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待君顧 第7章(2)
作者︰未稚

她緊抿著唇不說話,是不想——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個字!然後從鼻子里逸出一聲「哼」。那一聲「哼」包含著她滿心的鄙夷和厭惡——那樣清晰得刺痛了樞念的耳。

轉眼發現了瀲的存在,當即也看出對方身份非凡,「你是瀲水城的人吧?」西晷懶洋洋地笑了笑,一面斜著眼地將少年打量一番,一面擺出像是看著街頭雜耍似的很不以為意的神情,「你回去呢,告訴你們主子,上古傾曇的西方蓮座就在這里,要殺要剮任他過來。但要想姐姐我親自送上門——那可抱歉,這天荒還沒破呢。喏,瞧見沒?」她伸手指指天。

樞念眉眼溫柔地忍不住想笑。這個姑娘永遠都有辦法為人尋來樂子啊。總是那樣頑皮逗笑的話語,那樣豐富生動的表情——哪怕,只是看著她也會覺得溫暖。

瀲也笑了,「可是呢,我們家主子忽然又不想殺你了。」他還有樣學樣地豎起食指搖了搖,紫黑色的眸子璨若星子,「因為他覺得——留著你的命應該會更好玩。」

西晷心下了然,「原來你就是那個城主,切,裝什麼神秘?」她突然伸手去捏對方的臉——「嘖嘖,」她笑得很不正經,使勁掐了他一把後才覺解氣地收回手,「喂!小屁孩,你的臉皮要比你的模樣老很多啊,怎麼,敢情你也是個老不死的妖怪?哈哈……」

但她的笑容卻在下一刻凝固在唇邊,因為听見少年說——

「我終于知道,為什麼有人會那麼喜歡晷兒丫頭了。」似乎還很想偷笑地捂著嘴巴,而後別有用心地看了一眼樞念,眨眨如扇的睫毛,「我覺得晷兒丫頭很可愛哦,阿念以為呢?」他倒真是個自來熟,馬上就擅做主張地改喊昵稱了。

西晷的臉色驟然一變,分明是被說中了不可觸踫的忌諱,頓時沉下聲音道︰「少說廢話!你究竟想怎樣?反正彌夏就是——」

「我殺的。」樞念輕巧地接過話。他也不看西晷,只是望著瀲,眼里是千年不變的溫煦笑容,「相信城主已經收到那只報喪鳥,誰是真凶,城主心里也有數了。」他停頓半刻後又笑,只是笑容退去了溫度,「但——听好了,我不會為他償命,也不會隨你去瀲水城。」

瀲聞言「啊呀」叫起,漂亮的眼楮楚楚可憐地眨啊眨,「有人說話不算數呢。」

事實便是,他們剛剛才立下君子之協——樞念隨自己去瀲水城,自己便會給他解藥。

「真遺憾,我並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話。或者,」樞念輕描淡寫地笑笑,無畏無懼,「我之前確實說過,但現在忘了。」是了,他當然要想辦法為西晷拿到解藥,但他也絕不會真的隨瀲去瀲水城!不過是口頭承諾,誰願意誰去遵守,可他同樣也有不去遵守的權利。

他樞念——從來就不是什麼君子。

「我最討厭不守信諾的人。而且——」瀲的臉色陰沉下來,俯身湊近了樞念的耳朵,低低地,一字一字地告訴他,「不守信諾的人從來就沒有好下場。你信不信?」他的聲音依舊柔柔軟軟好似並沒有稜角,卻無疑是種潛在的威脅。

這兩個人……西晷隱隱察覺到不同尋常了。有什麼沖動的念頭剛剛燃起又瞬間被自己澆熄。哈,真像個傻瓜!她難道還嫌自己上當受騙的次數不夠麼?還嫌自己現在的處境不夠荒唐,不夠可笑嗎?

那顆遺落的心,失去的自由——她想找回,她只想變回從前的自己!西晷的指甲狠狠掐進手心里,所以她要割舍一切!邦舍掉那些單相思的心悸和含苞欲放傻傻的期待!她要離開這個本不屬于自己的世界,從此再不要和這個男人有任何牽連!

