並無怨意,仿佛她原本就站在局外,波瀾不興地講著別人的故事,「世間的愛大抵如此,再多的熱情也經不住時光的催磨。」
萱見沉默了半晌︰「所以——」
「所以我必須趁著他還愛我的時候,用十倍的心血去愛他,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的話。」瓏染突然就笑了起來,像是故意讓他措手不及地呆了一瞬,才柔聲道,「這個世界本就不那麼完滿,若是連自己都不肯往好處想,未免活得太淒苦了。」
萱見這才發覺自己被欺騙了,他從前怎麼沒發現這姑娘原來也有動如月兌兔的一面?但他旋即失笑︰「你倒是容易知足。不過相較于你的付出,金鳶太子未免顯得薄情了?」
瓏染正要端茶的手指一僵,悶聲道︰「那我如今坐在這里,又是為著什麼呢?」她情願暫時拋開那些恩怨,隨他來到焉耆,無非是因為……她也想更親近他一些,珍存更多的回憶。
「嗯?」萱見像是沒听清她的話,側耳湊近了她一些。
瓏染輕咳一聲,忙用茶碗遮住自己面上的紅潮︰「ど妹方才還說要帶我去看篝火宴呢。」她答非所問。
萱見眼眸笑意加深,伸手繞到她耳後,卻是摘下那青瓷雙耳方樽里的一朵紫花骨嘟,簪在她發間,「你這一身太清素,配著花要好看些。」
他的手卻沒有離開,掌心的溫度有意無意地熨燙著她臉頰。但又像存心挑逗她似的,遲遲不落到她臉頰上——這可望不可即的甜頭簡直是一種變相的折磨,偏他格外善用這樣溫柔而不動聲色的目光,等待著對方棄甲曳兵。
「阿姐阿姐,篝火宴要開始啦!」ど妹在外頭把窗欞拍得篤篤響,那語氣卻歡喜得緊。
瓏染如蒙大赦,趕緊起身︰「快些走吧。」一面說著,人已退出幾步之外。
萱見徐徐收回手,笑道︰「好。」
當晚的篝火宴仍是設在聖池中央,百名族人圍繞篝火排成偌大一個圓圈,歡歌笑舞。他們頭上纏著繁重的珠飾,衣服上的花紋也分外儇麗,像是古老祭壇上刀斧雕鑿的蟲魚鳥獸的圖案,在夾著一尾孔雀翎的錦帛中娓娓展開悠長的歷史、不朽的傳說。
瓏染硬被ど妹拉到眾人中間,左右比較著,倒覺得自己有些不夠莊重了。
但她隨後便原宥了這不合禮節的行徑,如他所說——偶爾放縱一回,也未嘗不可。
「大家來玩‘對掌紋’,怎麼樣?」其間有人提議。
立時響起一片附和聲,接著便有男子走到對面的女子跟前,兩人攜手而笑。瓏染猶不明所以,便見ど妹朝她眨眨眼︰「阿姐也快去找個伴吧!對掌紋是要男女結對才能玩的。」她別有用心地往萱見那里看去一眼,回頭又解釋道,「到時候女方需蒙著眼楮,挨個去踫男方的掌紋,男方不許出聲,只能由女方憑觸感找出自己原來的男伴。如果找錯了是要受罰的哦!」
「這樣啊,」瓏染笑容有些牽強,「那……我還是不參與了。」
「怎麼?」萱見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神色莞爾,「你擔心找不到男伴?」
他依然笑得滿面春風,甚至有些親昵之意。偏卻坦坦蕩蕩,不遮不掩。
瓏染心知自己若是點頭便一定意味著選擇他——他絕對有辦法讓她主動開口說選擇他!總是這樣……這樣威逼利誘的,似乎料定了她沒辦法拒絕他的邀請。心里莫名有些不大情願,于是她搖頭道︰「我手上幾乎沒有知覺,感覺不出來的……」
「那就作弊吧。」萱見答得理所當然,那嘴角似又上揚了幾分,「到時候你走到我面前我便稍微發出一點聲響,你好歹也是習武之人,雖然觸覺不夠靈敏,但耳力定是不弱的。」他轉念又想起什麼,再笑,那眉眼里都只剩融融春色了,「何況他們都說我身上的香氣不同于常人,想必你也能分辨得出來。你只管閉著眼楮來找我,一定不會出錯的。」
瓏染聞言險些一個趔趄,使勁瞪著地面。這這這……為何她越來越覺得眼前的男人與當初見面時的那位萱見太醫相去甚遠?
