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里跑來的飛蛾,繞著廊上的燈泡飛舞著。
我從來不曾當自己是你老婆。
女人沙啞的聲音,穿透房門,流瀉在空氣中。
男人跪在門外,將冒出青筋的額頭抵在門板上,兩手也在上頭攤平,壓著。
她黑暗的過去,隨著瘡啞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夜里,如此殘酷,那麼清晰,教他震驚、心疼、憤怒,不寒而栗。
而她平靜而抱歉的告白,字字句句都像把刀,戳得他滿心窟窿。
他緊抿著唇,下顎緊繃,只覺得胸口發緊,痛得眼角都在抽搐。
而她,還再說,開口要求。
「阿峰,你是個好人,這些年來,一直對我很好。但我並不……正常,我已經躲了半輩子,接下來還會繼續躲下去。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如果你真的想幫我,請你放我自由吧。」
說到底,她就是想離婚。
有那麼一秒,他只想踹破眼前這扇門,對著她咆哮,告訴她他不介意她的過去,強逼她承認她的在乎。
他知道他做得到,他做過一次,可以做第二次。
她在乎他,比誰都還要在乎。
可他也曉得,嚴風說得對,問題不在眼前這扇門,在她心上那扇。
逼迫她,或許可以解決問題,但他做不到。
在听到她的經歷之後,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
當她訴說那些過去時,大部分的時候,都很平靜,可他知道並非如此,即便隔著門,就算看不到她的人,他也能感覺到她那冷靜偽裝下的痛苦。
當她就這樣,活生生、血淋淋,毫不掩飾的撕下長久偽裝的那層皮,怎麼可能不痛?
他听了都痛,更遑論身在其中的她。
相親那天,他就發現她有些狀況、有點問題,但他不以為意。結婚之後,他看得更清楚,他依然不認為那有什麼關系,每個人都有些小毛病、小敝癖,有屬于自己的隱私和秘密,他不需要全都知道,他自己也有不想和人說的過去。
他喜歡她,選擇了她,兩人有一起生活的共識,好好的過日子,那就好了,就夠了。
可他沒想到,她的問題如此嚴重、那麼可怕,他難以想象這些年,她是如何撐過來的。
難怪她總是隨時保持警戒,總是穿著衣服睡覺,總是無法輕易睡著,總是不自覺保持著安靜,總是對他百般容忍……
她的失眠、惡夢、神經質,那些總是需要東西好好待在原位,需要生活按部就班的怪癖,那些從來不肯輕易顯露的情緒,全都有了解釋,有了原因。
她的人生在十六歲那年就失控了。
她沒有安全感,所以她才緊緊抓著那些能夠掌控的東西,她需要那些規律,那些正常,那些人們視之理所當然的事物。
對她來說,這些全都得之不易,都是在下一秒就會失去的東西。
這些年,這麼多年來,這個女人,隨時隨地,都在準備逃跑。
我和你結婚,是為了利用你……
他知道這是實話。
葉懷安只是我配合你的需要,扮演出來的角色……
懊死的實話。
可他不認為,這些年她總是在演戲。
他看得出來她的改變,那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有意無意的變化。
這些日子,她已經會主動睡在他懷里,會無意識的伸手觸踫他、撫模他,會在街上牽握著他的手,會和他依偎在一起。
她不再在睡前,還堅持要把頭發綁得整整齊齊,假日還會被他拖著一起賴床,而不是一早就爬起來整理東西。
他知道,那也是她,她對他是真的。
就因為是真的,所以才將話說得如此明白,才要讓他死心。
她打定了主意,要和他離婚。
她認定了,兩人之間沒有未來。
他很清楚,現在說什麼也是白搭,就算他踹破這扇門,和她發誓一百次,他不在乎那些該死的過去,她也听不進去。
而在經歷過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之後,他還真他媽的沒有辦法怪她。
那些該死的變態,奪走了她的自由、她的人生,還有她對人的信任。
她沒有辦法相信人,任何人。
即便是他。
她不會相信他許下的承諾、說出的保證,不會相信還能過正常的生活,還能有美好的未來。
就算她想,她也不敢。
額上青筋因為怒氣和無能為力而賁起抽動著,他將貼壓在門上的手,重新緊握成拳。他想搗爛那些將她變成如此的變態,捏斷他們的脖子,親眼看著那些卑鄙的雜碎斷氣。
可即便他真能這樣做,事到如今,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麼。
門里的女人,沒再開口,可他曉得她在哭,無聲掉著淚,就像在公交車上看他簡訊時一樣,即便是哭,也不敢出聲。
她總是這樣,用盡所有力氣,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讓人知道,不讓人曉得,讓他每回看見,都心痛到不行。
懊死的,他需要讓她再學會信任,懂得相信。
相信他。
他需要她把心門打開,心甘情願的讓他窩進去!
