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莫簫笙起身時便听得客棧前院傳來一陣陣喧嘩聲,洗漱過後,再換上昨日命店小二買的新衣,莫簫笙便欲出門。
打開門,便見昨夜與他在屋頂喝茶看月的人兒站在自己門外,正一臉笑意地看著他。
「洛姑娘,早。」莫簫笙溫然一笑,對洛歌飛之行事已有三分透徹,此人行事隨意,且看似慵懶又帶著幾分少女特有的頑劣,不按牌理出牌,喜歡看他人吃驚、意外之表情。
「莫公子,這便要出門嗎?」洛歌飛問,眼波流轉,顧盼間又是一股風情。
「嗯。」
「那換上這身衣服可好?」洛歌飛提起手中的一個包裹,遞至莫簫笙手中。
莫簫笙也不問這包裹內是何物,簡單應了聲︰「好。」轉身合上門,又返回室內。
方才開門便見洛歌飛不似昨日一身楓紅羅裙,而是換了一套桃紅色的胡服,頭發也簡單地梳了個遼人女子最是常見的發髻,是以這包裹中是何物自是不必詢問便可知曉。
身在遼境,身著宋服未免有幾分招搖,行事也不方便。本想著今日出門買兩套合適的衣衫回來,卻未想洛歌飛已準備好了,只是不知這買衣的銀子從何處而來?
換上一身寶藍色的胡服,莫簫笙向來白衣素袍,偶穿他色衣衫,反添了三分俊秀,搖身一變成了位清秀貴公子,只差手間一柄折扇,但那碧玉晶透的長簫倒也顯出十足的風雅。
再度打開門,洛歌飛倚欄而立靜候在門外,毫不避諱。听見開門聲,回身望去,身上環配丁當,聲音清脆悅耳。
「讓洛姑娘久候了。」見她目光閃亮,怕又要口出調侃之言,莫簫笙劫去話頭,徐緩開口道。
洛歌飛心中一陣好笑,這人還不是個呆子,「莫大公子可否陪小女子出去走走?」
「請。」莫簫笙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他本就要出門探探周遭情況,對洛歌飛之要求自不會拒絕。
「莫公子可是討厭我?」跟在莫簫笙身後一步的距離,洛歌飛突發此問,右手自然地去拂弄左側衣袖,忘了此時著的是胡服,無宋服的寬大衣袖,只得理了理衣角。
「洛姑娘何出此言?」眉心打個小小的褶皺,莫簫笙反問。他與洛歌飛方認識不到兩日,實在談不上討厭或是不討厭之說。
「嗯……」抬首對著他嫵媚一笑,洛歌飛眼中一片瀲灩風情,「只覺莫公子有些惜字如金罷了,請。」最後一字吐字分外清晰,雖輕柔卻是落地有聲,那一聲正擲在莫簫笙心上。
莫簫笙面上一怔,自己終歸還是被調侃了,舉步跟上那桃紅身影,心下竟有一絲嘆息。
折津府為遼國大城,繁華熱鬧不輸開封,亭台樓閣、雕梁畫棟同樣有之,往來行人都著胡服,契丹大漢多是體型高大健壯,與中原那些斯文公子相差甚遠。
莫簫笙處在人群之中,氣質清雅、出塵,毫不比契丹男子遜色。更不必提他身邊姿色遠勝契丹女子的洛歌飛了。
兩人走在市集之上,引來無數關注目光,不論男女都要看上好幾眼。踫上什麼販賣頭飾、玩物的小攤,攤主更是主動上前攔住二人,洛歌飛都是一笑置之,無意停留。
在她身側的莫簫笙也不多言,昨日見她時,她身上便無任何飾品掛件,想是不喜贅物累身。
而這不解風情的莫大公子更是不會主動買上什麼東西送予佳人,只顧觀察四周情況,連那身後一干痴情相望于他的眾多少女也未看上一眼,不知他是真未看到,還是假意無視,徒留下一片無聲的心碎之音。
洛歌飛將此收入眼中,莫簫笙是當真不知自己這身儒雅貴公子的打扮怎生惹眼,還是……江湖第一出塵公子,果真「出塵」至此,或者該說「無情」至此。
兩人順著長街漫行,轉過人潮最多的市集,另一條街上酒鋪、客棧林立。洛歌飛徑自前行,好似心中早有目標。
「洛姑娘這是要去哪里?」
「昨夜未能與莫公子共飲一杯,今早小女子特向店小二打听了折津府內最有名的酒鋪在何處,便是這莊生居了。」手指指向近在眼前的一家酒鋪,偌大的牌匾寫著莊生居三個字,洛歌飛笑意盈盈地道。
莫簫笙一時無語,昨夜屋頂之上,她詢問他是飲茶還是飲酒,說完後又笑嘻嘻地接了一句「小女子只擅煮茶,不會煮酒,明日請莫公子去喝折津府內最好的酒可好?」當時他只當她一時玩笑,未想今日真會帶他來喝酒。
「‘莊生居’取自李後主《錦瑟》一詩,‘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最有名的酒為‘錦瑟’,酒香清醇,濃而不冽,令人回味再三。飲上一杯猶如莊生夢蝶,可謂酣夢一場,卻轉瞬即逝,抓之不及,听說這折津府內的百姓笑言,說這錦瑟酒還有一別名,叫黃梁酒。」洛歌飛徐徐說道由店小二處听來的關于莊生居的得名由來與街坊間的傳言,一邊與莫簫笙踏入莊生居。
