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回下來,他頭已有些發暈,抬起眸,瞪住驚蟄。
驚蟄回以一笑,算是獎勵。
「……」是我轉累了,不跟你玩這種蠢游戲。
「將你收入魂珠,是因為……你還不能死,墨鱗最後之力,我尚未入手。」驚蟄的理由,自然難月兌于此。
「你真混蛋!」螭吻牙齒格格作響,咬得發疼。
「那就再混蛋一些吧。」驚蟄遭罵卻不痛不癢,還心情甚佳,做起另一件混蛋事──
當著螭吻的面,端起炒蛤鋪海栗,一筷子夾自美蛤肉,送入口中。
由魂珠方向望去,驚蟄剛琢鐵稜的顎骨,最是醒目,那是螭吻曾經……很想品嘗的部位,以唇,以舌,去嘗是否美味無比。
現在,只渴望能一拳揮去,打碎顎骨!
驚蟄唇舌並用,吮入蛤肉,空殼由雙唇間緩緩抽離,口微動,咀嚼美味。
喉頭輕滾,咽下。
再挖一匙淋滿蛤汁的海栗飯,慢騰斯禮,故意在胸口前停頓。
螭吻已經數不出來,魂骨月兌離前,他有多少頓沒吃!
此時,看著海栗飯,油亮閃亮,一顆一顆飽滿,渾圓……讓他感覺胃空虛到疼痛。
目光隨著那匙海栗飯移動,落入驚蟄唇內。
「混蛋家伙!憑什麼生了一張那麼好看的嘴?!」
「明明吐出來的,全是缺心少肺的畜牲話!」
螭吻罵他、嗆他、詆毀他──全在心里。
「美味。」驚蟄贊道。
「……噎死你最好。」螭吻含糊低啐。
驚蟄听見了,露出一抹笑,只是那笑,嘲弄多于縱容。
螭吻才發現,原來,他一點都不「認識」驚蟄,一點都不曾看過……他這般的笑。
冰冷,無溫,甚至帶有嫌惡。
「你以為……我深愛你?迷戀你?」
「我確實深愛、迷戀……墨鱗金龍的獨一無二。」
他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從驚蟄之口听見這些。
「……更沒想過,奪去我性命的人,是你……」螭吻知道,說得再小聲,驚蟄都會听見,于是,他連輕喃也不願。
每一字,鎖入喉間,藏進心里,不逸出唇瓣。
他喜歡驚蟄,曾經。
包以為,驚蟄也喜歡他。
究竟,是從哪時開始,這種……錯覺,在心中生根、萌芽,茁壯至此?
直至,驚蟄一語,震醒夢中人,才知道這場美夢,太長、太久,而醒過來的那一日,又太痛……
那一日,全海歡騰,為龍主再添麟兒而喜。
雖已有前頭八子,此兒,更在未出世之前,被寄予厚望──龍主盼呀盼、望又望,期待盼來可愛小龍女……結果又盼到一只帶把兒的──畢竟是喜事,仍無損眾人悅樂之心。
眾人,不包括這方數人。
他們也喝著酒,卻不為慶祝,純粹想喝。
別人家生公生母,與他們何干?不值得浪費酒液,去慶賀別人家的事。
不過,拿出來說說嘴、磕磕牙,當成下酒配菜,倒也無妨。
「真是只多產的龍……一般龍族,想求只龍兒,不是相當具有難度嗎?」怎麼四海龍主,一只接一只生?
「听說……生子數目的多寡,與龍的智力相關。」左側吃酒的灰發男人,故作隱密貌。
「越聰明的龍,生得越多?」黃發男人好奇探問。
「相反。」灰發男人道出正解。
「噗!」
嘴里的酒,半數噴灑了出來,另外半數,嗆住咽喉,引來劇咳。
幾人全笑了,笑男人的狼狽,同時,又笑智力與生子數相反的論調。
笑足夠了,褐發男人有感而發,嘆一聲︰「可無論智力高低,龍還是龍,比起咱們這群蛟,他們何其幸運。」
此語,引來數人附和,頷首連連。
「蛟要成龍,必須經歷重重考驗、歲月淬煉,耗時費日,不是每只蛟皆有化龍之日,可龍族一出世,便是尊貴龍身,不用苦修、不用受難,莫怪他們要大肆歡慶……」灰發男人也道。
上天不公,同樣落地出世,有人注定平步青雲,有人,卻是磨難開始。
在場眾人,皆是後者,正屬蛟物,永不及正統龍族。
「我還不知要修幾百年,才能長出龍須……那小龍娃,眼未睜開,連龍鱗都長齊」真怨哪。
「就算變成了龍,地位還是差他們一大截,他們叫真龍,咱們是假龍,功績再顯赫,‘龍主’的寶座也輪不到咱們……」黃發男人努努顎,落自對桌那方,始終未發一語的男子,續言道︰「如同驚蟄兄,尚未化龍,論威猛,卻不輸龍子,隨神將出戰,殺敵無數……可蛟便是蛟,沒有哪名神將願以蛟為坐騎,嫌蛟不及龍體面,唉。」
這聲唉,全為驚蟄打抱不平。
成為話題的驚蟄,面容仍舊冷然,飲著酒,不加入感慨行列。
長發狷狂蜿蜒,在濃黑肩衫間,再至結實胸前。
幾綹散絲,落于面頰旁側,發絲柔軟,輕拂過的雙唇,卻不然。
那是緊抿而冰冷的唇,非但不噙笑,反倒夾雜怒意。
即便面冷嚴峻,不顯露于外,雙眼卻騙不過人。
湛藍至極的眸,染上陰鷙的黑,更同時,染上憤懣的火紅。
他是蛟。
蛟者,龍之類也。
簡言之,蛟,不過是像龍的一種物種,想成為龍,至少需費時數百年。
他算是蛟中佼者,未臻五百年,便達如此狀況,差一步,天時地利,便得以成龍。
然而,成了龍,又如何?