思及此,西晷又下意識地後退幾步。

樞念看了一眼西晷,而後淡淡垂眸,遮住了眼底的寂落,「你是不是想要告訴我,其實剛才那顆解藥是假的?」他風輕雲淡地笑起,也是溫聲對著瀲的耳朵道︰「我當然知道它是假的,你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將真的解藥給我?我只是想要得到幽苓草而已,因為那樣東西只有瀲水城有。」

瞥見對方臉上隱約無法置信的神情,他又是一笑,「想必你也知道尊師生平最擅長什麼,他老人家下毒和解毒的本事,我雖不說學得精透,卻好歹也學到了七成。」

他的臉上是一貫的從容與自信,優雅得不可方物,「她中的是迷蝶魂,解毒容易,但配料難尋。所以你方才給她服下的解藥,其實只有一半的成分,僅能讓她維持幾日的清醒。若我沒猜錯的話——」他頓了一下,旋即莞爾,「你定早已預計好了,若我隨你回瀲水城,你自會將另外一半解藥給她服下。而若我違約不肯回,你也有新的把柄來要挾我,是不是呢?」

但西晷只要服下含有幽苓草的一半解藥,那另外一半的殘毒便不是問題。

「唉,」卻聞少年重重的一聲嘆息,又在嘆息中微笑起來,退後幾步,「這要怎麼辦呢?你竟然比我預料的還要聰明。我真是——很想,很想,太想把你帶回去了!」他狠狠跺腳竟似有些咬牙切齒,一副惜才難得的樣子。

樞念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微笑專注地望著西晷,不管對方是否願意搭理,也要一廂情願地同她說著話︰「你身上有傷,還是快些回去處理吧。」

說罷就要退身離去,卻見那少年突然舉掌朝天——

「你們——都給我出來!」

倏見一群彩衣人從天而降,整齊落定在少年周圍,仿佛僅是站在那里便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彩衣人共十二位,無論男女卻個個戴著面具——正是瀲水城的十二位弒者。

而此時隱者藍茗畫也已聞聲趕至,瞬間顛覆了場面格局。

敵眾我寡,實力懸殊。樞念的眼楮眯了眯,「看來城主是早有準備,非帶我回去不可了。只不過——」他的視線一一自十三位屬上掃過,唇角掬起笑容,「好像還是差了點。」

「對呢,若你和晷兒丫頭聯手,恐怕我們不能穩勝。」瀲依舊是笑眯眯的,而後面兩位青衫男子已將藤椅端來,他便攬了大衣袖舒服地往里一躺,伸展雙臂掛在扶手上,「可是呢,你能保證晷兒丫頭願意幫你的忙,陪你走這趟渾水?」

他的眼尾瞄向不遠處的西晷,笑了笑又瞄向樞念,神情悠閑而愜意,就好像是在看著兩人的好戲,「晷兒丫頭,你應該不希望今天的事被你們的變態主上知道吧?嗯……好不容易討來自由,萬一又被召回去了就不好了。雖然平日里那些小打小鬧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是扯出什麼大的江湖恩怨,他也會覺得難辦的呢……」

好一招反間計!

樞念終于知道——為何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會成為瀲水城的城主,讓所有的絕頂高手對他俯首稱臣,且僅用五年的時間便讓瀲水城一躍而起成為江湖至尊——因為他的手上握著所有人的身世秘密,並且知道如何利用別人的弱點。

他轉而望向西晷,目光里微微閃動著水狀的銀鱗,似有千言萬語,卻最終什麼都沒說。

西晷,你會不會——為了我,留下來?

西晷也看著他,但她的眼里沒有那麼多欲說還休的東西。古井無波,是死了的水——原本鮮活過,卻最終枯涸的水,也會慢慢腐爛變質。

原來許多事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想明白了,之所以會重蹈覆轍是因為她貪心不足,還以為可以淺嘗輒止——不——不要——她已經不想再貪戀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溫暖!不想再體會一次撕心裂肺的痛,痛到骨子里,靈魂里……

她其實真的不夠堅強,不夠瀟灑,不夠義無反顧。當再一次失去原本堅定不移的信念,失去原本想要捧在手心里細細呵護的依賴與眷戀,失去——她的心——

她一定會瘋掉!

