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攏著年代久遠的暗默古宅。
楓樹與銀杏樹錯落滿庭,掩著低矮的日式和屋,雅致的竹制水台,清水如細絲,無聲流動,一旁的竹林,發出沙沙聲響。屋檐後若隱若現的櫻花樹,不時飄落粉色的瑰麗花瓣。
這里的一切,依然如舊,沒有季節之分,沒有空間限制,幾百年來,始終如一。
迸宅正中央的和屋內,安莫莫跪坐在矮幾前面,與對面梳著發髻,身著和服的老婦長長對視。對方沉默,她也閉著嘴不開口。
她也真是夠倒霉的,跟著小夜才來到千代道場,就發現亮著燈光的和屋移門大開,而那位老婦就跪坐于屋內,用安靜內斂的目光看著他們,似乎已等待許久。
對啊,千代家是佔術世家,小夜都已經這麼厲害了,這歐巴桑怎麼可能不知道她今晚會和他一起回來!看著那歐巴桑注視自己的神情,安莫莫有種被剝光的感覺——事實上,她的確被她剝光過……
「阿夜,你先去準備!」
在少年略微緊張地將她護在身後時,千代婆婆如此說。
「小夜你放心,我在這里陪你女乃女乃坐會,你先去換衣服做準備哦!」她拉著他握成拳頭的手指,柔聲輕笑,「打扮帥一點哦,等下我陪你去冰池!」
少年思索了片刻,轉身撫開她前額的發絲,在她詫異的目光中,在她額頭印下一吻,「不用怕,我一會就來。」
他明目張膽的親昵舉止,很明顯是做給他女乃女乃看的。安莫莫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暗爽了一把。少年離開後,她大方坐下,托著下頜,開始無聲的眼神戰斗。
「丫頭,看來,你是不會先開口了。」千代婆婆目光漸深。
「我對于曾經陷害過我的人,沒什麼交談的興趣。」她撇撇嘴。
「連阿夜都不敢這樣和我說話,你膽子倒是不小啊!」對方的語氣赫然冷卻,「難道你以為,搞定阿夜那小子,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了嗎?」
「老婆婆,年紀上去了,火氣就得小點。我可是你家阿夜心愛的寶貝呢……」她在心里罵了不下一百遍變態歐巴桑。不過,心愛的寶貝……說得連她自己都有些反胃。
「丫頭,看起來你並沒有明白。」千代婆婆蒼老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中透出一股肅殺的蕭瑟氣息,「你和他,是絕對不可能的!你們,除了身體以外絕對不可能發生任何交集!即便現在有,我也會親手斬斷!」
啪嗒!安莫莫撐著下頜的手滑掉了。
什麼叫「除了身體意外絕對不可能發生任何交集」?
「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你非常強烈鼓動你孫子在不動感情的情況下,和女生發生超友誼行為吧?」她的眉梢在隱隱抽動,「哇靠!要不要這麼前衛啊?」
「今晚,我會讓你們做完應該做的事!」對方說話的同時,已默念咒語,屋外飄落的粉色櫻花紛紛揚起,有序地排成一列,隨氣流在屋內逆轉,瞬間就包圍了她,充斥著她每一寸呼吸。
哇!這歐巴桑又出怪招!安莫莫急忙閉氣,但頭已經開始昏眩。
「女乃女乃!」
在安莫莫即將暈倒的那刻,少年及時趕到,手一揮,無數淺紫色的幻花自天花板灑下。幽幻輕淡的香氣瞬間沖破了櫻花幻術,也拉回了安莫莫的神志。
「女乃女乃!她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女孩,你不可以這樣對她!」少年抱緊她,退出和屋,站在月光鋪灑的回廊上。
「阿夜!忘記我對你說過什麼嗎?」淺紫色的幻花還在灑落,千代婆婆緩緩站起,一步步踏出和屋,「你在歐利斯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之所以不出現提醒你,是認為你有足夠冷靜的頭腦可以來分析這一切!可顯然,你讓我很失望!」
「女乃女乃!這是我願意的!是我自己願意付出的!」少年素來冰冷的褐瞳透出慌亂,緊抱她的手也因用力過度而微微輕顫。
「阿夜!你要為了她一個人,毀了整個千代家嗎?」
逐漸擦出火星的對話中,安莫莫終于听出了苗頭,「和詛咒有關是不是?那個詛咒到底是什麼?」
話才問出口,她突然感覺到抱著她的手臂傳來一種驚人的熱度。在千代婆婆的呼聲下,那個擁著她的少年無力地朝後倒去。
「阿夜!」
「小夜!」
兩人一左一右,同時扶住他。
「糟了!開始了!」千代婆婆低呼,一時也顧不得許多,立刻命令安莫莫和她一起將千代夜扶去對面砌著冰池的和屋。
——阿夜,你記住,你這一輩子,絕對不可以愛上任何人。
第一次听到這句話,還是他很小的時候,小到那時他根本不懂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意思?于是,他便問,那也不可以愛女乃女乃嗎?
