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歌(上) 第1章(1)
作者︰佚名

羅衣香滲酒初闌,錦帳煙消月又殘。

翠被夢回人正寒。喚蠻蠻。

一半兒依隨一半兒懶。

——《一半兒、酒醒元張可久》

人說青出于藍湛于藍,這話擱在‘京盛堂’的大總管藏澈身上,絕絕對對是當之無愧,或者該說這話,根本就是為這人量身打造一般。

此話怎說?咱們在這兒,話說從頭。

今年的冬天,京城下了幾場大雪,一直到過了除歲前幾日才緩霽過來,雖然過年幾日天候還是寒冷,但沒有一場接著一場凍得鑽心刺骨的風雪,人們已經是心滿意足,沉悶了大半段日子的街坊熱鬧了起來。

不過,無論多寒冷的天里,京城東坊的‘花舍客棧’里客人永遠都是川流不息,這里的女廚娘們都是老廚娘陳嫂一手教,個個都是好手藝,從湯羹甜糕,到八寶填鴨、佛跳牆等等大菜,無不是膾炙人口的極品美味。

許多王公貴族為了能夠一嘗‘花舍客棧’的美味佳肴,都願意捧著大把銀子前來光顧,不過,‘花舍客棧’的當家之主對于逢迎巴結向來不感興趣,這里的飯菜從來就不昂貴,就是普通的販夫走卒,走進門來也能吃上一、兩道好菜,酒蟲饞起來,就算叫個一小盅酒過過癮,日子也是過得去的。

因此,在‘花舍客棧’里,常見富紳王公與三教九流的馬夫販戶齊坐一堂,人滿為患時,就算將軍屠戶並坐一桌也是有可能的,大伙兒再不樂意也不敢吭半聲。

因為店家早就發話,小小客棧,開門就是要做生意,主隨客便不勉不強,若是不接受就下回請早。

老客人們則是習慣了,反正幾道好菜上桌,管他一大桌子上有幾方人馬,都是吃得眉開眼笑,酣暢淋灕,別說忘了抹嘴,連舌頭也美得差點吞進去,在這個時候,誰還想到要計較什麼?!

今兒個是正月初四,從子夜開始,商家們為了祈求生意興隆,紛紛設宴迎五路財神,所以還是模黑的夜里,沿街就是爆竹聲響個不停,一直到天大亮了,各地都還是傳來鞭炮爆竹聲響,好不熱鬧。

‘花舍客棧’一直從小年夜關店歇息到大年初三,今天嚴格來說也不算開店做生意,只是按照往年的慣例,‘花舍客棧’的東家會在初四這一日,邀請前來走春拜年的客人們喝「五路酒」,也俗稱「財神酒」。

雖說是免費請人喝酒,店家的手筆卻是一點也不馬虎,百來壇好酒疊了幾人高,就堆在客棧大堂里最顯眼的位置上,隨著客人不斷上門,一壇接著一壇毫不手軟地開封醒酒,空氣之中源源不絕的酒香四溢,老酒鬼們一聞那香氣,就知道是難得的陳年佳釀。

但在這一片洋洋喜氣之中,若有一個人愁眉苦臉,就顯得特別突兀,那人就坐在櫃台後面,台上擱著一壇還未開封的酒,這人就抱著酒壇子,一臉哀愁卻也怨恨地看著每個來鋪子里討喝「財神酒」的客人。

「恭喜!抱喜……」

此起彼落的賀年聲,代表著更多人到訪,會更快把酒給喝光……想到自己精心挑選備藏了幾年的酒,就這樣被牛飲,蘇染塵就悲傷得要掉下眼淚,這不,那兩圈眼眶已經紅了。

但如果忽視掉他那一臉愁怨,人們很難不被他俊美無儔的容貌給吸引住,明明是一位男子,卻是秀眉鳳目,直鼻朱唇,膚色稱不上極白皙,卻是如凝脂般細致,薄膩的分布在勻稱修長的男人骨架上,一身月白色的雲紋織錦衣袍,將他已經十分逼近紅顏禍水的姿容,襯托得更加絕色動人。

