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沂望著她沒有說話,而後徑自捉住她的手腕,意料之中地探出那早已凌亂不堪的脈象。慘淡的月色掩映著她的臉,呈出一種病態的白,似紙。絳潤的唇偏顯突兀地嵌入了這張白素箋里。入眼便是瑰麗的紅襯著蒼冷的白,竟平添了些許悲戚之意。
「方才你強壓下那股內力不讓她察覺,定是受了內傷。還是少動怒為好。」水源沂淡淡地道出這個事實。而她方才之所以會吐,也是因為心脈紊亂氣血過虛吧……思及此,他不禁暗中為她輸入了些內力,緩定她體內四處游竄的真氣。
「死不了。」雲絳砂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而後倔強地抽回手,移開目光,「你也別自責,反正是我一廂情願。」原想用最瀟灑的語氣告訴他,話一出口卻連自己都覺得淒涼。忍不住要在心里罵自己自欺欺人沒出息,明知他根本不會自責的啊……
水源沂微微抿唇,想說什麼卻最終還是緘默。
見他不說話,雲絳砂的思緒也打了頓,便忍不住軟軟地低嘆一聲︰「唉,你說水家的聲譽,當真有那麼重要麼?即便會因此拋卻那閑雲野鶴的生活?」她抬手抵住眼角,幽幽地開口︰「原本不想理的人卻不得不理,原本不想管的事也不得不管……換作是我,定是很苦惱的啊……」
水源沂的眸光驟然一冷,「水家的事,你究竟听說了多少?」
終于得到意料之中的回應,雲絳砂不由得嘻嘻一笑,立時換上一副耍賴的口吻︰「倒也不多吧。只是听說從前的水家與瀲水城關系匪淺罷了。」她眼兒彎彎,唇兒翹翹,眉目落得好生嫵媚,「比如水家在商業上的勁敵總會莫名其妙地死于家中,而瀲水城又總能得到足夠的銀子招兵買馬,廣納良才之類的……」
她始終是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水源沂的臉色卻起了波瀾,連藏在袖中的手也微微握成了拳。是呵!水家與瀲水城曾有的「互惠互利」,早已是明不可辯的事實……
「不過呢,倒也不知為何,兩方忽然在二十年前斷了聯系,從此便是陽關道與獨木橋,互不相干。」雲絳砂忽又訕訕地笑,而後涎皮地貼近了他身道︰「這些都是絳砂道听途說來的,自然是虛構的成分居多,三少爺可千萬不要介意啊。」
「自是不會。」水源沂冷冷一笑,語帶自嘲,「可還有別的?」
「別的?」雲絳砂眼眸一轉,掩住眼底狡黠,而後又笑吟吟地接著道︰「噯呀,別的可都是些荒誕無稽的八卦了。比如水家如今的財富其實是由一個窮乞兒白手起家得來的啊,比如痴情老爺與溫婉夫人的海天連理啊……」
她一面說著一面還煞有其事地掰起了手指來數,「還比如為何大少爺總是奔波在外鮮少歸家啊,而大少女乃女乃一大把年紀了都生不出個女圭女圭啊以及太後賢明愛才,因而會破了先例提拔二小姐為女丞相之類的……」
她倒真是沒個避諱越說越帶勁,恨不得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細數個遍,水源沂終也忍不住輕咳一聲,打斷了她漫無邊際的扯談︰「夠了。」嘖,水家的風流韻史,可也「多虧」了那些愛嚼舌的說書先生們四處宣揚了。
雲絳砂便又頑皮一笑,很識趣地岔開了話題︰「說起來還要謝謝三少爺啊,若沒有你的秘密當擋箭牌,恐怕絳砂早就被她先屠為快了。」果然自己料想得沒錯,那女人對這位三公子同樣很感興趣吶——自己只是一時情急胡謅出一個「三少爺的秘密」,便能將她騙入圈套。
水源沂淡淡地「嗯」了一聲︰「戲演得不賴。」他瞪了她一眼,一貫疏冷的臉色卻微微有了些動容。醉酒裝睡,這丫頭果真也狡猾得很。
雲絳砂嬉笑著應了一聲「當然」!轉念一想,又多了幾分不平,「真是,我原以為豪門的夫人小姐起碼會知書達理一些,不會像我這麼俗氣,沒想到撒起潑來也跟鄉野村婦沒個兩樣嘛。」切切切,又會踹人又罵粗口的,怎麼看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你總是這樣看輕自己嗎?」水源沂忽而冷冷地問出一句。轉而望進她的眼楮里,那樣犀利地注視著,仿佛是要將她看穿。
「啊?什麼?」雲絳砂困惑地眨眨眼楮。娘咧,這玉佛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啊?
