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七夕再次見到了尹川夏與高姿琴夫婦倆,感慨歲月似乎對他們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尹川夏依舊氣度不凡,高姿琴依舊端莊典雅。
尹川夏見到夏之樹,眼里冒出更多的激賞。
斑姿琴一直在微笑,高貴得像最端莊的皇後。只是,當她的目光落在夏之樹臉上的時候,眼底冒出一些冰冷。她笑問︰
「七夕,樹是你弟弟,他姓夏,是母親姓嗎?」
樹一直很少話,只是這次他搶在左七夕回答之前,溫和回答道︰
「是的,母親希望我能像夏天的樹一樣茂盛。」
七夕一愣。她記得樹的媽媽是姓柳的才對啊!
樹看著她微笑。
「姐還說,我這名字取得很好,對不對?姐。」
「嗯!」樹不想說那麼多,就不要說。「像夏天的樹一樣,茂盛!」
「對了樹,幾年不見,伯父很想再听你彈琴,可以嗎?」
樹望著尹川夏,目光那麼明亮著的!
「好。」
樹修長潔白的手指,再次輕輕地搭在琴面上。
他深深望了望左七夕、尹川夏、尹堂橘、尹堂秀……在場的所有人啊,他要為他們彈奏一首曲子。
他的手指,如精靈一樣,在琴鍵上跳動。
琴聲如晨曦落在水面上。那是一條小溪水,水干淨而透明,能看見野生的小魚兒在水里搖尾閑游。
琴聲如水,俏皮地流淌,輕輕撫弄一塊一塊潤滑的雨花石,折射斑斕色彩。
琴聲高高低低,落在小溪邊不算茂盛的樹。
有風吹來,樹葉輕靈晃動。
可是,樹干不動,風再大撼不動。
因為樹下,正睡著一個美麗的女子。
琴聲輕如落葉。
琴聲輕如細雨。
琴聲慢慢變急,變沉,變重。
如狂風。如暴雨。
如狂風暴雨!
樹葉紛飛。
可樹干還是不動。
而樹下的女子不僅不動,她還在笑。
快樂的時候,她在笑。幸福的時候,她在笑。悲傷的時候,她在笑。痛苦的時候,她還在笑。
琴聲,因為她的笑,不管多深的快樂、幸福、悲傷與痛苦,都變得輕輕的,輕輕的。
所有的暴風驟雨,遠遠離去。
溪水流。魚兒游。
然後。
樹依舊,人依舊。
琴聲如塵埃,落定。
尹川夏突然有些倉惶地站起來,望著夏之樹,想說些什麼,卻又似什麼都說不出口。
這琴聲,是逆境中歷經千辛萬苦成長起來的聲音。這琴聲,憂傷里帶著幸福,幸福里,又有著淡淡的絕望。這琴聲,彈的是像左七夕那樣的女子。
尹川夏突然想到一首歌,那首只有他听過的歌,也是這樣痛並快樂著……
尹川夏顯得有些悲慟,緩緩地問︰
「樹,你的母親,真的姓夏嗎?」
樹微笑著。「是,她姓夏。」
為什麼樹堅持說媽媽姓夏?七夕突然覺得有些不安。
斑姿琴,面色也糾結起來,她定定地看著夏之樹,又看看尹川夏,目光怔忪。直到尹堂橘一些人熱烈的掌聲起來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可是,她的心,猶如這掌聲,再也不能平靜下來。
回家的路上,左七夕終于忍不住問︰
「樹,為什麼說媽媽姓夏。」
樹笑了笑,目光潮濕而干淨。
「我不想,別人知道我連爸爸是誰都不知道。」
這句話,讓七夕沒有了再問下去的勇氣。她挽著他的手臂,慢慢步行回仁思洞。
夏之樹望著她,輕問︰
「姐。」
「嗯?」
「喜歡哥嗎?」
「呃?」
「尹堂橘,你還喜歡嗎?」
七夕深深呼吸,目光閃爍。
「不喜歡。呵呵……」說完,她抱著他的手臂,往前疾步走。
樹跟著她前行︰「可是,姐的眼楮里寫滿了喜歡啊。」
「夏之樹!」七夕十分不悅地看著他。
「我說過的,姐姐的眼神我能一眼就讀懂。」
「喂,你不听話了是不是?」
她放開他的手,瞪著他。樹柔柔笑開,望著她沒有說話。她拍拍他的手。
「好了,不說了,我們回家吧!」
回家……樹的目光突然悠遠沒有焦距。
家,是有父親,母親還有孩子共同支撐起來的,可是他的家,只有姐姐一個人撐著。
如果,沒有他拖累著姐姐的話,姐姐就不會那麼累,累得連愛一個人的力氣都沒有。
可是,如果真的讓他離開姐姐的話,他的世界就會完全坍塌。
可是,他的世界,正在一點點地塌陷下去了。
夏之樹進入聖華學院的第二個星期,他見到了一個讓他意外的客人。
尹川夏。
夏之樹只是愣了一會兒,然後微微笑著打招呼︰
「尹伯父。」
听到這個稱呼,尹川夏眉頭多了幾個褶子來。他望著樹,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有著喜悅,又有著更多的愧疚。