這時,終于有人看不過去他的自怨自艾,一名身穿玄色勁裝,略顯粗硬的頭發亂扎成一束,外表粗獷高大的男人走了過來。

「喂,蘇染塵——」

「叫我蘇小胖!」

蘇染塵抬起頭,一雙幽怨的美眸從酒壇子之後探出,他生平最恨自己沒有一點男人氣概的名字和外表,明明小時候就胖得挺福態討喜的,大家就喜歡叫他「小胖」,哪知道長著、長著,兒時的玩伴們都成了氣宇軒昂的男子漢大丈夫,只有他很不偏不倚地往「妖孽」的方向一路邁進。

所以,他很堅持,什麼叫蘇染塵的妖孽他不認識,誰敢不喊他「蘇小胖」,他就一定跟那個不長眼的人過不去。

就算那個人是在‘京盛堂’里威風八面,一聲令下誰敢不從的藏大總管,也不能例外。

不過,想到了藏澈,蘇染塵的心里好過了一丁點兒,因為這位大總管嚴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氣宇軒昂的男子漢貨色。

那人一臉白淨面皮,氣質溫潤如玉,笑深了還隱約可見一顆小梨渦,年近而立裝女敕起來,竟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想到自己不是唯一一個沒長成頂天立地男兒郎的人,蘇染塵心情好過多了。

呵!反正他再妖孽,也糟糕不過藏澈那個可恥的禍害。

……對了,那個禍害!

蘇染塵這下子又哀傷了,他多年苦心收藏,整整一百二十壇各色好酒啊……藏澈那個天殺的禍害竟然要他在這個大過年全數吐出來當招待,從來就嗜酒如命,對好酒如數家珍的蘇染塵何止是心痛而已,根本就是嚴重內傷。

吐血啊!

看在男人眼里,蘇染塵的天生絕色比起女人更致命,太過嬌美的女人或許惹人憐愛,但是照顧起來總要多幾分小心翼翼,大有不小心就把美人兒給捏死的提心吊膽,而美麗的男人就不同了!

至少,對屠封雲與幾名兄弟來說,偶爾會慶幸還好蘇染塵的脾氣不好,太過小心眼、刁鑽,也太斤斤計較,讓他們對他絲毫沒有遐想,要不……還好,蘇染塵的美僅限于外表而已。

「好好好,蘇小胖就蘇小胖。」屠封雲做出舉起雙手投降狀,至今沒有人可以弄清楚蘇染塵心里為何如此糾結「小胖」二字,「給你一個忠告,快別在這里繼續哀聲嘆氣,做臉色給人看了!等會兒陳嫂來了看到你這副要死不活的德性,怕不以為誰欺負你了?!」

「我就被欺負了,還怕陳嫂誤會嗎?」蘇染塵既無辜又委屈地撇了撇嘴,雙手緊圈住酒壇,「我的酒啊……」

幾個人都是從小就被‘京盛堂’收養栽培,都是好兄弟,是一起同生共死的交情,屠封雲自然知道蘇染塵有多愛酒,見了他一副又是悲從中來的模樣,心里也覺得不舍,但想到藏澈有過交代,他幾次張嘴欲語,看著不遠之外另一個好哥兒們桑梓做出打住的手勢,他也只能乖乖閉嘴。

這時,門口起了騷動,吸引了大伙兒的目光,但那絕對不包括抱著酒壇子,埋頭兀自哀怨的蘇染塵,所以,自然也就沒看見被他恨得咬牙切齒的藏澈,含笑翩然地走進客棧。

如今在京城之中,誰人不曉‘京盛堂’的藏澈大總管?!