「沒什麼。」水源沂淡漠地別過臉去。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悶氣,毫無來由的。這個女子,究竟要何時才會正正經經地說句話?
這樣想著,他更覺得心煩意亂,轉身便要離開,卻被雲絳砂急著扯住了衣袖,「三少爺先別急著走嘛。」不理會對方眼底的疏離,她又厚著臉皮黏了上去,「所謂知恩要圖報,我今日助了你,那,明日的推薦函——」
「離開水家。」水源沂忽然打斷了她,語氣冷硬。
雲絳砂的身體陡然一顫,「什麼?」像是沒听清他的話,她又問了一遍︰「你方才……說了什麼?」聲音竟恍惚得像在夢囈。卷翹的睫毛下,一雙細長的桃花眼睜得很大,卻空得望不見底。少女的臉上落了一層很薄的陰影,模糊地覆住了一切,看不出任何表情。
「離開水家,我不想再看到你。」水源沂冷淡地丟下這句話後便甩袖而去。
望著他決然離開的背影,雲絳砂失神了許久,忽然卻放聲地笑了,「哈!你以為就憑你一句便可以讓我放棄嗎?要我離開水家?你——做——夢!炳哈……我追了你十二年,好不容易追到了,就不會再放手!」話語一哽,她慌忙用衣袖拭了一把眼楮,用力眨去眼底的霧氣,微紅的眼眶似染了一層嫣俏的胭脂暈。
「哼!不就是封推薦函嗎?姑女乃女乃我偷也要將它偷過來!」
第二日清晨,水府斯淨堂。幾十名舉止得體的丫鬟列成整齊的一排,靜等著他人來喚。
「下一個,花寨柳家的千倌。」晚榭字句輕快地按著冊簿登記喚出新進丫鬟的名字,一面往右邊的紅箋上謄,頭也不抬。她的身側便坐著藍茗畫,支著腮半闔著眼,她的眼下留著淡淡的暗影,神色頗有一些慵懶,卻依舊嫵媚至極。
「噯,千倌在此。」一個俏麗的丫鬟微笑著迎身上前,朝藍茗畫盈盈一拜,「大少女乃女乃。」
藍茗畫狹眼掩去一個呵欠,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嗯。」她拿過千倌手上的推薦函,掏出信封里頭的紙箋,眯細了眼楮認真審視了許久,而後素手寫意一揮,「好,下一個。」
……
拜托,一張破紙幾個爛字而已,又不是什麼書法名作,有必要研究得這麼細致嗎?站在豎排中央的雲絳砂連連在心底下哀呼不妙,藍茗畫這女人,不,這半仙可不是省油的燈啊,萬一她瞧出自己手上的推薦函是偽造的……
這樣心虛地想著,不禁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信函,忽感覺身後一陣細微的騷動,伴著幾個丫鬟間竊竊的耳語︰「快看啊,竟是三少爺呢……」
雲絳砂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回頭,便望見了那張清冷懾人的絕色容顏。不變的狹長的鳳眼微抿的唇,不變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絕塵風骨,不變的眸底的荒漠與疏離。只是——
他那鐵青的臉色,怎麼看怎麼像來討債的哦……呃,錯覺吧?
