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東京
「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回事?」懷抱長孫,森田裕一擰眉走進森田集團大樓,位于三十六樓的執行長室。
听見父親的質問,才剛要下筆簽字的森田龍司,微頓一下。
「有問題嗎?」他面無表情,卻緊握鋼筆用力地簽下名字。
森田裕一走至一旁沙發坐下。
「沒問題嗎?」他一邊逗弄著懷中睜大雙眼的長孫,一邊說道。
「昭榆早該在一個多月前就回來的,但是你看看現在都多久了,你還讓她留在台灣?如果是以前,你早就叫人把她給架回來了,哪還會等到現在?」
森田龍司沉默不語。
「是不是你欺負她了?要不要我幫你去跟她說一下?」森田裕一頓時有些沾沾自喜。「你不要看她平常老愛管我的樣子,其實,昭榆她很听我話的。」
「我知道。」放下手中鋼筆,龍司讓自己躺靠下皮制椅背舒展四肢。「只是,她事後也都喊您老狐狸。」
听到龍司說出的綽號,森田裕一就有些不高興。
「她就是這點不得我傳,非要把我想成老奸巨猾的模樣不可。也不知當初是誰跟她提起的,害我現在生活作息都被她盯得死死的,就生怕我會害死自己一樣。」
「那是她太了解您。」龍司嗤笑一聲。「也只有她有那個膽子。」
「敢說我?我看你也差不了多少,她不也曾經喊過你狐狸?」森田裕一瞟他一眼。「甚至,連你兒子我長孫,也被她喊過小狐狸。」
這個昭榆也真是奇怪,干嘛把他們一家都當狐狸?森田裕一緊盯懷中的孫子直看著。小狐狸?像嗎?
謗本就不像。森田裕一自行回答。因為,他覺得這一切,都該怪當初那個故意在昭榆面前掀他底的人,若不是那個人,昭榆哪會背著他喊他叫老狐狸。
听父親提起,森田龍司懶懶一笑。其實,身處他們老中小三個男人間,昭榆一向應對的很好。
只是,每當她發覺父親老愛騙她,他又會拐她,而兒子也會以哭鬧來奪取她的注意時,他知道,他們這三個男人,在她心中是翻不了身了。
發現自己又沉浸在有昭榆的思緒里,森田龍司頓時微擰雙眉。
他一直想教自己不要那麼在意她的離去,但是——
抬手耙梳過一頭短發,眼角余光所瞥到的銀色光芒,再度教他的思緒又集中于遠在台灣的妻子身上。
在這段沒她相伴的日子里,他覺得自己的生活似有些月兌離常軌。他不知道她是否因為那天的事,而遲遲不肯歸來。
為了這個猜測,他的心教他要等待,等她自己想明白、等她自己回來。
因為那天,她不也答應他,會盡快回來的嗎?否則,就算他強要她回到身邊,又有何意義?
他要的是以他為生活重心的妻子,而不是現在這個因任性而為所欲為,忘卻自己為人妻、為人母身份的陸昭榆。
她該知道孩子需要她,也該知道他會想她的。只是……想起那天在機場,她那已然變了的眼神,他突然有些不確定。
她該知道的吧?在他一再提醒她快回日本時,她就該知道,就算他一點也不愛她,他還是在意她的。
「哇——」突然,一聲孩兒的哭鬧,引回森田龍司飄離遠去的思緒。
「哎呀,你怎又哭了呢?咱們不是說好帶你來找爹地,就不許哭的嗎?你怎一點都不守信用?」森田裕一拍著懷里的孫子,一臉沒轍的陳述著自以為的約定。
見父親想安撫下孩子的哭鬧情緒,卻徒勞無功的困擾模樣,森田龍司站起身繞過辦公桌。
他走向父親,俯身看著自己的兒子。那一臉的童稚,輕而易舉地教他想起與昭榆曾經共有的纏綿與幸福。
這是他與昭榆共有的孩子,抬手撫過孩子的白女敕臉龐,龍司笑出為人父、為人夫的驕傲。
他笑,孩子頓時也停住哭聲,跟著笑了起來。
「他以前不會這樣愛哭的。」森田裕一有些埋怨。
「我知道。」他點了頭。
因為,以前有昭榆照顧著他。雖然請了保母,但除非真有事情,否則昭榆必是將孩子帶在身邊。保母在他們家,只是備而不用的。
輕握住森田玄高興揮舞的小手,龍司自父親懷里接過他小小的身子,走向一旁有一百八十度視野的觀景窗。
他手指不知名的方向——
「小狐狸,媽咪就在那里。」像是真的見到位處海洋另端,龍司低頭對孩子說道。「我知道你很想她,但是,你還是要乖乖听話,不然,媽咪很可能就不理你,也不回家了,知不知道?」
「她回台灣之前,一切不是都還好好的嗎?」看著他似有些落寞的側影,森田裕一站起身,走到他身邊,與他同看窗外世界。
多年來的相處,他知道昭榆一向在乎著身邊的人,也深愛著龍司,所以見到兩人如今的情況,他不免有些擔心。
案親的詢問,讓他眉頭深鎖。
「要不要聊聊?」轉頭瞧見他鎖眉異樣,森田裕一心知不妙。
「她回台灣那天,我們吵架了。」他逗著懷中的孩子。
「吵架!怎麼可能,昭榆不可能會……」