蛟龍、蛟龍,永遠是他的名!
既便已成龍形的爺執輩,曾與龍族拜把,他們仍然被剔除于「真龍」之外。
不甘心嗎?毋庸置疑!
心里的惱怒,並不為那新生的幸運小龍娃,只怨天地不公,怨自己投胎時,忘了挑個好娘胎。
褐發男人見驚蟄臉色不好,以肘頂頂黃發男人,要他少說兩句。自己倒也機冷,轉了語鋒,不再談驚蟄,續談小小龍子︰
「據說,更只墨鱗金骨小龍,可漂亮呢。」
墨鱗金骨?這四字,引來驚蟄動作一頓。
雖非首次听見之詞,在此刻,卻好似……深刻。
「墨鱗?真罕見,是以墨勝于黑,黑中光,黑鱗金骨,最最珍稀……」
黑鱗金骨與一般黑鱗不同,那是裹著金燦,由內透出煌光,將外覆的墨色瓖上內斂的輝芒。
不僅如此,傳言墨鱗金龍屬天賜之奇材,與生俱來的天賦,勝于尋常凡龍,旁人勤奮修煉,他只消盡五成力,便能輕松贏過。
「咱蛟界不是流傳著──吃條墨鱗金龍,現省五百年,甭吃苦,甭修煉,直接化蛟為龍!」
此話一出,換來諸多嗤哼︰
「最好是能吃墨鱗金龍,不被反過來吃掉,就屬萬幸了!」
蛟想吞龍?不自量力的野望!
「那種謠傳,只是想告訴我們,妄想吃龍,不如乖乖勤練。」
「蛟吃龍也並非不可能之事,剛出生的小龍子,不就又女敕又弱小?要是連只小龍子都吞不下,咱這些只蛟,倒真顯得不濟事!」黃發男人還想爭辯。
「你以為小龍子是想靠近,就能靠近嗎?!四海龍主不會派人好好看護他嗎?!」
「再怎麼嚴加看護,總有缺漏吧?」
「好呀,黃鏡,你去試呀,我們等著看你成功,幻化為龍時,定好好為你慶祝一番!」
「呃……」黃發男人退縮了。話,可以說滿,但蠢事去不去做,值不值得拿命去賭,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思量再三,不認為自己有本領闖進龍宮,踏別人家的地盤,吃別人家的小孩……
在場最有本事者,才該具此野心!
「驚蟄兄,你不去試試傳言真假嗎?」黃發男人諂笑問,一方面掩蓋自己的逃避,另一方面,讓驚蟄代替他,變為眾人關注。
「我對吃小女乃娃沒興趣,再者,距離成龍,我已唾手可及,不需要靠著吃龍進補。」驚蟄扯了抹冷笑。
「好、好想有機會,也用這般囂狂態度,說一次這番話呀呀呀」──在場眾蛟兄蛟弟,心里發出咆哮。
「雖說唾手可得,但畢竟……還未得呀,只要一日未成龍,變數便存在,說不定……」
「說不定什麼?」驚蟄眸色更冷,仿佛要結了冰。
黃鏡肩一縮,明知應該聰嘴,話卻還是逸了幾句︰「說、說不定,有個萬一……」
不待驚蟄發作,旁人即刻駁斥黃發男子。
「黃鏡,你少胡言!驚蟄絕對是我們幾人當中,最率先化龍的,我們恐得遠遠落後,相差個數百年!豈會有‘萬一’!」
「我、我隨口瞎說的,失言、失言……我自己罰酒!」黃發男子馬上大灌三碗,再裝酒醉,砰地倒在桌上,也不願去面對驚蟄的冷臉。
席間,短暫沉默。
「這黃鏡真是──」灰發男人笑啐。「你別與他計較。」
驚蟄哼也不哼,喝他的酒。
「不過,確實該找機會,去欣賞欣賞這位小龍子,再怎麼說,墨鱗金龍如此罕見,就當長長見識。」褐發男人說道。
「吃不著,去瞧兩眼,過過干癮也好?」灰發男人朗笑。
「無趣。」驚蟄不感興致。
他並非口是心非,確實對初生龍子無感,只是驚蟄尚未料到,沒過多久,他仍需踏入龍骸城,為那只小龍子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