他雖然名義上只是「雷鳴山莊」的大總管,但是,實質上卻是掌握‘京盛堂’權柄的真正大掌櫃,而從去年底開始,就不斷傳出要接掌‘京盛堂’的新任東家,也就是雷宸飛的獨生女——雷舒眉,是與藏澈感情極好的外甥女。

有道是血濃于水,所以世人們無不篤定,往後藏澈在‘京盛堂’里的地位仍舊會固若磐石。

藏澈在人們的灼灼注視以及迭起的道賀聲里,步入了客棧,有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商人們更是期待已久,就等著他的到來。

畢竟,在京城之中,無人不知‘京盛堂’與‘花舍客棧’的淵源,早料到了他會前來,听說,原來的‘花舍客棧’是開在一處距離京城頗遠的桃花林里,是雷宸飛的夫人——藏晴,在未嫁之前一手經營掌管。

當年,在她嫁進雷家之後,就把客棧交給廚娘陳嫂,如今‘花舍客棧’搬移到京城也近二十年了,因為陳嫂的一手好廚藝,讓這家客棧就算不依靠‘京盛堂’的襄助,也已經在京城里建立了不小的名氣。

很多老客人們都記得,那一年,重新在京城開張的‘花舍客棧’里,除了伙計之外,經常會見到一位唇紅齒白,模樣極好看的男孩里外奔走,幫忙上菜端水酒,而後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很少再見到他。

不久之後,很多與‘京盛堂’往來的相與們就常看見,在當家雷宸飛或是李大掌櫃身邊時常跟隨一名模樣肖似的男孩,只是身長抽高了一些,長開的眼眉說是男孩,不如說是一位小少年,在大人們談生意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安靜地聆听。

小少年靜靜的端坐著,擺放規矩的手腳不怎麼動,細看之下,會發現連眼皮子也沒眨過幾下,但是,就連大人也覺得桔悶的生意經,他卻是十分專注地听著,誰也不曾听他喊過半句苦。

曾有相與疑問那位小少年為何如此沉默老成,竟能捱得住不吭半聲?對于這個問題,李大掌櫃只偶爾代主子雷宸飛回答過一、兩回。

他笑笑說︰這孩子養在鄉下地方,見識少,也不懂規矩,東家交代他出門只許帶上眼楮與耳朵,要忘了自己有長嘴。

其實,李大掌櫃只需要說這孩子是新進的小闢即可一語帶過,但是,他卻偏說那一番話讓相與們上心,讓人知道小少年受到雷宸飛的重視,往後在‘京盛堂’的鴻飛騰達指日可待。

而那位小少年,就是後來的藏澈大總管。

在人們的眼里看來,藏澈的外表與姐姐藏晴一樣,他們的樣貌都是隨了娘親的,當年在壽縣當地,藏家的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所生的一雙兒女都生得極白淨好看。

走進客棧之後,藏澈月兌掉灰狐裘衣,交給一旁的廝僮,身為一名總管,他知道低調不張揚的道理,但身為雷宸飛的小舅子,他也知道衣著太寒酸,會教姐夫以及‘京盛堂’丟臉。

凡事張弛有度,遇事從容不迫,處事果斷明理,這是人們對藏澈除了溫潤如玉的外表之外,所持最深刻的印象。

除去裘衣之後,藏澈里著蒼色的袍服,搭罩著一件霜色的外袍,都是實織錦雲紋質地,他甚少著冠,梳得一絲不苟的男子發髻上扣著一枚形似方勝,質地極好的青金石,石上只修了面卻無拋光,並且樸實沒有刻紋。

藏澈一路含笑陪請客人隨意自在,卻是腳步沒為誰停過,跟隨在他身旁的幾個護衛,輕而易舉就將等著撲上來寒喧套交情的人們阻隔開來,誰也近不了藏大總管身旁,除非是他交代過要放行的老友以及兄弟。

其實藏澈一進門,目光就盯住了櫃台,自然是因為一眼就看到了那地方擺明烏雲密布,是有人在生他的氣,他的腳步停在櫃台前,淡斂長眸,噙笑地盯著在櫃台上蘇染塵那顆跟酒壇子黏抱在一起的腦袋瓜子。