「ど妹覺得如何?」
「好主意,我掩護!」
兄妹倆默契地相視而笑,徒留瓏染在心下連連嘆息︰這家人太不仗義了,根本就沒有給她反駁的余地……
「阿姐,到你了。」ど妹推了推身邊的女子。
瓏染略微一震,沒想到這麼快就輪到自己,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那個男子,眼前陡然變黑,ど妹已經迫不及待地用紅緞蒙住她的眼楮。
「往前走,再往前走,停!可以開始了!」
耳邊是ど妹笑吟吟的吶喊,然後一瞬之間,所有的聲音全部遁隱,四周陷入一片冷邃的黑暗,只听見自己的腳步踩在地面上細微的沙沙聲。瓏染遲疑著伸出手來,試探性的,踫了第一個陌生男子的手掌。
不是他。
盡避手上沒有任何知覺,瓏染卻確信那個男人不是萱見。
她又走到第二個男人面前,輕輕伸手一觸。
也不是他。
第三個……第四個……
都不是。
他在哪里?瓏染的後背已經滲出薄汗,他的氣息似乎近在咫尺,卻又始終教她觸踫不及——這種陌生的感覺讓她不安。恍然間憶起在上古傾曇的那些年,當她的雙臂終于能夠像正常人一樣活動時,主上也是這樣蒙上她的眼楮,將她領到一個狹小的屋子里,讓她伸手去觸模地上那些物體的輪廓,一面笑著問她︰「猜猜是什麼東西?」
猜不出。她誠實搖頭,而等她扯下眼罩卻發現——
密閉的屋子里堆滿了一摞摞尸體,死者猙獰的面孔意味著被索命時的極大痛苦。
第一次她嚇得尖叫出聲,沖到外面嘔吐不止。
第二次她已經麻木。第三次第四次……無論是枯骨還是蛇蠍,她都能淡然面對。
她想她的適應能力並不弱。也幸虧如此,常以整人為樂的主上很早便玩膩了她,而她天生被動的性子亦使旁人自發退避三尺,即便是與教內姐妹之間也少有接觸。十幾年來,她就這樣得過且過地活著,談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但能活著,已是劫後余生的僥幸。
只是孤獨了這麼些年,心里難免有些不甘……怎麼會是這樣呢?都已經這麼些年了,卻總像是漂浮在水中間,茫茫的望不到彼岸。沒有歸屬感,沒有安全感——
「踏」,腳下似乎絆到一樣東西,瓏染心中一悸,那長年累月積壓的強烈的恐懼感一剎那間如洪水猛獸,幾欲將她整個吞噬。「萱見!」瓏染驚叫一聲,一把扯掉眼前的紅緞——
亮堂堂的一片不知是篝火還是天光,好多人圍著她,可是沒有他——沒有他!
「萱見——」瓏染慌張地轉身尋找,她已經能看見了,已經能夠分辨什麼是真心什麼是假意,已經——願意主動抓住想要的東西了。原來這許多年來,她一直就像個屢教不改的頑童,總是畏縮,總是逃避,終于有一天幡然醒悟了——可她的老師究竟去了哪里?
「哦哦——」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話,眾人一齊歡騰起來,圍著瓏染有唱有笑。「你們……」瓏染茫然而不知所措,正被人流擁的前合後偃時,突然間肩膀被人向後一扳,她直覺一仰頭,便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楮︰
「我在這里。」
我在這里。
——仿佛是在萬壑迷宮之中尋到了出路,瓏染的眼里忽然有了淚光。
「我以為你走了。」
明月如鏡,倒映在濃藍的聖池水里,落落兩盞冰燈。瓏染一面笑,聲音卻已哽咽︰「你知道麼,從前我在上古傾曇的時候,見過太多的悲歡離合,便會羨慕那些自始至終都不曾分開過的人,她們——無論今後發生了什麼,主上總會有幼焉陪著,而眉璽總會有南何陪著……每到那個時候,我總是會想——那麼,我瓏染身邊會有誰在呢?」
她又接著笑,但那笑聲卻比眼淚還要支離,「直到剛才我才忽然有種錯覺,就算整個世界棄我而去了,你也會一直在我身邊。」
她抬起頭看他,眼里卻有深深的疑惑︰「你告訴我,這些都是我的錯覺麼?」
「不是,」萱見伸手撫去她眼角的淚漬,他的手掌終于落到她臉頰上,溫暖清晰——這樣真實的觸覺,「不是。」他俯下臉來,以最篤定的語氣在她耳邊道,「絕不是錯覺。」
是夜,樓蘭,太子府。
春闈幾重,靡靡有香煙彌漫。
床榻上的少年正盯著一地凌亂的衣衫發呆,神情茫然無措。而金鳶太子——本該與他共赴雲雨的男人,如今正一語不發地站在窗前,望向天際那一輪明月。
月圓人寂寞——似乎有句話是這樣說的。而此時此刻他不止感受到難捱的寂寞,還有徹骨的疲乏。金鳶赫然發現,這月光竟一如三年之前,當他被和親之事逼得沒有退路,甚至是出于報復心理——他選擇了那個少年,純粹只是發泄,也不需要感情,但是今晚——
突如其來的厭倦,讓他無法繼續下去。
案王病重,臥床不起,整個朝廷處于空前的動蕩之中。而輒音也已徹底撕去偽裝,光明正大地養兵蓄銳,預示著不久之後的一場惡戰。他相信自己不會輸,不可能會輸——他想要的東西從來勢在必得!但此刻他更需要一個鼓勵他的人,一個——真正懂他的人,而不是一個啞巴!一個專供他泄欲的工具!
「臣妾愚笨,自知不能成為殿下的賢內助,但起碼,臣妾不會成為殿下的絆腳石。」
——新婚之夜她跪在他面前說出這一句,低眉順目,宛然賢妻。
「臣妾想要的,是殿下不願給的。」
——他至始以為她想要的不過是皇後之位。可這三年的執素相對,那雙平淡無波的眼楮里從未透露出對權力的,若不是她掩藏的太好,便是她當真沒有此心。
「臣妾只希望殿下能夠平平安安。」
——當日她不顧一切去救他,或許,是真心地希望他能安然無恙。
「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