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太子妃玉體抱恙,之後幾夜惡夢纏身,故向太子請辭去岆山妙荼寺靜心養身。
約莫黃昏時分,毓琉齋的馬車離開皇宮,未驚動任何人。天色愈見昏暗,車前懸掛的兩盞琉璃風燈也已經點亮,配合著達達的馬蹄一步一顛。伊人獨坐車上,細細瞧著濃藍色霓緞簾幔上牽絲攀藤的折枝堆花圖案,心靜如水。
不知過了多久,只听得車夫在外喊︰「太子妃,馬兒累了,先歇個腳吧。」
瓏染掀簾往外看去,此時暮色已漫天籠罩下來,馬車落腳處是一段河泊,水清流長,遙遙的不見其源頭,據說東漢班超也曾飲馬于此。瓏染轉過眼,看到西面不遠處還有一座別院,隱約可見屋頂尖尖擎出來,有些像是異國傳教的廟宇,四角各掛一只闢邪的鈴鐺。
會是誰家的府宅呢……瓏染一面淡淡想著,下車往別院的方向走去。
「白哉先生恐需很晚才能回來罷?」院牆內傳出女子的說話聲,瓏染腳步一頓。
「嘁,」脆生生的一聲冷笑,旁邊有人接上話來,料想應是個年輕的小姐,但乍听之下只覺這人口音陌生難辨,不像是樓蘭本地人,瓏染最終只听清「皇後」兩字。
原來竟是他的府邸……
瓏染抬眼,只見一樹擠滿繁花的枝椏從牆內探出,花與葉子纏綿開成一氣,半輪彎月襯著它,像是瓷面上懨懨流動的冰紋。「喀」,她想也沒想便折了一枝下來。
「誰?」
瓏染嚇了一跳,忙揣著花枝匆匆走開。
走出幾步才听見那個聲音又道︰「蠢奴才,端個茶壺都能摔!」
回到馬車上,瓏染將那枝花舉至鼻尖,已經看不清是什麼顏色,黑暗中只聞得清香襲人。「這次換我從你家門前走過,」她垂眼輕笑,「折一枝夏花,留作念想。」
傳說岆山從山腰至山頂共九九八十一洞穴,每個洞穴皆有一座廟觀,其中妙荼寺「菩題寶塔」坐落于岆山最高峰,塔高七層,扶搖直上雲巔,最頂層名為「天璣樓」。
傳說天璣樓內供有十三尊純金打造的蓮台神像,且其中一尊神像下藏有《梨花九渡經》,得之者如受神諭,參透世間萬難,從此縱橫天下而不惑。
「菩題塔外無菩提,天璣樓內有天機。欲問塵緣何時了,白哉先生道︰不急,不急。」
瓏染只身踏入天璣樓時,一瞥而過檀香木檻上的刻字,心底原有幾分踟躕,卻未曾多想。
第七尊恰是天山神女耶蘿之像。樓蘭族人信奉山神,關于耶蘿還有一個傳說,大抵是說她私下天山偶經樓蘭,在孔雀河沐浴時被經過的凡間男子看到,最後化為石像的故事。因而她手里提的不是花,而是一只繡鞋,的右足輕踮蓮台,面容豐美,身姿曼妙。不似其余諸神的端嚴冷峻,倒有些撩人的情態。
瓏染卻是繞到神像後面,蹲,以臉頰貼著蓮台外壁,沿著細小的鎏金紋路撫觸過去,直至踫到一處微不可見的凸起,「應該就是這里了。」
她屏息凝氣,憑著記憶中的順序畫出六角錐星圖案。還在上古傾曇的時候她便知道天璣樓的存在,因為北方蓮座最精通機關暗器,凡這世上的所有精妙的機關陣法皆被她了若指掌。而這樓頂十三尊神像便是利用奇門遁甲術擺出,若是尋出陣眼,便能破其機關。果然——
只听細微的一聲「噌」,蓮台從中央坍陷,耶蘿石像也隨之緩緩下沉。
瓏染眸光略沉,先前她便發現這天璣樓的牆壁格外厚實,且叩之有異樣的聲響。若她沒猜錯的話,這牆壁內應該藏著一個繩梯,外人以為《梨花九渡經》肯定藏在天璣樓里,但其實真正的密室卻是通過牆壁內的繩梯直達地下——那里才是真正的藏經之處。
眼看著耶蘿神像已經完全沉沒覆頂,自己攀著繩梯便可一直到達地底,瓏染正欲提腳踏上蓮台,忽聞樓下一聲︰「施主請。」
有人要上樓!瓏染心中暗驚,慌忙觸動機關想將一切恢復原狀,怎料情急出亂子,神像沒有回歸原位,蓮台中央的裂縫卻合上了,此時來人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
「只能用這一招了。」瓏染當即並攏兩指,交錯而扣,強定心神念起口訣︰「蓮生並蒂,乾坤有極,天將各據,攜吾遁隱……」
待領客的小沙彌邁入頂樓時,只見一切如舊,十三尊神像完好無缺,靜靜面向世人。
小沙彌合掌念了幾遍「阿彌陀佛」,遂看向身邊的男子︰「施主可以上香還願了。」
而利用攝魂術幻化為耶蘿神像的瓏染卻一瞬滯住呼吸,怎麼竟是他——萱見?為了上香還願來此?
