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源。煙籠景深深,霧里飛花花幾許。美人冢旁的桃花已不如先前開得明燦動人,簇簇挨擠的桃瓣多是失卻精魂凋敗了,猶開在枝頭的僅是零碎的幾朵。偏這半開半謝的美,卻也自成一股風韻。地衣便是用花瓣砌的,柔軟的墊枕,踩上去似能陷進去幾分。
墓前煢影孑立,一身藏藍色錦衣翩翩揚揚。寂寞花冢青煙裊裊,綻放開一簇簇明艷的青黃色花火,不滅亦不息——雲絳砂小跑進來時便看到這樣一幅場景。
「水、源、沂!」雲絳砂鉚足了勁大喊了一聲。
水源沂卻看都沒有看她,平靜地將最後一疊素箋焚成灰燼。他的唇依舊是抿得緊,眼底重又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得,又跟她鬧別扭是吧?雲絳砂撇撇嘴,而後跑到他面前,笑眯眯地將手指放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三少爺?三少爺……」她故意將白淨無瑕的手呈給他看,臉上竟有一種孩子般的歡喜與無邪。
卻只見水源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神色漠然地問了一句︰「何事?」
他客套的疏冷讓雲絳砂恨得磨牙,卻決定妥協再妥協,「噯,噯,你又生氣了啊?」她一如既往涎皮地貼身上前,然還未湊上他的臉便被他本能地退步避開,「啊喂,你到底怎麼了啊?」雲絳砂忍不住賭氣地喊了一聲。
水源沂的眸底有清光忽閃,而後移開目光,奚嘲地道︰「雲姑娘請自重。」
這一聲「雲姑娘」喚得雲絳砂臉上一片煞白,原本張揚的手指也蜷緊了往衣袖里縮,「三少爺,絳砂只是疑惑,為何三少爺要用那樣珍貴的藥材讓絳砂洗手……」她咬緊下唇低低地道︰「絳砂不過是個三等丫鬟,何其有幸焉?」
她清楚地記得,何大夫告訴她,這藥材里有千年雪蓮花根部最女敕的一處,絕世少有,價值連城。不僅能入藥,浸水浴膚更是最上等的美容養顏之品,同時亦可用作祛斑褪疤之用。
聞言,水源沂的臉色也驟然一變,「對!你不過是個三等丫鬟!如今又有什麼資格與本少爺站在一起?」失態的瞬間,他死死握緊了氣到戰栗的手,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而聲音卻依舊是顫抖的,「本少爺只是見你手上的傷痕礙眼。」他扯出一絲冷笑道。
見他言辭激烈,雲絳砂反而平靜下來,「水源沂。」她輕聲喚他,目不轉楮地注視著他的眼楮,仿佛連自己也覺得應該寬下心來包容他一時的任性。
水源沂抿緊了唇,忽地覺得自己可笑起來。他何必要生氣?她願看輕自己,又與他何干?
「我還听戚管家說,你十二年前也曾用這藥材浴洗過全身……」雲絳砂忽而又道,清湛的眸子里竟有一種莫名的希冀,「所以我想知道,當時你身上是不是也有許多的……傷痕?」
水源沂冷笑一聲,「是又如何?」
雲絳砂的眼里倏然掠過一抹奇光,「那,你身上的傷——」
「我說過,忘了。」水源沂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一見她眼里乍現的淒楚之意更覺心里郁亂不堪,驀地折身便要離開這世外源。
走至半路,忽听她在身後低低地道︰「其實……你並不是不在意我的,對不對?」
水源沂的身體陡然一僵,停下了腳步。
「呵呵,是的吧……」雲絳砂兀自笑了起來,眼里盡是貪戀,「不然你怎麼會花費心思為我洗去手上的傷痕,不然你怎麼會願意為我戴上那枚紫玉耳墜,不然,你怎麼又會讓我為你束上十幾遍的腰帶……呵呵,你分明不喜歡別人的踫觸的……」
話語凝噎,水源沂亦忍默了半晌,終是淡淡地道出一句︰「你想得太多了。」
說罷又要離去,卻忽然覺得腰上一緊,雲絳砂竟從後面抱住了他,啞著嗓子歇斯底里地喊︰「為什麼不肯承認?你明明是,明明是在意我的啊……」就算,你不記得從前,不記得那個愛耍無賴的女孩,不記得那一聲「相公」,卻也不該忘記那份牽絆的啊……
水源沂驀地握緊了拳頭,無名指的一根筋忽然狠狠抽痛,如蠱毒般一直爬到心口的位置撕咬下去。這樣撕心裂肺的痛楚,只因那一句撕心裂肺的呼喊︰「你明明是在意我的啊……」
是啊,他明明,很在意她……
在意她妄自菲薄的言語,即便許多時候都是說者無心,他卻總會無端地生悶氣。
他不在意她手上的傷痕有多難看,卻在意她每每伸出手時的尷尬,所以會使計用那千年雪蓮花助她洗去手上的傷痕。也曾貪想,是否有一天,她會坦然地將手放至他的手心?