阿峰吸氣,再吸氣,然後強迫自己跪坐回小腿上,將拳頭從門上抽離,他費了一點功夫,才有辦法松開拳頭,將手掌重新攤平,放在大腿上。
他張開眼,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扉,咬著牙,狠著心,開了口。
「好,我放你自由。」
舌忝著干澀的唇,他逼著自己粗聲說。
「我們離婚。」
我們離婚。
四個字,像釘子一樣,釘在她心上,讓蜷縮在門邊的她,不自覺縮得更小,幾乎將自己縮成了一團球。
這是她要的,要他放手,再也別管她,但即將失去他的恐懼,仍讓胸中的心,大力快速的鼓動著,她幾乎又要尖叫起來,可她知道她不能這樣,她不可以再依賴他了,和失去他的恐懼相比,她更害怕他因她而喪命。
所以雖然張開了嘴,她卻只是用力的吸著氣,吸氣擴張心肺,吸氣壓抑恐懼。沒有關系,她不會有事的。
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她能活下去,她會活下去,過去可以,現在可以,以後也可以。可即便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說服自己,即便離婚是她自己的要求,她仍無法阻止疼痛充塞全身下上,無法遏止淚水溢出遮眼的指間。
就在這時,她卻听到門外那個男人,接著開口說話。
「既然你說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我想我再強迫你也沒有意義。要離婚,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你若答應了,我立刻就去上網,打印離婚協議書,馬上簽好給你。」
她不想理他,但理智卻讓她開了口。
「什麼……條件?」
「你必須繼續待在這里。」
「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她痛苦又慌亂的說︰「你不懂,我不能留在這里,那些獵人——」
「那些獵人是一些早就被判死刑的連續殺人犯,他們全都是窮凶極惡的變態,每一個都殺人不眨眼,有些甚至早已被執行死刑,卻死而復生,被裝上有GPS定位的機器眼,放入游戲中,獵殺被任意挑選的獵物。」
他平鋪直敘的說著,聲調冷靜得像在做報告。
「機器眼里除了GPS定位系統,生命監控裝置,還有攝影鏡頭,可讓獵殺畫面,經由網絡,實況轉播到全球玩家的計算機里,供人收看、下注。為了讓獵人們乖乖听話,初級的獵人被打了藥,需定時領取解藥,才能活命。二級的獵人,被動了更高級的手術,除了能回傳信息,也能經由無線網絡,實時接收最新的獵物數據與消息,二級獵人眼里內含炸藥,玩家可自行選擇自爆時機。」
門外男人對獵人的了解,讓她毛骨悚然,有那麼瞬間,恐慌攫抓住了她,讓她差點又再次發作,可他很快就接著說。
「以前我在紅眼工作時,有一個搭檔叫莫磊。莫磊的雙胞胎兄弟莫光,在十一年前失蹤了,去年紅眼因為接手一件案子,才發現失蹤的阿光沒死,而且出現在一場以殺人犯獵殺真人的游戲中。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听過,也不知道這個游戲的存在。」
她無法置信的屏住了氣息,不自覺拿下遮眼的手,瞪著眼前的黑暗。「武哥他們本來抓到了一個玩家,將他關在羅馬尼亞的牢里,可當他們想去追問阿光的下落時,那玩家卻被謀殺了,讓他們斷了線索。」
這話,讓她吃驚的月兌口。「他們……抓到了一個玩家?.」
怎麼可能?怎麼會?她從來沒听說過這種事-過去她不是沒試過揭發這整件事,但那些玩家有錢有權,勢力龐大,無論她是去報警,或試圖把消息吐露給記者,抑或上網散布,總是立刻就被封鎖、抹滅,知情的相關人士,更是在短短數日到數小時見,就一一被除去、暗殺,或失蹤。