「多謝。」萱見話語清淡,眼楮卻只注視著中央的耶蘿神像,若有所思。
瓏染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此時小沙彌已經走到神龕前敲起木魚,燻目的檀香中繚繞著古老的有關詠誦與祭祀的梵音,這似是而非的幻境,讓她一剎那間想起了久遠的事情——
總是站在人群之外的清瘦沉默的女孩,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有多不討喜,從記事起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就這樣看著兄姐們錦衣華服嬉戲打鬧,從來不被關注不被邀請,而她也樂意就這樣平澹無奇地過著自己的長久,直到那個少年偶然經過她的院落,僅用一只鵝絨毽子就能逗得她眉開眼笑……
腳背突然一陣灼痛,原來是案前的香灰被風吹落到她的腳背上,余燼還在燃燒。
瓏染咬牙忍住,自始至終紋絲未動。中原道術本講究「形神合一」,因而她必須與耶蘿神像保持同樣的姿勢,心無旁騖,才能保證攝魂術無懈可擊。
而萱見已走到神像面前,原本神像高他三尺有余,自他的角度需要仰望才能觸及耶蘿神女的視線。那瞬,他的嘴角分明滑過一抹笑意︰「我心中有不解之事,望神女給我一個答案。」
他伸出手,卻是撫上她的右足。
突來的肌膚之親令瓏染心中一悸,險些破了攝魂術。
一旁念經的小沙彌也目瞪口呆看傻了眼,這個男子的行為很放肆,很離經叛道——然而竟沒有給人半分褻瀆神靈的感覺,仿佛那副從容的姿態讓他做任何事都不違背君子之禮。
便聞萱見坦然又道︰「傳聞若撫神女玉足,摒棄一切雜念,便能得其神諭。可惜,我還是做不到心無雜念。」
他撤回手,指尖自她足背一觸而過,輕巧撢去那一寸早已冷卻的香灰。抬眼時雙目清明,不苟言笑,像是一種鑿鑿的證據——他所說的一切皆是事實,你理應相信他。
萱見轉身又朝小沙彌道︰「可有竹簽?」
小沙彌點點頭,遞上一支空白竹簽。萱見提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而後丟入香爐里燒掉。
「燒簽」亦是樓蘭國常見的一種許願方式,若將願望寫在竹簽上焚燒成灰,並齋戒九日,便能實現心願。
等到兩人走出天璣樓,瓏染匆忙走下蓮台,卻是為了取出香爐中的那支竹簽。並非出于好奇心,她只是——想要尋找一些線索。
「怎麼會……」
瓏染蹙眉,明明只是片刻的功夫,那支竹簽竟被燒掉大半,隱約只見頭一個字︰羅。
他究竟在竹簽上寫了什麼?
