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念循聲側首,那個姑娘就站在不遠處,睜大淚眼望著他。她全身濕透,但臉頰被那場大火燻得通紅,縴瘦的肩膀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激動而顫抖不已。她的裙擺上沾滿泥星,凌亂的黑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狼狽不堪。
但樞念僅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甚至不曾流露出絲毫動容的神色,便轉身將襲雀扶上馬車,隨後自己也跟著坐上去,輕巧一抬手垂下簾縵。
「樞念,她……」雙簾馬車內,襲雀輕輕扯住他的衣袖,欲言又止。
樞念只是不著痕跡地笑笑,揚聲道︰「回府。」
「樞念……不要這樣,樞念……不要走……」西晷嘶喊著,本能地想要追上去。馬車已經啟程,轆轆車輪碾過窪地,冰冷的泥水濺了她一臉。
「樞念——」萬沒有料到,那姑娘竟是不依不饒地追著馬車跑起來。這副在大火中死里逃生的身軀早已虛月兌得邁不開步子,仿佛是靈魂牽著它僵硬地往前跑。她的聲音也因雨水和淚水的交織變得嘶啞渾濁,但還是拼盡全身力氣哭喊著︰「樞念——你听我一句——就听我一句,好不好?我已經後悔過一次,已經——不想再後悔了——」
不想留著遺憾離開有他存在的這個世間啊!那個夢不是憑空虛設的,那場大火也絕非無端燒起,還有那個神秘莫測的男人——她知道,她其實都知道的,等到期限降臨那天,她不得不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多長時間可以抱著僥幸的等待留在這里,但她只是想在這僅剩的時間內有他陪著……她不指望能冰釋前嫌和好如初,更不指望他還能對她動情——但她受不了他那形同陌路的冰冷眼神,那是一種折磨!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的煎熬!
她真的不夠堅強,不夠灑月兌——她只是希望他還願意看自己一眼,還願意平心靜氣同自己說上幾句話,哪怕,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馭馬小廝不知其中何故,卻也下意識地放慢了速度。
「樞念……樞念你停下來,停下來看我一眼,好不好……」西晷還是不死心地往前追著,直至麻木的雙腿再也不听使喚,「撲通」一聲踉蹌跌倒在地。她勉力撐起上身,胸中一口濁氣逼至喉嚨口,禁不住重重咳嗽起來。地上的泥水倒映出她此刻的狼狽,滿臉泥污是連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她頓覺心中悲痛難忍,先前積蓄的淚水也在此刻齊如雨下。
真的已經,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嗎……
四周逐漸有了起哄聲。那群本該听絲竹賞風月的闊少爺也都擁擠著出來看好戲,不知是誰最先捏尖了嗓子喊出聲︰「喲,快看快看——有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嘍——」
立時便有人附和︰「嘖嘖,她也真是沒有自知之明。都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襲雀雖是不潔之身,好歹也有些資本,再瞧瞧她——」臉上浮出玩味的笑容,比說出的話還要尖諷刺耳,「無才無德又無貌,根本沒有半點姑娘家的樣子,人家樞念公子豈能看上她?」
「就是,」湊熱鬧地接上話,身邊的那位黃衣公子更是笑得放縱輕浮了,「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材也沒身材,瘦得跟柴竿似的,抱在枕頭邊上還嫌她硌手呢!炳……」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哄笑起來。他們或許不是刻意去挖苦,而是純粹尋找些笑料。不會有憐憫甚至同情,因為那個傻姑娘的存在原本就是為了娛樂他們——
那麼的,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西晷喃喃重復著這句話,忽然竟「哈哈」大笑起來!「是——我是癩蛤蟆,這世上最髒最丑最厚臉皮的癩蛤蟆——」她搖搖晃晃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視線還是不舍得移開地望著那輛馬車,「你是天鵝,是明月,是蓮花,是——那麼高貴,遙不可及的存在,我就是住在井底的癩蛤蟆,我一直以為——」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因為早已哭啞了嗓子,說出的每個字都仿佛是從嗓子眼里生生撕扯出來的,還帶著血,「我一直以為,我們住在不同的世界,你是陽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我們不該有交集,就算——就算哪天被邪魔惡鬼纏身我們走到一起,也不可能走得長久……是我不敢,我不敢走出家門前的籬笆,所以你永遠只是個影子,呵呵……」
說到這兒,她竟然吃吃地笑起,瑩瑩淚光里流轉著柔情,「你的影子落在水面上真好看,卻永遠只能看著,我不敢踫,我一踫,影子就不見了……我總是想,如果還能像這樣地看著你,那麼許多話不說出來也是好的……我總是習慣了自欺欺人,也常常會抱著一絲僥幸,當我站到離你更近的地方,你若不曾開口拒絕,那麼我就不會退步,那麼——我一廂情願的等待是不是也就可以長久些……」
她驀地緊咬住下唇,咬破了,唇上的泥水混著血腥味嗆到喉嚨里竟又把眼淚逼出來。她便用力捂住嘴,拼命壓抑心中的情感,到最後卻再也克制不住「哇」地痛哭出聲,「可是到頭來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是我自己……親手將影子打碎的……」
都是她自作自受!是她偏激地摒棄了他所有的好,滿腔憤怒執拗于他不存心的欺騙——所以失去理智,狠心地棄他而去,害他陷入死生一線的絕望!是她親手打碎了所有繼續下去的可能!他那枚還未開花的情種便也隨著她轉身的瞬間而焚葬成灰……
死灰,焉有復燃之理?
