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劉長卿《臨洞庭》
四月昆明湖,水波同樣清平如鏡,雖無洞庭涵虛,雲霧如夢。但靜立湖畔,遠目而望,湖面與天相接,清影如碧的水面,令人自有一股心曠神怡之感。
遼,折津府內,一湖名為昆明,此湖初為天然形成,湖面本是不大,可經年累月,湖水沖擊,時至今日竟成一佔地千頃之大湖。湖之四周並不單調,除點綴以各種建築物外,湖中還有一島,名為南湖,由一座石砌十七孔橋和岸上相連。
橋長一百五十丈,寬八丈,石橋橫跨南湖島與岸邊相接,由遠望去實為美景。若在落日之時靜立橋頭,則可見滿湖緋色,天地同輝,景色更為壯麗。頓覺景中的自己實在太為渺小。
四月,暮春時節,柳樹抽枝,青草萌生,清風迎面,令人心情不禁大好。乘春周游,與人同樂,再于湖岸觀景樓內淺酌幾杯,實為樂事。
但此時昆明湖畔卻無幾人有雅興乘春之意,周游這三千里昆明湖。如是外地人必定為這冷清氣氛甚感意外,卻不知這其中的緣由。
昆明湖水域廣闊,景色秀麗,每到夏秋季節,北方氣候比之南方甚為舒爽。此時正無戰事,一些往來于宋遼的重商巨賈,便帶家人來此避暑。
泛舟湖上,微風拂面,微波漣漪。西望玉峰塔,北看佛香閣。遠山近水,詩情畫意,使人暑氣頓消。方至那時才可看到游人如織,熱鬧非凡的昆明湖。
正在這冷清無人的昆明湖畔,南湖島靠樓閣的一方平地之上,一白衣青年負手而立。
此人身形高挑,二十一二歲的年紀,眉目還算清秀,但也和風流俊雅之類的字眼尚有些差距。
他右手負于身後,左手持簫,那簫身碧玉清透,末端綴著一水藍色的流蘇墜子,編法簡單,如它的主人一般並無任何出奇之處。
他側身對著身前十步之外的一個青衫男子,那男子三十歲左右,面目平凡,可那一雙眼目之中肅殺之氣甚眾,一望便覺此人並非善類。
那青衫男子右手持劍,遙遙與白衣青年對望,兩人衣衫之上皆有一層水汽。
今日,天氣並不甚好,清早之時便有小雨不斷飄落。雨絲輕綿,只沾衣襟,衣裳卻並未真的被淋濕。
兩人打斗半晌,並未能分出個勝負來,最後那白衣青年突然從旁劈出一掌,青衫男子沒料到他會突出此招,伸手去迎,卻又吃一驚——那白衣青年年紀雖輕,內力卻深厚不凡。
若說先前他們二人平分秋色,未見輸贏,這一掌接下後,青衫人卻是內力已亂,手中劍勢也失了三分力。由著兩掌相觸的反力,青衫人後退數步,是以才會有如今與那白衣青年隔步相望的景象。
可他對面那白衣青年依然眉眼低垂,側身而立,頸、肩、背成一線,挺直不屈。
白衣青年本就氣質清正,此刻更如天地間自成的一股正氣,令人不禁為之心顫。
青衫人心中亦是一動,他平生殺人無數,清正,高雅之輩並非沒有見過,但如他一般年紀輕輕便氣度不凡者,卻是少見。
但……此人卻必殺不可!
于是眼中殺意比方才更濃。
白衣青年感覺到青衫人驟然而升的殺氣,眉心一皺,清澈如水的眼光微微一閃,一抹光輝轉瞬即逝。
待青衫人調息順暢,再次提劍上前,招招都是不要命的劍勢,誓要取那白衣青年的項上人頭。
雖是如此,也未見那白衣青年神色有一分慌亂,仍是那般清正、純然、不沾世俗的氣質。
那青衫人正注視他的神情,見此心中陡升一陣惱怒,右手一劍猛地向他刺去,左邊同時暴出空門。
白衣青年見狀,左手持簫,趁勢攻他左邊腰際。
簫本是圓潤之物,點于腰間章門穴,只令那青衫人頓覺一陣麻軟無力。白衣人實則無意殺人,但那青衫人仍當此舉是輕視于他。
與白衣人錯身而過,但覺腰身一陣酸軟無力,可那青衫人竟還有余勁,借力打力,足尖踢點一旁大樹,身體一個翻轉,又攻來一劍。長劍堪堪抵至白衣人背心三尺之內。劍氣縱橫,直逼白衣人而來。
白衣人頓覺背心劍氣逼人,轉身以簫擋劍,竟被那青衫人的內力逼退兩步。
以他之能實不會如此,只未料得這青衫人是如此不要命的打法,一時竟也招架不住,只得疾步後退。
但白衣人雖避得及時,還是受了一劍,霎時只覺背心一涼,已被方才那青衫人劍氣所破,眨眼間背後衣衫已化成破布白條,什麼清雅之氣都無了。
白衣人眼中陡現寒光,清澈如水的眼神在此時竟隱隱透出一股森森然的殺氣。
青衫人招招凌厲,欲置人于死地,此刻窺得時機,逼劍再上,直襲白衣人左胸胸口。他攻得快,那白衣人卻退得更快,未見他有甚大動作,人卻已躲過青衫人的攻擊,避過那當胸而來的一劍。
此時又見一道銀光閃出,寒氣逼人,還未等青衫人看清那由白衣青年右手中飛出的是何物,只覺一陣鋒銳之氣當面劃過,如刺骨寒風,令人肌膚生痛。
再抬首欲看時,人已倒地。
青衫人雙目暴睜,死不瞑目,眼中怨恨之色隱然,似在說他死得何其不甘!