但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對。」
因為太過震驚,她結結巴巴的問︰「多……多久?多久之前的事?」
「去年,十一月。」
那是九個多月前,可這間公司還存在,沒有被摧毀,沒有被消滅。
她不敢相信的搗著唇,一時間竟有些耳鳴。
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有人真的成功對抗了那些玩家。
不要相信任何人。
冷酷的聲音在腦海里警告。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是人都懂得如何背叛。
她知道那警告是對的,她總是听從它,她就是听了它,才活到了現在。
可是,她想要相信他,需要相信他。
「你說……這間公司……叫什麼名字?」
當她發現,她已重新面對那扇門,听見他清楚而穩定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紅眼意外調查公司。」
她張開嘴,听見懷抱微弱希望的顫抖字句,飄浮在空氣中。「沒……沒有人對付他們嗎?」
他冷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回答。
「武哥向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清楚該如何應付處理這種事。」
她瞪視著眼前的門板,有些迷惑,萬般不解。
「可是……那些人、那些玩家……」
「都是些有錢有勢的變態。」
門外的男人幫她說完,然後道︰「但武哥也是。」
她眨了眨淚眼,不解的問。「也是什麼?-」
「有錢有勢的變態。」
他告訴她,強調︰「我可以和你離婚,但你要把你所知關于狩獵游戲的一切,都告訴紅眼的人。你若幫忙找到莫光,這三年六個月,我認了。」
她緊閉著唇,沉默著,希望和恐懼,在心中相互拉扯。
她不想和那僩游戲扯上任何,她也並不真的認為,這個紅眼意外調查公司,真的能改變什麼。
可是,他們抓到了一個玩家,雖然那人死了,被暗殺了,但這間公司還存在,過了九個月,還依然存在。
她無法壓抑那在胸臆中熊熊燃起的希望。
「那個人,你朋友的弟弟,可能早就死了。」她告訴他。
他沉默了一秒,然後開口說︰「你活下來了。」
是的,她活下來了,苟延殘喘的活著。
在這之前,她確實想過,或許還有別的獵物,別的人,從游戲中生存了下來。可她自顧不暇,在那幾回嘗試都換得失敗,或遭背叛的下場之後,除了逃亡,除了自保,她再也顧不了其他。
真的有人能在游戲中,活那麼久嗎?
她很懷疑,但那些游戲場所大多都在杳無人跡的地方,或許有人真的能在那游戲中生存下來。
她記得自己在游戲中,逃跑、躲藏,無法信任他人的那段日子。
另一個人。
一個和她一樣的人。
淚水在不自覺中平息,她吞咽著口水,啞聲警告他。
「那些玩家,最喜歡追求刺激,他們擁有的資源、掌控的權勢,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他們有一部分的人,最喜歡的,就是像你和你朋友這樣的武術高手,你知道這幾乎就像是推你這些朋友入火坑嗎?」
「他們能在這行生存這麼久,也不是白混的。」他淡淡的說︰「你只需要說好或不好,其他都不是你的事。」
她沉默了許久,掙扎著,他沈穩的聲音又再響起。
「事到如今,對你來說,還有什麼損失?我只要求你和紅眼合作,若之後你察覺情況不對,隨時都可以再跑。」
聞言,她深吸口氣,終于舌忝著干澀的唇,開了口。「離婚之後,你不會再騷擾我?」
「離婚之後,我不會再騷擾你。」
她點頭,啞聲開口︰「好,只要你和我簽字離婚,我就留下來,和他們合作。」
「你等一下。」
他二話不說,站起身,大踏步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