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一天,柳絲抽綠,春城飛花,小女娃終于忍不住對著牽著她小手前行的親爹問道︰「爹,為什麼我們要從京城搬到金陵來住?」
「玉兒不喜歡金陵嗎?」男人斂眸微笑,如玉潤般白淨的俊美臉龐,只是淺淺微笑,已經是說不盡的動人心魄。
「喜歡,也不喜歡,這兒沒有人可以陪我玩,可是,爹了來金陵以後,不像在京城那樣天天要上朝進宮去,有好多好多時間陪玉兒寫字畫畫兒,還會教我下棋,那天,我寫了一幅字,拿去給娘看,娘說,我來了金陵之後,字寫得比在京城時好看很多很多了呢!」
小女娃很得意,空著的另一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圓。
「那以後爹再挪出更多時間,陪玉兒寫字畫畫兒,玉兒可以多喜歡金陵一點嗎?因為,或許我們要在這里再住上一段時間,至少,要有兩年的時間回不了京城,就兩年……玉兒,再忍忍,好嗎?」
小女娃點點頭,雖然心里還是不喜歡金陵,但也不想見親爹為難,她無法喜歡金陵,因為來了這里之後,娘親的身子就變得不甚硬朗,還有弟弟……最後,小女娃的爹沒說原因,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好好的要來金陵,也不明白為什麼爹會篤定至少兩年他們都要住在這里,為什麼雲叔叔貶了爹的官位,卻還給他們一座極舒適的府邸為家,還有好多好多為什麼……直到許多年過去,小女娃還是沒能弄明白。
那一天之後,好多年過去了。
如今,在元潤玉心里仍有許多疑惑,得不到解答,卻是對誰也不能提起,只能擱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任由歲月的塵埃一層層覆蓋其上,但是她心里很清楚,無論多少年過去,歲月的塵埃將那些疑問埋得再深,她也不可能忘記,因為她仍舊在等……一直,都在等。
筆地重游,近鄉情怯——
時隔多年,秦淮河依然一如她兒時的記憶,河面上除了商船之外,還有許多妝點得美不勝收的畫坊,船上可見青衣女子憑欄嬌笑,以她們的美色以及琴藝取悅買點的官家。
元潤玉一早就從‘雲揚號’金陵分號出來,在金陵城里憑著自己所剩不多的記憶,一路的往前走。
她經過了幾個街坊,花市,皮市……她的腳步一度停在了三山街的岔口,聞到了濃濃的書墨味道,她不必往里頭走進去,就知道這條街上有許多刻印賣書的鋪店,因為在她小時候,常常會陪著她爹來到這里。
她爹嗜讀書,常說老書有其韻味,在京城的府邸里的藏書閣里收了不少,但是,他也喜歡看新書,總是喜歡在書喇刻印好,在誰都還沒看過的時候,搶在第一時間入手,泡一壺茶,將書捧在手里閱讀,分外有樂趣,他總說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作新篇讀來總有意想不到的趣味。
如果,先前只是有隱約的印象,在經過了那一條書鋪街,元潤玉終于能夠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過去,才能夠找到她兒時的家。
這幾天,她一直都在忍耐,忍著不去找那個地方,忍得心里十分難受,這一刻,她什麼都不想管了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記得地址,只是不敢問人怎麼走,在終于得到肯定之後,元潤玉一刻也停不下腳步,最後忍不住提步奔跑,就只想要早一刻回到那個地方,哪怕只是早一瞬眼的時間,都好……她已經離開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
只是,當她終于站在那一扇朱漆大門之前,腳步像是被定住般,一動也動不了,她看著門上落的大鎖,把手伸進懷里,握住了一把鑰匙,緊緊的握著,就算那鑰匙上的凹凸刻痕痛了自己的手心也不放開。
明明剛才還火燎般的急切,然而,當她這一刻站在這堵門前,卻遲疑了,腳步甚至于還後退了兩步,想自己是不是就此轉身,當自己沒回來過……因為她記起爹親當年離去之前,給她留的話。
「……玉兒,爹已經吩咐了張伯帶你回京,離開了金陵之後,若無十分緊迫,莫要回來,爹有些事情需要去辦,等到忙完了,爹就會去外公家接玉兒,記住了,輕易別回金陵!」
在接二連三失去至親之人,男人俊美玉淨的臉龐添了幾分消瘦,看在小女娃眼里,說不出的心疼,她扯著爹親的手,搖了搖頭。
「玉兒不喜歡外公,他總說娘是爹害死的,我不喜歡听他說爹的不是,爹,玉兒留著,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回京,好不好?」
听到小女娃出言指責長輩,男人的俊顏難得蘊了薄怒,「不許胡亂指說長輩的不是,玉兒,你外公只是氣爹,心里還是疼你的,再給老人家一點時間,等到他傷痛平復了些,會再像從前一樣疼玉兒的。」
她家爹親的嗓音極好听,就連說話哄人,都教人听了像是吃了蜜糖般,暖暖甜甜的,哄得她相信外公在接受她娘親死去的事實,平復過內心的傷痛之後,就會再像以前一樣疼她這個小外孫女。
但事實是,當張爺爺帶著她回京時,蘇府已經是人去樓空,她與張爺爺只能投宿客棧,千方百計遞信兒要聯絡外公,然而,都像是石沉大海般,直到張爺爺病得再也撐不住,去世了為止,如果不是遇見了夫人,只怕她也是凶多吉少,也不可能存活至今了。
「就一眼……爹,玉兒就只看一眼,可以吧!」元潤玉喃喃自語,就像是給自己吃定心丸般,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心。
當年的一切,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再也沒有人可以給她解答的謎,她甚至于怕得不敢去找答案,但是她真的好想念……她想爹,想娘,甚至于也想不要她的外公!