「就是吵了,沒什麼不可能的。」逗弄著懷中的孩子,他頭也不抬地截斷父親的話。
「這……為什麼?」森田裕一倏地白眉攏聚。
「她問我是不是愛她。」冷淡的言語,幾乎就要教森田裕一以為他說的是別人家的事。
「這還要說嗎?」就他們這些身邊人都看得出來他們的感情甜蜜,她怎還會問這種笨問題?森田裕一感到不解。「但是,既然她想知道,告訴她不就得了。」
「告訴她什麼?告訴她,我一點也不愛她?」輕搖著孩子緊抓住他手指的小小手掌,他冷笑說道。
「你不愛她?」森田裕一一驚。「我以為你……」
「以為我愛她?」森田龍司轉過身面向父親。
「我……」森田裕一啞然無聲。
「您別忘了,當初我會娶她,是因為想得到這個位置。」他冷眼環視偌大空間。「愛她?我承認我對她第一眼印象不錯,但是,如果不是因為您以這位置當條件,您認為我會這麼快結婚?」他挑揚眉梢,覺得有些可笑。
「龍司——」森田裕一心驚喊道。
他幾乎都要忘了,龍司當年之所以會決定娶昭榆的原因。
「我要的是有智慧的妻子,可不是會跟我耍心機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當初是怎麼討好您的,但我從不認為自己會愛上這樣的她。」
頓時,龍司突然一笑。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說這些做什麼。因為那天在把話給攤開說了之後,他似乎就不怎麼在意了,或許該說他從不在意。
之所以會那樣給她難堪,只是因為她的追問態度惹惱了他。否則,他也不會再開口特別叮囑她,要她盡快回家。「不,她不會。」森田裕一蹙緊白眉。
森田龍司逗弄孩子的動作,頓地一停。
「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知道昭榆絕不是那種會跟人耍心機的女人。」
「可是她故意接近您。」森田龍司硬道。
「不是,該說是我故意接近她才對。」他搖頭澄清著。
「您故意接近她?」森田龍司讓父親的回答給怔愣住。
這是他所無法想像的,憑父親在商場上的名聲,哪需要特別去接近誰,對他逢迎巴結的人,多得不計其數。
「因為在我住院的那段期間,就只有她把我當成一般的父執輩在照顧。」他想起那段住院日子。「她沒討好我,她只是很正常的在照顧我。醫師交代不能踫、不能吃、不能做的事,她樣樣管到底,而不像其他護土,只要我一瞪眼、一發怒,再不然以錢收買,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他知道昭榆為了要讓他身子快點好,常違逆他的意思惹他生氣,但那種感覺卻教他對她更為重視,也更為信任。
「我想,如果不是她,我可能要在醫院躺很久。」
「……」森田龍司頓時無語。
「再說,這兩年來,你看她何時對我的健康松懈了?上次我想吃蛋糕的事,你不也幫我關說失敗?」想到昭榆禁止他食用甜食的事,他心情就不是很好。
龍司緊擰著眉,看不出絲毫情緒。
「還有你別忘了,當年還是我威脅中村醫師,說服她辭去醫院工作,當我專人看護的。」
「您從不威脅人,您只會利誘。」森田龍司也想起婚禮當天,中村醫師所說的話,只是,當時他並沒有特別聯想。
「沒錯,但是當初她寧願留在醫院里照顧其他病人,也不願接受我的安排。她說,我這種人最難伺候。我這種——」他指著自己,笑說著。「有錢人。」
想起她當初嫌棄森田家權勢的模樣,森田裕一就覺好笑。
「沒想到吧?多少人想和我們攀關系,她卻堅拒我的提議。如果當時不是中村醫師從中幫忙,我猜,她說不定早就躲回台灣去了。」
「這……」他知道父親不會騙他。
森田裕一繼續的說著。
「我喜歡她,當然也就很信任她。所以,在強迫她接受這份工作後,我總是要她幫我做這做那的,今天要她到龍二那邊幫我拿資料,明天要她幫我把資料拿給龍四,後天要她去找龍五來見我;這種事幫一兩次倒也還好,但是幫多了之後,她也發覺不對勁,覺得她所做的遠超過一個看護該有的職責。我記得當時,她還曾當面說我人老心猾,不好好享清福,就會找她麻煩。」
「您可以付她高額薪水的。」想像昭榆當時模樣,森田龍司一笑。
「她不要啊。」森田裕一聳著肩。「她說她只是看護,所以只願意領看護的薪水、做看護的事,還叫我不要老找她麻煩。」
龍司笑了起來。
「還有,我也是在跟她相處久了之後,才覺得自己有些笨。」森田裕一笑說道。
「辛苦了大半輩子,為的不就是能快樂過日子嗎?而如今你們這些孩子都能獨當一面了,我為什麼還要緊握權勢,每天辛苦工作,把自己累得像條老牛?我早該放手讓你們自己去奮斗,而不該局限你們的行為;我早就該享享清福了。」