——孩子,這是不一樣的。你不可以愛上任何一個女孩,那些漂亮的可愛的對你很好又總是笑著的女孩,你全部不可以愛。你可以有後代,可以結婚,但是絕對不能愛上。「愛上」這個詞,是千代家族所有男人的禁忌,是詛咒!
那是幼小的他,第一次听到詛咒兩個字。雖然不太明白,但女乃女乃說出這兩個字時,她眼底突現的陰郁還是嚇到了他。也因而,深刻了他的記憶。
這個記憶伴隨著他,直到他長大,然後慢慢懂得了女乃女乃這些話背後的緣由。
千代家族,自三百年前開始,一直經受著詛咒的折磨。詛咒,令原本處于鼎盛時期的家族衰敗凋零;詛咒,令他們只能生活在以術法分隔出來的另類空間內。這個詛咒,跟隨了家族三百年,無情的應驗在千代家族每一個男丁身上。
千代家族的男人,不可以愛上任何一個女人,否則,將無法活過二十歲。
然而,悲涼的是,家族的男人明明清楚這個詛咒,卻依然身不由己地重復著悲劇。
于是,千代家的男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死法,每一個都活不過二十歲生日。
他的父親也是一樣,與他母親相愛後不久,終還是敵不過可怕的詛咒,在二十歲生日當天死去。而他的母親是在這之後才得知了事實,傷心絕望下,她本想自殺,然而那時卻發現已經懷了他。
當時,母親肚子里的他,已成為千代家族最後一縷血脈。為了不讓千代家絕後,母親忍著巨大的痛苦生下了他,卻在托付給他女乃女乃後選擇了陪伴他的父親。
愛情的悲劇,生死的悲劇,整個家族的悲劇……永無止盡。
他也是一樣,七歲之後,每個月圓之夜全身的血液都會升溫沸騰,唯有沐身于冰水中,才能緩解這種痛苦。只是,他能撐到什麼時候?是不是唯有無愛無情,才能殘喘著活下去?
還有半年就是他二十歲生日了,他一直以為他可以撐過。
可是,那個女孩出現了。
就像命中注定一般,避無可避地,他始終還是愛上了。
結界隔離了外界的溫度。
這里冰冷潮濕,彌漫著白蒙蒙的冰霧。她站在冰池一旁,看著和衣浸泡在冰水里的少年,手指已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月圓之夜,體內的鮮血,居然會沸騰?!
這到底是哪種恐怖的詛咒?血液沸騰,渾身如火燒般劇痛,唯有冰水才能冷卻。
「七歲之後,他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千代婆婆凝望著池中忍受著冰熱煎熬的孫子,語氣沉重而緩慢,「每一個月,就像必受的折磨,這麼多年從來沒停止過,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
「所以,小夜他不可以愛任何人。」她怔怔地看著他,「所以,你才這麼急切希望他留下一個孩子……怪不得,他之前總是對我怪怪的。」
「現在你都知道了,應該明白怎麼做了吧?」頭發花白的老者緩步走到她面前,「在他醒來之前,離開吧,以後都不要再來千代道場。」
「現在和我說這些,是不是太遲了?」安莫莫模著下巴,開始分析,「就算我現在離開,你覺得小夜會不愛我嗎?當然,你也可以殺了我,然後以他唯一親人的身份讓他陷入兩難的痛苦境地……再不然,你也可以再次迷昏我們,讓生米煮成熟飯,好歹為千代家留個後人……可是,想來想去,這樣子做都很白痴!為什麼一定要逼迫自己的親人呢?直接找到破除詛咒的方法,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