良久,西晷緊抿的唇終于動了動,平靜地吐出兩個字︰「我走。」

說罷果斷地轉身,踏出一步——

「西晷!」樞念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他原以為——無論怎樣的答案自己都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但是不——他不相信!當她驕傲決絕地將背影留給自己時——西晷,你當真如此絕情?

背影微微一頓。

「西晷,你還沒有——」樞念發現自己竟已詞窮,沒有什麼?沒有明白他的心意,沒有听他的解釋嗎?可她究竟會不會在乎?甚至會不會因此覺得厭煩?「你還沒有……拿到那張繡圖。」到最後竟是說出這麼一句,連自己都覺得鬼使神差的話!樞念澀然苦笑,為何事情竟發展到如今不可挽回的景地?他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讓她回頭,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也好,「就在我身上,你難道——不想要了?」

事到如今他竟然還來威脅她!

西晷的胸口被憤怒充斥得幾乎要炸開!但氣至深處,悲至痛時她竟倉惶笑出聲來,沒有回頭——沒有讓他發現自己早已通紅的眼眶。不敢眨眼——再一眨眼一定會淚如雨下。

「被你踫過的東西,我不想再要。」

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話,她走得瀟灑而不留余地。

記住了,這一次,是真正的後會無期。

之前那句話反復在耳畔回響,伴隨某個絕望的念頭轟然炸開。樞念猝然睜大眼,她早已經消失不見,自己卻好像還能望見她離去的背影——那麼的驕傲決絕,那麼的,無情。

剎那間許多紛亂的畫面爭相出籠,蕩滌了歲月濕洗的霉綠,然後交織成一種奇異而迷離的幻象……漸漸地,腦海里只剩那重重疊疊詭艷的幻象,就好像是封存千年的古老的年畫,數不清的繡像人物演繹著各自精彩的故事,有一點空的地方都被填上了花,一朵朵臨空的鮮麗而緊湊。如同沉寂多年的心湖,被誰蜻蜓點水掠過……

吹皺一池春水。

他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管不住自己的心,總是放到那個姑娘身上。

那個姑娘啊,總是丟三落四亂七八糟的潦草得不像話,被人挖苦取笑了也是嬉皮笑臉的大度得不像話,她還總是和別人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的行為放縱得不像話……但她不小心鬧出笑話,縫糟了衣裳時也會露出明顯尷尬的神情,那樣純粹的手足無措的可愛……

那個姑娘偶爾也會心血來潮地想要賣弄幾手,所以會眉飛色舞地用桃花變出戲法。

那個姑娘有時也會在意起他的感受,所以會在劉媒婆饒嘴時急得跳出來幫他說話。

那個姑娘或許也會體會到別人的痛苦,所以會將那朵桃花放在他手心,兩掌貼合,那樣悉心溫柔地告訴他︰「你看,你絕不是一無所有的……」

那些話不知是真是假,但心里面確實流淌著暖意,融融的煙樹迷離的溫暖,原來也可以成為寂寞時的一種自我安慰。哈——就當是他自欺欺人好了!她好像——還是會偶爾撇過眼來看看自己的,還是會——稍微,稍微將自己放到心上的,哪怕真的只有一點。

卻不料——

下一瞬,令人心醉神往的畫面陡然切換,變成了那個黃昏,當自己抱著滿腔的余熱以為她終于可以在意自己的死活,卻偏巧看見她一面嫣柔笑著一面狠狠揉碎桃花的那一幕……

「鏗——」連同心弦也戛然斷裂在那一瞬——

那一瞬,那個姑娘毫不留情地揉碎那朵桃花,毫不留情地,揉碎他的心……

怎多情,偏她無情!

「為什麼不救我?你明明早已經醒了……」

「我又不欠你。」

「那麼,若我說我不舍得你走,你會為我留下來嗎?」

「……不會。」

所有的畫面陡然逼得好近,化成魔障,重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胸口疼痛難忍——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捂,卻突然只覺四肢麻痹竟似不能動彈!

驀地,喉嚨口淹上一股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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