他想看清她,看透她,偏她又總愛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所以他會報復性地小小整她,看她緊張,看她為難,看她咬牙切齒的神情……
她在抱怨連連甚至惡罵聲聲時,他卻是在心底里微笑的。
原來,他對她有情。僅僅是,不願承認而已。
雲霽霧散,藏不住那一切欲明又晦的心思,便索性不再藏躲,「雲絳砂。」水源沂平靜地喚了她一聲,抽開她的手,轉身望進她迷蒙的淚眼里,「雲絳砂。」他再喚一聲,深深地望著她,而後緩緩地問出幾個字︰「你說……如何?」
雲絳砂的眼楮陡然睜大,一時間驚大于喜,顫聲說出來的話竟都不像是自己的︰「我自然……自然是對你……」她的喉嚨澀得緊,早在心里喊了千萬遍的話語如今卻再也說不完整。要命!這這這……這實在太突然了嘛!
「如何?」水源沂又問,視線卻緊盯著她的臉頰。
「流雲,願隨水……」雲絳砂終于咬緊牙關輕念出聲,眼簾垂得很低。
正滿心歡喜得無法言喻時,卻只听一聲輕蔑帶嘲的冷哼︰「你以為我還會信?」水源沂望著她始終不沾羞色的臉頰,笑得諷刺,更荒涼,「雲絳砂,你真會做戲。」事到如今竟還要來騙他!雲絳砂!你好可惡!
雲絳砂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抱歉,我無法相信一個說這種話時連臉都不會紅的女子。」水源沂冷淡地丟下這句話後便決然拂袖而去。衣袂翩翩,紫玉玲瓏聲聲脆脆。
緣字訣,僅于心底系了分不清顏色的惆悵。這滿斛溫軟的女兒心,又怎堪痴話斷腸?伊人如玉香消去,徒留一地殘紅,黯然低泣。此情,此恨,誰解?
酒朝節,月缺之夜,長街耘初巷里也是點著萬家燈火。這連戶挨盞的燈火里不時有女子嬌泠泠的笑聲傳出,正是水府留下的那幾個相約共醉的丫鬟。
「呀,我又贏了,你們都要再罰一杯。」晚榭嬌笑著一拍素手,盈盈眸光燦若星子。搖曳的燭火下,這個原本溫婉端莊的女子臉上已微泛酡紅,卻是別樣的嫵媚動人。
「晚榭,這所有的子兒可都讓你贏去了。」靛秋玩笑地嗔道,轉眼一瞥身邊正直接抱著酒壇狠命灌酒的少女,不由得笑著拉過她的手,「絳砂,你可不能這樣喝呀。」她拿出食指在雲絳砂始終白皙如初的臉頰上點一下,再點一下,復又格格笑道︰「噯,絳砂,不帶你這樣的,酒量這麼好,到現在還不醉……」
「那可好,可好……到時候便讓她負責將我們這群醉鬼領回水家了……」對面的千倌笑著接上話來,柔軟的聲音里分明有了七分醉意。
雲絳砂也是「哧哧」地笑,眼兒迷離,「我也奇怪啊,怎麼喝了這麼多還不醉……」說罷又舉起酒壇子,不顧形象地猛灌了好幾口,冰涼得辣人的酒釀直直嗆到喉嚨中,將她的眼淚都嗆了出來,「混蛋,王八蛋,豬生的蛋……為什麼不快點讓姑女乃女乃我喝醉……」
話一出口,四座皆是一愕,緊接著便是一陣上氣不連下氣的笑聲,「呀,原來我們的乖乖絳砂也會罵粗口啊……」
「呵呵,豬怎麼會生蛋?看來絳砂是真的醉了……」
……
仿佛是一瞬之間,眼前的一切竟全部虛浮起來,燭火,面容,笑聲,通是飄悠悠的不著實地。觥籌交錯間,卻只見了他的臉,那樣清冷懾人的一雙鳳目,還有眼角的一顆美人痣……
雲絳砂顫顫地伸手往空氣里亂抓了一通,忽然猛一磕酒壇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這里好熱……我……我先出去涼快一下……」說罷也不顧旁人嬉笑拉扯,便自顧自地走了出去。