兩人舉步上了二樓,依然撿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洛歌飛自點了一壺錦瑟,幾個小菜。此時時辰尚早,二樓之上並無幾個人,除了他們外,只在東側一角坐著個灰衣老者,慈眉善目,胡須略長,一頭白發,左手執一白子,正對著桌上一盤棋局思索。
「年輕人,過來陪老夫解一解這棋局如何?老人家老了啊,連個下棋的搭子都找不著嘍……」那老者突然出聲道,隨後又徑自絮絮叨叨地說著。
「失禮了。」這二樓之上並無他人,那老者的話自是對著莫簫笙他們說的,以他溫厚有禮的性情自是不會拒絕。
挑衣落座在老者對面,莫簫笙略觀棋局,下棋以大局為重,眼光要遠,更要清楚自己所操之棋子布有何種局面。
莫簫笙執白子,觀察片刻,略沉思過後,才緩緩落下一子。
看他態度不疾不徐,不失禮又無絲毫輕狂傲氣,老人家彎眉一笑,不知這年青人要如何解開現下這棋盤上一團困沌的局勢。
洛歌飛從旁觀看,偶爾淺啜一口杯中物,笑意盈然,四周一片靜謐,不知過了多久,也未有人上得二樓來,像是特地將空間留給這樓上的三人。
取地取勢,心中自有步數,莫簫笙氣息溫厚、沉穩,每每落子都在第三線投子,先建立自己牢實的根據地,再向第四線以上擴展勢力,將剛剛一盤散亂的棋局重新整理。
一般棋盤第三線為布局線,第四線以上為勢力線,是取地或取勢的關鍵。當根據這兩條線的特點,並考慮自己的特長和對手的特點來決定。圍棋的全局觀念至關重要,開始局投子要搶佔要點,並注意子力間的策應和聯絡。
如若輕入對方堅實之地,易受圍攻,陷于失敗,對方借機鞏固和擴張,必然于已不利,被動受制,于是開局便應搶要點,但這盤棋局莫簫笙中途接過,錯過開局優勢。且方才棋局白子被壓于二線,莫簫笙為求反擊,放棄多子,先在第三線設防。
且以「拆」手法,解老者早先局勢,「拆」法雖多在開局時使用,根據已方和對方據點的高低來「拆」,但莫簫笙卻在中局運用此法,出人意料。
一般來說,離邊線近的地方,拆時應拆一或二,離邊線遠時可拆遠些。這便是「立二拆三,立三拆四,立四拆五」的道理。此時他立三拆四,去破那老人局勢。
落下最後一子,莫簫笙險勝老者一招,氣息卻還是如初時般,當真令老人家心中浮起一股贊嘆之感。
這最後一招莫簫笙瞄準中央,佔據根據地後,使用已方白中央月復地運用「尖」法,既威脅了對方,又再次擴張了領域,所謂攻守兼備,一舉兩得,終使對方無地落子。圍棋以地多者勝,莫簫笙佔一百八十一格,險勝老者半格。
洛歌飛從旁觀局,對莫簫笙所走,所用之法清楚明了,如若換作是她想來也會如此為之。
從這棋局之中便可看出,汝若想要得勝往往要先失去什麼,不可固守那一兩子之得失。這個道理莫簫笙懂,老人家懂,在一旁觀看的洛歌飛自然也同樣明白。
「能屈能伸,有舍有得,方可成事。」洛歌飛看著棋局悠悠地道,倒了一杯酒遞給莫簫笙。
聞得洛歌飛所言,那老者斂眉一笑,眼中緩緩浮起一股滄桑……甚至于悲淒之感,「小泵娘小小年紀便有感此言,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嘍!都是好強的孩子啊,呵呵……」
慢慢收拾好棋局,拿起桌旁自己的酒壺,老人家又是一笑,「小泵娘若是喜歡‘錦瑟’,那老夫再送你一壺,今日這桌酒菜也算是老夫對年輕人陪老夫下棋的謝禮吧,呵呵。」
這老人家正是這莊生居的主人,莫簫笙神色不變,仿若早已知曉,而洛歌飛听到有人送酒、請客,心下歡喜,嬌顏上浮起一抹笑靨,傾倒眾生,至于老者是何人,反倒不是那般重要。
雖說是她請莫簫笙來飲酒,但她身上分文也無,最後這酒錢還是要他來付的,而二人身上所著的胡服也是今早她掛莫簫笙之名買的,稍晚便會有人來向莫簫笙要銀子了。現在有人願意請客,省得一份酒錢,洛歌飛心下自是十分高興。
「謝過老人家了。」
「不謝,不謝。」老人家笑呵呵地擺擺手,起身緩緩向樓下走去,口中仍念念有詞,吟的正是這莊生居的得名詩句,李後主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蘭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