「爸爸——」森田龍司頓然明白,原來昭榆才是父親這兩年來,一再傾放權力給他們的真正原因。
森田裕一繼續說道。
「昭榆很知足,沒什麼心機的。我想,當年她會答應你的求婚,是因為她對你有特殊感覺。再來,就只是很單純,不想讓我因若子的逃婚跟你生氣,也不想看到我一心所在意的森田集團蒙羞如此而已。」
「我想你是誤解她了。」他拍著兒子的肩膀。「老實說,如果當時能再讓她考慮的話,沒人能確定,她還會不會答應你的求婚。」
靜看著懷中的孩子,森田龍司不發一言。
「難到你真的看不出來,昭榆她是真心愛你?」森田裕一語重心長。「就算她真有心機,看她這樣愛你,那又何妨呢?」
森田龍司不自覺施力緊抱懷中的孩子。
「跟她相處這麼久的時間,你難道還不了解昭榆的個性?在她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之後,你還懷疑她嗎?」
龍司微微一愣。
「我們父子相處三十幾年的時間,何時像近兩年來這樣,可以心平氣和的交談?」一見他怔住的模樣,森田裕一提醒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們之前的針鋒相對?也忘了當初是誰幫你坐上這個位置的?」
案親的話,教他臉色一變。
「如果現在,你還硬要認為昭榆是有心機的,那你不顯得更陰沉?當初你是為了坐上這個位置,才向她求婚……」森田裕一想為昭榆,在龍司面前取得一個平等的地位。
「我不想再談這事。」背過身子,森田龍司截斷他未完的話。
「很好,既然這樣,那昭榆那邊,你打算怎麼做?」
「怎麼做?」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孩子︰「森田玄,你說我們該怎麼做呢?你要不要幫爹地找媽咪回來?」
「爹地……媽咪……」牙牙學語的孩子,笑出一臉稚氣,揮舞著一雙小手。
「你媽咪翹家好久了,再不去找她,恐怕她都要迷路了。」他淡淡一笑。
森田裕一終于放下懸于心的大石,松了一口氣。
「你實在不該懷疑昭榆對你的心。」放松了心情,森田裕一不免再對龍司的猜疑心感到不滿。
「你看她從結婚到現在,對你的態度有改變過嗎?要不是知道內情,我還真會讓你當時對外的公開說明蒙騙過去。你就不知道當時昭榆看你的樣子,多有說服力。」
「意思是她很會演戲?」他曲解父親的話意。
「演戲?是嗎?那我倒沒見過像她那麼真,又美麗的笑容。」森田裕一搖頭一笑,轉身走向門口。
看著父親的背影,森田龍司再度沉默。
手扶門把,森田裕一回過頭。
「還有,你敢說當年你對昭榆完全沒有感覺嗎?」見到他眼底的一絲猶豫,森田裕一知道自己的想法並沒有錯。
「龍司,她和你一樣。也許,昭榆當初會答應這件唐突婚事的原因,就在于她願意真實面對自己的感覺,她的性情要比你真。」
案親的話,教他愣住。
「時間都過兩年多了,我以為你們倆可以一輩子就這樣快樂生活下去;看來,是我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森田裕一嘆了口氣。「希望這事,就真的到此為止,不會再有什麼意外。」
對父親溢于言表的擔憂,龍司雙眉緊擰。
有意外又如何?只要昭榆真如父親所言,對他一片真心,那就算有再多的意外,他和昭榆還是有未來可言。
就算他不交心,也不懂愛,只要他想昭榆留在身邊,他就不可能將她拱手讓人。
沒錯!就是這樣。只要他想,只要他要,任誰也不能破壞他與她所共有的一切。
瞬間,一股強烈的佔有欲,自森田龍司心底猛地升起。
***
斑掛于清冷夜空中的蒙蒙明月,泄下一地的柔和光芒。
走入散有沁冷夜空氣息的院子,昭榆仰望天上明月,她的心在這一刻,似乎顯得飄渺且無依。
回台灣已近兩個月時間,而母親終究也撒手離去。
對于這樣的結果,昭榆早已預知。只是,面對自己遠嫁日本,無法對雙親克盡孝道一事,她對自己有太多的怨慰。
早在一年多前,父親合上眼的那一刻,她就該注意母親心理及生理上的變化,她該堅持要母親同她一塊到日本。只是……她還是教母親給騙了。
她說她會照顧自己,再不也有鄰居相照應,而催促她快跟龍司回日本,做個稱職的妻子,不要再記掛娘家一切。
她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從此以後,她是森田家的人,理該以森田家為重。她說只要偶爾回來看看她,這樣就夠了。
只是,真的夠了嗎?失去了丈夫,唯一的女兒又遠嫁異國,這樣就夠了?