夜風微涼,涼而冷。道旁樹影婆娑,觸手可及的碧青色葉子上蘸了寒露,顆顆的晶瑩凝得比珠潤,只待葉尖覺得重了便微微往下墜,仿佛也是醉醺醺的。樹梢上是青溶溶的一撇月影兒,大抵也是覺得困了,倦懶地半耷著眼。
雲絳砂便靠著樹干坐下來,舒服地伸展開四肢,仰頭抵著樹干,望向天際那輪模糊的缺月,先是出神地看,而後又痴痴地笑,「呵呵,葬夭谷里的月亮啊,比這大,也比這亮的……」她喃喃,眼里起了陣霧,一幕幕朦朧而詩意的畫境旖旎重疊,是葬夭谷的山,葬夭谷的樹,還有那漫天飛舞的,是只有葬夭谷才有的紫蝴蝶呵……
恍恍惚惚間,竟仿佛又回到十二年前,十二年前啊……
十二年前,連棘山,葬夭谷。
深山里彌漫著經年不散的濃霧,天卻總是澄藍的琉璃色,與起伏的山巒連成一線。幾朵疏落的浮雲推擠著往藍的最深處里浮移,偶有幾朵挨得緊了便開成了一大朵純白的雲花。花下便是紫蝴蝶,成群結隊地往花叢里翩躚,而這翩躚也是年年歲歲的,亦無論春夏。蝶兒們似飛不出,也不願飛出這詩畫里才有的仙境。
「爹!爹!爹你等等女兒嘛——」
深山里遠遠傳來一個稚女敕的聲音,笑嘻嘻的語調,一聲聲的「爹」更是喚得親昵無比。
疾步走在前方的藍衣少年終于忍無可忍地回頭,朝身後那個小跑著緊跟上來的粉頰女孩冷喝出聲︰「說過我不是你爹!」
少年本生著一副陰柔秀美的女兒貌,即使生氣時也不見絲毫魄力。
「可是你和我爹長得一樣好看啊。」女孩理直氣壯地回答,笑得眉眼彎彎似月牙。
像他爹便是她爹了嗎?什麼鬼邏輯啊!少年的嘴角有一絲抽搐。即便他天性孤僻,不善與人親近,卻也被這個賴皮的小丫頭纏得定力全失。
這小家伙是不是有病啊?從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就一個勁地喊他「爹」!他不應,她偏還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真是莫名其妙!他本隨管家至連棘山脈附近的綢莊分鋪暫歇,只為親眼一見傳說中的棘花,才擅離綢莊尋至這里。怎料會踫上這麼一個胡攪蠻纏的小無賴?
「我知道爹肯定是去尋棘花,讓女兒帶你去好不好?」女孩忽又笑眯眯地開口。
「你怎麼知道?」少年立馬謹慎地盯緊了她,這小無賴不會是什麼知曉人心的山妖吧?
「葬夭谷里來的生人從來只為尋那棘花。」女孩眨眨細長的桃花眼,里面掠過一抹狡黠的光芒,「噯,告訴爹哦。那些人中可沒有一個是活著出谷的呢。因為他們都不知道棘花的天性。」說罷又彎著眼兒無邪地笑,鳳尾般的長睫撲閃撲閃的。
少年眯起眼楮,「你知道?」
「不信的話就讓女兒帶你去啊。」女孩仰起小臉,兩頰粉得可愛,「反正爹又沒什麼損失。」
被你纏著就是最大的損失!少年的嘴角再度抽搐了一下,卻也沒有拒絕。他心里清楚,這里重山疊嶂霧又深,一不小心便會迷了路去。而讓這個自小在山里長大的女孩領路,定能為他省去不少力氣——盡避他暫不能辨別這小無賴說話的可信度。
女孩「嘻嘻」一笑,跑上前去便要拉他的手同他親昵,卻被對方嫌惡地退身躲開。
「別亂踫。」少年忍不住皺眉。心想這小丫頭不只會耍無賴,還會耍流氓!嘖,真是個討厭的小家伙!只是——瞥見她眼底分明的失落,為何自己會有莫名的犯罪感?
「那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