她再度提起腳步,踏上門前台階,想兒時的她,絕對料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一天,會在心里深切地想念著這個她曾經決定自己永遠不會喜歡的府邸,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的熟悉,都可以讓她安慰自己,過往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不是一場虛幻而已。
終于,她將手里的鑰匙對準鎖上的小孔,伸入,旋轉,開啟,當門上的重鎖被卸下的那一刻,元潤玉覺得自己心里的鎖像是同時被解開般,一陣春風吹來,仿佛同時吹起了鎖上與她心上,經年累月,漸積漸厚的塵埃。
風徐徐,塵漫漫——
仿佛是被那揚起的塵埃迷了眼,她紅著眼眶,素白的柔荑按在兩扇之處,在淚眼蒙朧之中,緩慢地,推開了那扇門。
而就在元潤玉走進門內之後,不遠之外,停在街旁的一輛馬車走下了一名男子,那正是藏澈。
他沒想過會遇見元潤玉,只是他的馬車簾子有特殊設置,外人看不見馬車內的動靜,但是,他卻能從車內往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當馬車經過街口,他無意中看見元潤玉站在那座府邸之前,久久沒有動作之時,心里覺得古怪,讓人停下馬車,卻沒有現身打擾。
卻不料,最後她竟然能拿出開門的鑰匙,把門打開進去,在她入門之後,他才下了馬車,這時,他剛才派出去詢問街坊的馬車夫正好回來。
「如何?」藏澈轉頭問道。
馬車夫回來遠遠看見原本深鎖的大門竟然變成半掩,愣了一下,走到藏澈身邊,答稟的語氣有些遲疑,道︰
「回爺的話,這里附近的人們對那座府邸都是避而不談,小的才問起,幾乎所有人都害怕的跑開,沒跑掉的就是一問三不知,顯然是沒住太久,只有一個在這附近討了幾十年飯的老乞丐願意說上兩句,他說,那里長年大門深鎖,已經十幾年沒人敢靠近半步,就連宵小都不敢輕易動歪心思,听說,是因為那個地方曾經住了一位皇上的寵臣,人們都傳說,那位寵臣位極人臣,當年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在朝堂上更是只手遮天,最後卻不知道是犯了什麼大忌諱,被當今皇上給下貶到金陵來,不過,來了不到兩年的功夫,在一夕之間,那府里的人全不見了,听說,是被朝廷給抄家滅口了……」
即便是年久失修,荒煙蔓草,藏澈依然可以從精細的雕梁畫棟之間,窺見這座宅子昔日的奪目風華。
他進了門之後,循著前頭被元潤玉給撥踩開來的痕跡,來到了後院,七八株的桃花,多年未曾修剪過枝杼,如今再逢春暖,粉色的花朵,撲天蓋地一般,仿佛把湛藍的天空都染出了一層薄薄的嫣色。
空氣中,淡潤的甜,其中有一株桃花,顯得特別幼小,只是枝頭上的花朵同時備著三個顏色,格外搶眼。
元潤玉就站在桃花樹下,仰頭看著開得正盛的桃花,她听見了身後傳來袍服撩過草根的窸窣聲,以為是與她約好的問驚鴻找到了地方,跟著她進門了。她沒有回頭,只是笑著開口道︰「你來了。」
聞言,藏澈愣了半晌,想她大概是把他誤認成誰,再听她說下去,就知道她將他誤以為是問驚鴻了。
「小時候,你曾經問過我,我有沒有自己的家,我說我當然有自己的家,你就很好奇的想知道為什麼我沒想過要回去,我沒有回答你,只說有一天會告訴你,趁著這次來金陵,回到我在這里的家,我就想你也一起來看看,別嫌它現在的樣子破舊,曾經,這里也是雕梁畫棟,假山樓閣一應俱全的,雲叔叔把這座宅邸送給我爹之前,據說,先前的主人也是講究品味的皇商,花了不少銀子在蓋這座宅子,瞧,那兒一座望山樓……」
藏澈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了一座搭建在天然石座高台上的樓宇,雖然柱上的朱色泥漆已經斑駁,但是從那一座樓宇細致的形制,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當初在搭建時,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與銀兩。