天已經漸漸放晴了,太陽從雲縫里鑽出來,薄岫底下鎏金萬道,方才那場春雨真像是老天鬧的脾氣,脾氣過了馬上便又眉開眼笑。
西晷呆呆地望著天,眼神枯涸一如死水,「東邊日出西邊雨……哈、哈,真叫東邊日出西邊雨……」她一路跌跌撞撞,茫然無目的地轉著圈,一面痴痴傻傻地像個瘋子一樣笑,「東邊日出……西邊雨……」
「下面一句?」熟悉的聲音自耳畔響起,接著有雙手溫柔地托起她的頰。
西晷紅著眼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出現的人。
那個男子竟是在笑。她都已經哭得聲嘶力竭——但他卻在此刻笑得風輕雲也淡!而那看似謙和溫雅的笑容里還藏著一點,分明就是惡劣報復的愜意,「嗯?說啊。」
西晷雙肩戰栗只能不停地抽噎,說不出話來。
「唉,」假裝嘆息口氣,樞念的唇輕輕自她唇上擦過,而後落至她耳畔,「听好了,那後面半句是——道、是、無、晴、還、有、晴。」
西晷的眼眸在下瞬倏然睜大,因為嘴唇再度被他覆上。她心中一跳,原以為只是蜻蜓點水的一下——她以為,如他這樣淺情淺欲的男子,即便真的對她有意,也是漫不經心多于情深意切的。但她其實並不怨,因為她心甘情願成為交付更多的一方……
料想不到他這次竟是吻得這樣霸道,這樣熾烈,那一瞬被點燃的春心竟像是那場大火的延續,零星之火足以燎原——他的雙手輕捧著她的臉頰,溫熱的唇瓣卻蠻力侵略過來,在唇舌間深深糾纏著她,無止境的索取全然不似平日的小心把持,恨不能連她的呼吸也一並嚙噬……
她一時間竟被嚇住,無法回應,只是生硬地承受著他的吻。
藏在心底的柔情冰封了重又被軟化,她的眼淚忽然又落,仿佛珍珠斷了線般不可遏止。一顆顆滾落在他的臉上,滾燙灼人的溫度。
樞念這才離開她的唇,「怎麼了?」他憐惜皺眉,手指輕柔地拭去她的淚。
西晷揉著眼楮又哭又笑,聲音喑啞︰「我身上很髒,臉上也很髒……很難看……」這樣糟糕的模樣竟然被他吻了!思及此,她心底的惱意更勝過了女兒家的羞怯。
包要命的是——他竟是當著那群繞嘴閑人的面吻她!那樣正大光明得就好像——他是故意要讓他們看見,故意要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人。
「這樣也好,便只有我一人能看得上眼。」那個男人眨眨眼笑得溫柔無害。
樞念公子其實很霸道,很強勢,很——得寸進尺。
終于看清楚這家伙的本來面目!西晷暗自咬牙,突然烏眸一轉,竟主動上前摟住他的頸項,狠狠欺上他的唇——好啊!他都不介意被人看見,她難道還害怕被人笑話了去?這半個月來飽嘗的相思之苦,她定要連本帶息地討回來!
……
卻不知,在她看不見的竹林深處,有襲白衣悄然無聲地飄掠而來。白衣的襟口和袖擺處也是繡著金銀鴛鴦,衣袂迎風微動,那鴛鴦竟好似也要展開羽翅一同飛揚入天。
低低的,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融入了這雨後淳澈的天地間,那嘆息聲極輕極淡,卻仿佛神喻般聖潔而不可侵犯︰「晷兒,你終究還是不肯回來啊。既是如此,外公親自將你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