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葉蓮微微合了小角度,這是國師大人入住小鎮的第一個晚上,全鎮燈火通明,玉蓮燈成千上萬地搖幣枝頭,在星輝下如流瑩一般閃著耀眼光環,薄如蟬翼的玉質里連細小的紋路都一清二楚。
修羅只是眯了眼遠遠看著那些燈火,百葉之人世上只能有一個啊……他眼神逐漸迷蒙起來,耳邊也浮現曾經以為忘卻了的話。
「世上只有存此一人,否則神亦為魔。」
「百葉之人,復死而生,長長久久,永世不滅。」
誰說的話?對誰說的話?他想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都忘記了可以嗎?抬眼看到的依舊是那些碧綠透徹的蓮,始終是走到了這一步嗎?
「捻花一指舍神明,十年夢魘修羅血……」他輕輕地念,這句話很久不曾說出口了啊……這個……詛咒啊……
木門「嘎吱」開啟,修羅猛然回身,看見衾羅滿臉疑惑地進門。
「修羅……」她皺眉,「有問題……」
「嗯?」他不解,這個笨鬼又發現什麼了?
「有問題,有……」她又重復了一次,眼神愣愣看著窗外不遠處一片樹林,「鬼……」
有鬼?修羅一驚,靠上木窗,也遙望那片漆黑樹林,煙氣氤氳而上,彌漫在整個小鎮上,有些細小的異樣挑動了神經,他有些詫異——衾羅居然注意到了。
「很多……」衾羅還是在發呆,或者說她在思考,只是像極了發呆,「氣息好弱……被故意隱藏掉了……」她一邊感受一邊自語。今日是她突然感受到有小表,而且不止一兩只,可是鬼氣竟然驚人的微弱,必定是有人做了隱匿。
修羅皺眉,修長手指支上下巴,「就是說……有人養小表……」否則沒有其他理由了,道術之人偶爾會養小表,雖然為人所不恥,但也不在少數,心術不正之人,養了小表也是禍害四方!
「嗯。」衾羅應聲,手撫上耳下金鈴,試圖查找出些許異常。就在那一聲落時,金鈴猛然顫動,鈴音震人,下方街道閃過幾道鬼影,一切如往常一般,只是詭異的安靜。
「追!」修羅大喝,與衾羅躍下窗口,直追鬼影。
小表出動,竟在這百葉蓮下如此猖狂!
月影迷蒙,漸漸被掩蓋在雲後,他們隨鬼影追逐出鎮,直入林中空地——竟是一片廢棄的亂葬之崗,斷壁殘痕,破碎的墓碑到處皆是,四周一片鬼氣森然。
衾羅撫過耳下無芯之鈴,突然陰冷之氣直逼而來,她竟然嘴角綻開笑意,伸手便朝陰氣散開處一探,一股無形之氣隨即破碎,湛出細小的熒光紛紛揚揚灑落在亂葬崗上。
「陰間便有陰間之法,小表也有小表之道,重出人間禍亂四方,休怪冥界無情。」她揚手轉身,原本潛伏在旁的小表只剩下淒厲慘叫,隨即魂飛魄散。
修羅略有震驚地看著她唇角的笑,這樣利索的衾羅是他不曾見過的,回想起來——似乎衾羅對捉邪靈降小表有著偏執的喜好……或者說,她有著獨到的本事。衾羅啊……究竟是誰?