不!她知道這樣是不夠的,她知道母親只是不想教她擔心,所以才會隱瞞自己的病情,而一直拖到生命將盡才讓醫院發出病危通知。
甚至,為了讓遠嫁日本的女兒對台灣毫無戀棧,她也為自己簽署火化文件,就為讓自己的骨灰傾灑于大海之間。
母親做盡一切事,就為將她與台灣的關系斷得徹底。如果是以前,那日本會是她今後的歸屬。只因那里有著她深愛的人。
只是……世事難料……
她想,母親再怎麼想,也不會知道在她闔眼的那天,听著唯一女兒笑說出豪門女婿對她的愛意時,有多少話語是她忍淚強逼自己說出的謊言。
因為,她不要母親在最後一刻,還為她的事擔憂。只是現在再想這些,都已經沒用了。她抬手環住自己有些冷意的身子。
她是該回日本了,畢竟日本還有她的孩子,但每當想到那天他的冷言譏諷,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夠撐得下去。
她一再的告訴自己,一切都該沒事的。那一天,龍司不也再次叮囑,要她盡快回去,那,她還等什麼?她還猶豫什麼?
就因這些日子以來,她從未接過他關心的電話?就因他對自己的一切,已經變得不聞不問?
雖然,爸爸曾在電話里暗示龍司對她滯留台灣感到不滿,但她也不想多說什麼。
只要知道她的孩子依然被照顧的很好,對于自己所受到的冷淡待遇,她也無所謂了。因為,她與龍司都需要時間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未來的日子,該怎麼過……
***
自打定主意要找回昭榆,森田龍司即拋下一切,訂了機票,帶孩子趕來台灣。一下飛機,他立即與暗中派隨在她身邊的保全人員聯絡,直接尋到台北市區一角。
只是,在找到目的地之前——
「什麼?!」
行駛中的計程車內,突地發出一聲低吼。
「發生這麼大的事,為什麼沒立即向我報告?混帳!」對著手機,森田龍司憤聲罵道。
「龍司先生,我……我以為你早已經知道,所以才……」手機的另一端,傳來畏懼的聲音。
「我如果知道,還會讓她自己一人回台灣嗎?你到底有沒有腦子!」抑不住胸口的憤怒,森田龍司一邊安撫著沉睡中的兒子一邊氣道。
「她母親也就是我的母親,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怎麼可能漠不關心?再怎麼說,她都是我的長輩,你竟然連求證也沒有,就讓我被瞞在鼓里?!那我還留你在這里做什麼!」
「龍司先生,我……」手機彼端的男人,被他的憤怒語氣嚇得說不出話來。
「你被開除了!」森田龍司怒吼一聲,立即了收線。
發生這麼大的事,她居然連一句也沒說。若不是他今天找來台灣,她是不是也決定不告訴他?森田龍司此刻可怒極了。
他們是夫妻的,不是嗎?而既是夫妻,為什麼還要瞞他?雖然知道陸母對他一向客套,也一向不想給他們森田家增添麻煩,但是,就算她母親再三要求,她也不該這樣對他的。
她可知道,這事若被傳了出去,外人將會以何種眼光來看他?一想到昭榆竟對他隱瞞陸母的病情,他的臉色就越顯難堪。
這個女人,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