「羅……羅……到底是人名還是暗語……」沒有半點頭緒。瓏染嘆了口氣,甫走出天璣樓,便一眼望見那個男子,一襲素色錦袍站在檐角下的陰影里,微笑道︰「好巧。」
不巧!瓏染在心里狼狽喊道,面上卻是莞爾︰「白哉先生怎會來此?」
萱見不動聲色地盯著她。
他分明是听出那一句話里刻意的生疏。瓏染自覺心虛地改口︰「萱見,你怎麼也來了?」
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止一次,他總善用眼神清楚表露自己的意思,卻每每都等著她主動開口挑明。她若不說,他便一直等下去。他的耐心簡直像在逼她——用最不動聲色的方式逼她。
她就像個消極的學童,而他儼然變成一位夫子,循循誘導糾正她的被動和敷衍。
萱見的神色有所緩和,因問她︰「三日前你從我府邸經過,怎麼不進去坐坐?」
「你怎知——」月兌口太快,瓏染想要捂住嘴時已來不及,一張臉登時通紅一片。
萱見眸中含笑,似乎很樂意瞧見她的反應,沉吟了片刻才道︰「有你的氣息。」
「嗯?」瓏染愣住。
「因為府上有你的氣息。」萱見重復一遍,他的容貌本是冷的,卻因唇角的那抹笑容而變溫暖起來,「但凡你經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你的氣息。我能分辨得出。」
瓏染垂著頭,手心漸漸滲出薄汗,以至于心里有什麼東西浮上來又沉下去,千絲萬縷無盡撩撥。腦海里許多畫面爭相出籠,她又想起那個夜晚,當她推開窗子看見他站在窗外,一剎那間滿心的歡喜——她以為他會帶自己離開。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總有一天——他會帶她走,離開這冷漠無情的皇宮。
她竟是這樣一廂情願地幻想著。
所以當他伸手為她扶正那支金釵,為她摘下頭頂的落葉,她幾乎以為,他的手其實是要落到她的臉頰上。她並不是天生的清心寡欲,那些動人的兒女情事,她翻過書也听過戲,到底是存了一絲痴心的。但多情自傷己,她害怕任由它滋長會促成將來的咫尺天涯——
「縱然相識時日不長,那情分卻與別人不同。我一直以為,你我之間,本不必這樣生分。即便你已知道——我並非向著太子一方,而我倚靠的那個人,也不是驪王。」
耳邊的聲音喚回她的理智,瓏染神色一凝,是啊,她早已經猜到了——萱見不願效力于太子,亦不是驪王輒音的人。他身後還有第三方勢力,才是太子最強勁的對手。
原本她孤身來妙荼寺,便是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心理,等著他來出謀劃策——那天晚上她最後留的那句話,本是無需解釋就已傳達的意圖,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她等了三天,他沒有來。她才確信,他們終究是各為其主了。
「瓏染,」萱見平靜地望著她的側臉,「你是不是希望我懷疑你,你其實是來盜取《梨花九渡經》的?」清楚看到她的臉色煞然一變,他又徐徐接著道,「又或者,你更希望我將這個懷疑告訴我身後的那個人——因為你以為我已將你的一切秘密都告訴了那個人,而我接近你只是為了搜羅太子這邊的消息?」
他搖頭嘆息︰「你錯了,瓏染。我接近你,只是出自個人意願。」
瓏染身體微顫,只覺得他語氣低而沉緩,每一字都咬得極重,心中頓然澀澀的不是滋味。但她最終只作輕淺一笑︰「萱見,我原本就是邪教的女子,我想做的事,就算明知它違背世間道義,也會不知悔改地照做下去。卿本正人君子,將任何懷疑加諸在我身上都不為過的。」
「你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萱見皺眉。她是否覺得他很容易搪塞過去,所以一而再地避重就輕、閃爍其辭?「無論你是否相信,我什麼都沒有說——包括你冒充太子妃的身份,你深藏不露的心思,以及這些年太子是如何待你的——我比你更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
他的語氣已有些難以克制的激動。他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打動她,又豈會舍得傷害她分毫?包括這場硝煙彌漫的帝位之爭,他其實最不願看她被牽扯其中——她本是這樣雲清水淺的女子,豈能因這骯髒的廝殺染了一身血污?他甚至巴不得太子輸了,一無所有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帶她離開皇宮——為何她到現在還不明白?
瓏染一時竟無言以對,過了許久才道︰「你很會識人,我對武學典籍確實不感興趣,但盜取《梨花九渡經》是主上交代的任務,我只是順道去做而已。你願意守住這個秘密,我很感激——」她抬起眼,再也不懼與他對視,目光一片清漠,「但是白哉先生,請別忘了,我們是敵人。」
所以我會因為對你的眷戀而惴惴不安輾轉難眠,因為我們已經成為敵人。
這世間有太多變數。縱使今日交情匪淺把酒言歡,他日未必就不會兵戈相向,反目成仇。
萱見不置一言地听她說完,才道︰「看來是我大意了。我一心惦記著這些日子的接觸給你留下的印象,無論是以萱見還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會喜歡。倒未曾想過,不同的立場會成為你我之間一道不可跨越的溝渠。」他話語溫和,竟似有些商量與挽回的余地,「可否先撇開這些,重新給我一個評價?」
瓏染迷惑地看著他,漸漸覺得眼前的萱見已變得不像是最初的那個人。
盡避他還是那樣的眉那樣的眼,一身清洌的氣質也絲毫未損,卻分明有什麼東西在悄無聲息地改變。啊,她發現他最近經常笑啊,而且笑起來……完全不似平日里清高淡漠的樣子,偏卻笑得真心實意,毫不摻假,仿佛就是對著至親的人交付最純粹的信任。
無論是以萱見還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會喜歡。
他竟能用這樣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出這種話!瓏染無故有些氣惱,悶悶道︰「你今日找我,究竟為了何事?」他旁敲側擊,卻遲遲不見正題。
萱見展眉一笑︰「今日是焉耆國的‘淼焱節’,熱鬧得很,你不妨去瞧個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