「喂,蘇小胖……」

屠封雲想要開口提醒蘇染塵,卻被藏澈以食指點住嘴唇的手勢制止,抬起長臂做了個招人的手勢,立刻就見一名客棧的伙計端來早已備好的承托,上頭擱著一只越州青瓷酒注壺,以及一個顏色凝重深翠,杯子里外均繪纏枝蓮花紋,杯緣周飾朵梅紋的酒杯。

那纏枝蓮花紋杯不尋常見到,但是屠封雲等人一看就都知道那是蘇染塵的珍貴收藏,是極難一見的珍品,這杯子于他而言有特殊用意,從來誰敢妄動這只杯子,這個蘇小胖就跟誰拚命不講理。

但如果這人是藏澈嘛!那就難說了,只是即便如此……眾人在心里嘀咕完之後,都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半步,想了想,又退半步,閃遠些為妙。

藏澈眼角余光瞥見身旁的人退得一個不剩,心里兀自覺得好笑。

他知道眾人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能耐,是更怕了蘇染塵那張牙舞爪起來,簡直要人命的爛脾氣!

他朝著伙計努了努下頷,讓人把承托擱在蘇染塵的手邊,在眾人思考要不要干脆再後退一大步時,他反倒跨前一步,以修長的手指勾起壺耳,長臂刻意抬高一尺有余,清冽的酒液宛如流泉般,很快就盛滿酒杯。

從小就常在‘花舍客棧’里幫忙招呼客人,很多客棧里的純手活兒,藏澈其實都還記得,他倒酒的手勢掌握得恰到好處,酒盈杯滿,多一滴則溢。

就在眾人還弄不清楚怎麼一回事時,蘇染塵已經抬起了頭,一雙美目像是見了金子……不,這人向來不貪財,只有在見到杜康佳釀時,才能讓他有如此激動的表情,他大喊道︰「不可能!」

藏澈唇畔的笑依然徐淺,在場眾人似乎只有他能听懂蘇染塵那一句「不可能」所代表的意思,他聳了聳肩,不置一詞。

這時,人們開始聞到了甘醇的酒香,既醇冽卻又沁人心脾,竟然只是聞著這香氣,就已經有種醺然的迷醉……那是什麼酒?!

藏澈笑著為眾人解惑,對蘇染塵說道︰「以這‘九霞觴’償還你蘇小胖百來壇好酒,哥哥我不算虧待你吧!」

「果然是嗎?」蘇染塵雙手按住台面,激動地吞了下唾液。

「就連你自己也吃了一驚,我想,那位將三十六壇‘九霞觴’當抵給‘京盛堂’的老人家說的應該不是假話吧!」

「三十六壇?!」

「太少嗎?」藏澈這話自然是故意反說,光是看蘇染塵那一副既驚又喜的飄飄然表情,就知道他現在是心花朵朵開,只是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繼續促狹道︰「怎麼?瞧你蘇小胖這一臉生吞雞蛋似的表情,難道還怨我讓你把珍藏的好酒拿出來當‘財神酒’招待客人嗎?」

「你你你——」

這人是哪只眼楮看到他還有怨氣?是‘九霞觴’啊!別說百來壇美酒換一壇‘九霞觴’他都願意,更何況是整整三十六壇?!

「我如何?要知道我可是替你著想,若不把那百來壇酒給消化一下,你哪來的地方擱這些我為你新收的好酒?」說完,藏澈轉頭與一旁的屠封雲和桑梓相視而笑,其中桑梓早就知道藏澈收了這批被視為仙酒等級的‘九霞觴’,逼蘇染塵吐出珍藏不過是逗他而已。

可不是嗎?那一批「財神酒」里,其實有大半都不是蘇染塵的藏酒,早就在抬出來之前就被換掉了三分之二,以在市面上能購得的上質好酒代替,只不過,這又是另一個給蘇染塵的驚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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