「天哪是三三三三三……三少爺……」一個站在排尾的小丫鬟激動得舌頭都打了結,「我我我我我……我居然看到三少爺了……」
「居然是三少爺本人噯!啊呀可要死了,這還是我來水家第一次見他呢!」
全然不理會丫鬟們興奮的私語和緋紅的臉頰,水源沂只徑直走至雲絳砂面前,二話不說便奪走了她手里的那份推薦函。
「為什麼還在這里?」他冷聲問,眼神鋒利。
「啊……我……」雲絳砂避開他的目光,垂著頭局促不安地絞著手指,「那推薦函……其實不是……」她嘴里嘀咕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水源沂眯起眼楮冷冷一笑,臉色卻越發青白難看,「君子多情,止乎于禮。你做出此等不齒之事,竟還有臉待在水家?」聲聲句句咬牙切齒。
話一出口,便只听四周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所有的丫鬟皆滿面羞容更禁不住要浮想聯翩。不齒之事?難道——難道她對三少爺做了……啊呀可要死了!
雲絳砂更是狠命咽了一大口口水,瞪大了眼楮直直望著眼前的人。這這這……這「不齒之事」……咳咳,好吧她承認,雖然她沒少做過這類的春夢……可是,可是等等!蒼天可鑒啊!雖然她垂涎他已久,卻也一直是有這色心沒這色膽的啊……
再偷偷瞥一眼他俊顏肅凝儼然一副「還我清白」的表情……娘咧,不是吧?雲絳砂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哪晚夢游的時候實在情難自禁于是真對他做了什麼什麼……
「三公子。」一聲酥媚的輕喚打斷了雲絳砂漫無邊際的遐想。抬眼,方才還坐在正座上的藍茗畫已笑意盈盈地朝兩人走了過來,蓮步婀娜,媚眼如鉤。
雲絳砂慌忙舉袖掩面,頷首福身,「大少女乃女乃。」她恭恭敬敬地朝來人行了大禮,並趁機暗抹了一把掛在嘴角的不明液體。
藍茗畫斜睨了她一眼,眸中掠過鄙惡之色,轉而卻又朝水源沂笑得嫣然如畫,「三公子特意來此,是否與這丫頭有何過節?」
水源沂鳳眼一狹,清傲地道︰「本少爺不想再看見她,而這推薦函——」他揚了揚手中的信函,狹長的鳳眸掠過一抹狠色。而就在雲絳砂瞬間反應過來卻還來不及阻止時,那推薦函已在他手中化為灰末,「形、同、虛、設。」
「三少爺?!」雲絳砂的臉色煞然一白。他當真要趕她出水家,不留一點余地?
這變節生得突然,就在滿堂皆驚時,唯一不減笑意的人,便只剩了藍茗畫,「噯喲,三公子這又是何必?」她伸手撫上雲絳砂的發,神情愛憐地望著她,「這丫頭也是趕了不少路才來到我們水家,如今毫無緣由地便將她逐回,怕是不好同原主交待吧?」護她之意顯而易見。
雲絳砂的身子略微一僵,再抬眼望向水源沂時,卻恍然明白了一切。原來,如此……
「那日確是絳砂逾禮。三少爺生性喜潔,絳砂不該擅自為三少爺疊衣鋪被。」雲絳砂忽地低低地道,眼簾垂落,鳳尾般的長睫很好地遮住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奇彩,「絳砂日後定會循規蹈矩,再不踫三少爺的衣物分毫。」
水源沂冷哼一聲,眸底泛出嫌色,再狠狠一揮衣袖,便絕塵而去。
其余的丫鬟們皆在瞬間恍然大悟,原來那所謂的「不齒之事」,僅是——疊疊衣裳鋪鋪被,如此而已。啊呀可要死了喲!方才竟歪想到那方面去了……
「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貼身丫鬟了。」藍茗畫削尖的手指細細撫過少女的一眉一眼,那樣專注且意味深長地望著,連唇角的微笑也深深媚到了骨子里。隨後便見她微微傾身,咬著少女的耳朵道︰「只要你乖乖听話好生服侍,我絕不會虧待你的……可記住了?」
「絳砂絕不敢忘。大少女乃女乃。」少女低眉甕聲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