這個孩子,眉宇間有他的模樣啊,三年前他就發現了的,可為什麼還要錯過呢。
「樹,你的母親,她姓柳。」
他叫人查過,就連聖華學院舉行的體檢,也是他為了知道真相,特意安排的。
夏之樹的母親,是柳淑雲。
二十多年前尹川夏南下去尋找上等絲綢,在南方一個鎮上,見到了柳淑雲。他對她一見傾心,在尋求絲綢的數個月里,兩人日久生情,並許諾終生。
他說,回到京首之後,他便請求父親,讓他娶她。
他說,他會回來找她。
可是,回到京首,父親卻堅決反對他的要求,並強迫他娶另一個商業巨頭的女兒,高姿琴。為此,他跟父親鬧翻,並舍棄一切離家出走。
在他與柳淑雲在一起的一個多月後,家里來了急電,告知母親病危,並讓他回去。回到京首,母親確實臥病在床,她用孱弱的聲音讓他不要再跟父親僵持下去,並娶高姿琴為妻。母親病情,十分危急,他便暫時答應下來。
母親臥床三個多月後,終于撒手人寰。
而他,也在那天,收到柳淑雲的信,信上說,她已經結婚了。
陳舊而老套的故事,卻仍然分開了相愛的兩個人。
後來,他與高姿琴結婚,第二年生下第一個孩子,取名為尹堂橘。三年後,又有了第二個孩子,叫尹堂秀。
在後來的一次出差,他忍不住再一次來到了那個種滿桑樹的小鎮。他又一次看到了柳淑雲。她依舊是當年的模樣,看到他時,依然微笑著,她叫他︰
「川夏。」
于是,他知道一切。她沒有結婚,一直在等他。
她結婚,只不過是父親用了一切手段,瞞天過海,蒙蔽他而已。
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埋怨父親,也覺得深深愧對于痴情的柳淑雲。而又不覺暗暗慶幸,他的愛情,原來沒有背叛過他。
情難自禁,被強制拆開的男女,在那個他們共同生活過幾個月的小房子里,重溫舊夢。
可是,盛情冷卻下來之後,他告訴她,他已經有了妻子,還有兩個孩子。
她背過身去,久久不說話。
他突然醒悟,自己做了多麼傷人的事情。他說會負責,把以前欠她的一起還給她。
她卻用目光清澈望著他,笑了︰
「我知道,我們不會有結果。你我之間,沒有虧欠,如果你愛我的話。假使你一定要償還我,那你怎麼償還給叫你爸爸的兩個孩子,包括,伴隨了你四年的她?」
最後,他還是沒能償還她,甚至那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面。
第二天,她走了。只留下一張泛黃的紙,紙上寫著這樣一首歌︰
春天的時候,你說你回來,我說等著你。
夏天的時候,你還是沒來,我還在等你。
秋天的時候,給你寫的信,沒有寄出去。
轉眼又一年,花開的春天,我不再等你。
我只等著夏天與秋天,它們必定會來的。
夏天來了,秋天來了,等待一直空白著。
我一直很好奇,我為何絕口不提冬天呢?
那天下雪的時候,突然明白了。冬天啊。
是我們相識的開始,你和我最愛的季節。
不能讓冬天也變成等待,永遠空白白的。
……
「樹,我是爸爸,你的爸爸。」尹川夏眼里閃出潮濕的光芒。
夏之樹的眼楮也是潮濕的,可是他卻一直微笑著。這笑容,像極了當年的柳淑雲。懂事得讓人心疼的。
他不說話,只是從皮夾里,他跟左七夕的合照後面抽出一張相片。這張相片,連左七夕也沒見過,是他在整理母親遺物的時候找到的。
黃黃舊舊的相片上,是年輕時候的柳淑雲與尹川夏。
尹川夏所有的話都梗在喉間,心一陣空白之後,劇烈收縮起來。
「你……早就知道?」
樹點點頭。早在他看到尹川夏的第一眼,他就認出他來了。
「那你怎麼不說?」多年來一直愧疚的心,更加沉重起來,「知道我是你的父親,你不高興?還是在你心里,深恨著沒盡餅半點義務的父親?」他著急這解釋,「我有找過你媽媽,我有找過她,可是我找不到她!」
夏之樹搖頭,嘴角的笑容有淡淡的憂傷。
他的目光落在了尹川夏的肩膀上,別人說父親的肩膀像山,哥哥小的時候,經常能坐在像山一樣的肩膀上嗎?
他記得他小時候,跟在姐的後面,無聲地動著嘴,跟著她叫左毅然。
爸爸……爸爸……
可是,今天,他的親生父親就在眼前,爸爸兩個字卻很沉重,他怎麼也叫不出口。
明明他有著他的輪廓,流著他的血液,可是要等十九年,才見到他。
太陌生了,陌生得讓他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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