「小時候,我爹喜歡帶著我爬上那座樓,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站在那上面,東邊可以看見鐘……往西邊沿著過去,是富貴山與覆舟山,再過去是五台山與清涼山,還有好多好多……我爹都曾一一為我數過,只是當時年紀小,不喜歡花心思去記那些,總是每一次上去,心血來潮想知道時,就再問我爹一次,我爹總會不厭其煩的再教我一次,但也總是說,要我花心思記好,以防他不在了,我找不到別人可以再來教我,但是,我總想以後還有好多時間可以與爹在一起,不曾想過——」
一口氣像是噎在喉嚨般,讓她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想到身後有問驚鴻陪著她看桃花盛開,心里雖然悲傷,難掩眸光水潤,但仍能揚唇微笑。
「當年我與爹離開這里的時候,約好了來年的秋天,他必定回京城接我,雲叔叔的生辰在秋冬之交,爹說無論如何,他要回京陪雲叔叔喝一杯生辰酒,但是十幾年過去了,爹卻是連個消息也沒有,後來,我才听夫人說,元府出大事了,雲叔叔他……我想,外公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會舉家遷移,如今他們去了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外公不原諒爹,連我也不要了,他當年堅持帶走娘的骨灰,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鐵了心要與我和爹斷絕關系吧!只有我爹還傻傻的相信,外公會替他照顧我,直到他來接我為止!」
說著,元潤玉笑了聲,聲息里可以听見濃濃的哭音。
「……這些年,每逢十月,我就會給張爺爺掃墳送寒衣,每一年,我都會燒好多紙糊的衣服鞋帽給張爺爺,希望他在即將到來的寒冬里不會捱凍,可是我相信爹還活著,所以,從來就沒給我爹燒過衣服鞋子,一次……也沒有。」
元潤玉再止不住哽咽,抬眸看著桃花,眼里的淚光,比桃花的顏色更加紅潤,她咬著唇,急道︰「鴻兒,你听我說了那麼多,你跟我說說話,說些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好……」
「想你爹嗎?」
來人一直沒開口,元潤玉一直以為是照著約定前來的問驚鴻,卻沒想到開口說話的嗓音,竟是藏澈!
她吃了一驚,迅速地轉過身,愣愣地看著他注視著她的沉睿目光,感覺在他的盯視之下,真實的情緒無所躲藏。
她與他相視,久久,才勉強擠出一個字——
「想。」
哪怕只是再多吐出一個音節,元潤玉都要感到心里的傷感會化成眼淚滿溢出來,十多年了!如何能夠不想?
她已經不再是當年天真年幼的小女孩,也已經漸漸的無法再自欺欺人,想她爹或許只是遠行,就只待他把事情給辦完,就會回來找她。
但是,她卻也不敢去想,她爹……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去年十月的送寒衣,她甚至于一度動過念頭,要為她爹也準備一份衣冠鞋帽,就怕他要是真的已經不在這世上,去了黃泉里,沒有後人為他準備寒衣,怕是要捱苦受凍。
但是,後來她還是只準備了張伯的寒衣,並且,為了自己竟然動過念頭要祭拜可能還在人世的爹親,哭了一整個晚上。
藏澈一語不發,靜靜地看著她別開美眸,望著不遠之外,一株三色的桃花正是盛放燦爛,笑笑地對他說︰「那棵桃花樹,是我跟爹親手栽下的,有紅有粉有白的桃花樹不常見吧!沒想到幾年過去,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元潤玉讓自己的視線落在鮮艷的花朵上頭,不想去看桃花旁的芒蘆野草也快生得比她都高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轉開話題,好避開心里的感傷,他想到了進來之前,馬車夫對他說過的話,環視了整個院子一遍,最後看了那座望山樓一眼,冷不防地,他踅足往通往山樓的石座走過去。
「你要做什麼?」元潤玉追著他的腳步,來到望山樓的石階前。
「既然都已經來了,你不想要上去看看嗎?」話畢,藏澈看了下前方略顯陡峭的坡階,回頭朝她伸出手,「這路看起來不好走,你牽著我的手。」
面對他朝她伸過來的男人大掌,元潤玉只是遲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手交給他,隨著他一起走上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