還未等有所反應,陰氣直漲,兩旁速躥出三道鬼氣,帶著犀狠之意直撲而來!修羅揚袖一揮,三道黃符橫袖而出,「卻鬼延年,現身吾前,將臨令至,斬鬼萬千!」符咒聲落,直打入三具無形之鬼的身體,瞬間幻化成幾縷寒氣,與清風一起消散在靜謐的亂葬崗。
四只小表頓時魂飛魄散,整個亂葬崗陷入一片沉寂,細小的衣裳摩擦音在深夜里頗為詭異,弦松,弦緊到繃直,「嗡」一聲迸射出疾風之速!猛然遠處一道瑩光射來,在空氣中閃過點點銀光,夾了十成力道,紅色的符咒刻在光上,細細分辨,竟是一只篆刻了道符的箭——滅神箭。
修羅大驚,一把推開衾羅,迎面直接下那支箭,頓時流光四濺,隨著箭的墜勢往下沉陷成一個大坑。
有些清甜的蓮香飄散在空氣中,亂葬崗高處出現一抹身影,同樣長發凌亂,有輕紗遮了容貌,聲音卻輕靈飄忽,甚至帶了妖冶。
「真是可惜了我的小表啊……」他的口氣也頗帶惋惜,弓箭落地抬手之時,手中出現一朵百葉蓮,瑩瑩地閃著綠光,照透整朵蓮花。
與此同時,整個黑暗的樹林瞬間被熒光點亮,成千上萬的百葉蓮在死沉靜寂的黑暗中綻放最華美的時刻。
修羅沒有說話,丟掉箭只是死死盯著那高處之人,或者他只是盯著那人手中的百葉蓮。衾羅不解的眼神徘徊在兩人之間,修羅在見到那人時……明顯有過顫抖,眼神在那瞬變化無常,像經歷了幾世變遷……是害怕嗎?
「可真不像你。」高處之人搖頭嘆息,下方的修羅還沒有任何要答話的意思,「就這麼怕我嗎?」他微弱的話語更像是挑釁。
修羅垂首,咬咬唇,「道家之人不該養小表,國師大人……」他頓了頓,話語被上方之人打斷。
「你還是這麼認真,把那些成規記得這麼清楚,那你可曾記得……」國師大人笑得無聲。
「我想見見你……」修羅突然開口,伸手把衾羅護到身後,眼眸里多了幾分難見的神采,「我想見見你。」他又重復了一次,卻多了分肯定。
柄師大人有絲毫愣住,因為眼前這人眼底堆積的……思念,堆積的……感情?可笑,他不屑地揚手,手中的百葉蓮瞬間花瓣凋落,片片葬在這枯骨堆中!
「捻花一指舍神明,十年夢魘修羅血。」國師大人的聲音荒涼清晰,「你還記得嗎?」有了這樣的詛咒,為什麼還要留著那些可笑的不值得珍惜的感情?
「記得,」修羅斂了神情,臉上是衾羅從未見過的嚴肅之情,有些期待,有些憤恨,和那時見到蓮花一樣……是因為這個男子,因為這個國師嗎?「你有沒有……」他猶豫著問話。
「沒有。」國師大人答得斬釘截鐵,「從前的事已經過去,自那天開始,你我的命運便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他笑得有些荒涼,夾著亂葬崗的冷風,聲聲寒意逼人,「十年了呢……好久了……」他有些輕微的嘆息落在風里,他們已經有十年不曾見面了。
「嗯,好久,」修羅突然眼角沾染了笑意,像個得到了喜愛的東西的孩子,「你和從前一樣喜歡騙人啊。」他毫不避諱,「利用邪靈引我北上,再用小表把我引出來……」這個人和自己有著同樣的感情,為什麼不肯承認?為什麼要違著心說話傷人呢?
「百葉之人世上只能存在一個,才能永生不死……你與我,不該做個了斷嗎?」國師大人的話沒有絲毫波動。
修羅咬著唇,握住衾羅的手猛一緊收,是啊……百葉之人世上只能存在一個,國師大人是……而他也是。那個晚上,他沒有對衾羅說的後半句便是,百葉之人若要永生……便是你死我活,只能留下一人。
他一直游走在南方不願北上,只是因為……不想與這個人見面,因為不想與這個人為了這須有的名須有的意而爭個你死我活,把從前的一切一切忘記得干干淨淨。其實他和衾羅是一樣的吧,難得的溫暖,到了手便不想放開,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情誼……怎麼就會被這詛咒給毀得萬劫不復?
「讓我見見你吧。」修羅還是重復著那句話,抬了眼眸直直盯著國師大人。如果不是因為想念,為什麼要見上一面?既然踫到了……為什麼不見?
柄師大人輕蔑一笑,絲毫不把那些情分放在心上,他抬手撫上輕紗稍一扯動,輕紗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