看著那仰躺于地,只脖頸之處有一道極細血痕的青衫男子,白衣青年低首看他,眼中復又如今日之昆明湖的湖水一般,波瀾未興,實不見剛剛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氣。
且看他面目溫和,應不是如此無情之人,卻也是殺人不眨眼的。
他右手中握的乃是一柄軟劍,劍身三尺,寒光逼人,一看便知是一把迎風斷發的好劍。平時藏于腰間,只做裝飾。
江湖皆知他擅使左手,武器為隨身玉簫,知他會使右手劍者少之又少,這其中除去親近之人,另還有幾位江湖老前輩知曉,而其他便如地上那青衫人一般,是個死人。
他也並非什麼冷漠無情、殺人不眨眼之輩,他乃江湖中一莊二府三宮中的天下第一莊——錦寒山莊的少主,江湖中眾人皆知比其父更有俠義風範、仁心仁德的江湖第一出塵公子——莫簫笙。
其他可不談,且說他為江湖第一出塵公子,便是對他的美譽。
江湖上比他俊美百倍,武功出眾的年青少俠也是有之,但卻無一人有他那份清靈出塵,遺世獨立的氣質。
他為人淡泊,不為名利,平生所殺之人屈指可數,是以不到萬不得已,傷及自身時,他是萬不會出手傷人,甚至殺人的。
今日他殺了人,他便會茹素三日,算是為死者節哀,這曾被江湖中人傳為奇談,也道他有大俠風骨,江湖第一出塵公子之稱便不脛而走了。
「夢里寒花隔玉簫,莫玉修竹出塵子。」(第一句引自︰清•納蘭性德《采桑子》)觀景閣上,悠悠地傳來清悅如水扣石扉般的嗓音。
莫簫笙抬頭向幾丈之外的觀景閣望去,眼中不掩驚詫之色,方才他與那青衫人在閣外打斗半晌,他們二人武功皆不弱,卻都未發現那觀景閣中有人,可見這閣中之人內力不在他們之下。
此時正是初春時節,觀景閣周圍種有垂柳,高度剛好至那觀景閣二樓,枝條林密,柳芽初放,倒也掩人視線,讓站于閣下的人看不清閣中情形。
但莫簫笙乃習武之人,眼力自比尋常人強上百倍。
隱約可見閣中有一女子憑欄而坐,一臂橫于欄柵之上,艷色衣袂隨風在閣外起舞,如那秋日落楓。一頭烏瀑長發,挽了個簡單的髻,以一支翠玉色的步搖碧在頭頂,自有一股清雅之氣。
想來剛剛那句詩便是出自這女子口中,莫簫笙心中思量。
此屬遼地境內,這女子卻著宋服,難不成又是另一個來殺他的人。心下卻又否定,他感覺不到殺氣,那種殺手殺人前應有的肅殺之氣。
「有幾人知道江湖第一出塵公子竟是個使劍的高手呢!」那閣上女子再次開口,方才她所吟的便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用來形容莫簫笙的一句詩。
且听她說話語調,莫簫笙也猜不出這女子意欲為何。他既為江湖第一出塵公子,那為他傾心之女子自是不記其數,但他卻不是個善于應付女子的人,反顯木訥、無趣。
他听那閣上女子說了兩句,皆是正經之言,雖知他身份,但並無惡意,不然實在可以趁方才他與那青衫人交手時,從中漁翁得利。
思及此,便轉身欲走,卻不想為那女子接下來的一句話弄得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擾了我小憩,不賠我銀子就想走嗎?」清悅的嗓音中多了絲慵懶,倒有幾分……無賴的味道。
莫簫笙活至現今二十年,還從未遇到此種事情,實在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包何況他如何打擾她小憩?若真是打擾,也必是那劍器相互撞擊之聲擾了她休憩,那本就是無可奈何之事。
他心中如是想著,嘴上還未說出口,便又听那姑娘的聲音繼續說道︰「若不是你的劍光反射,本姑娘睡得好好的又怎會醒過來。」
她竟不是被打斗之聲驚醒,而是被那瞬間出鞘的三尺長劍所發出的寒光弄醒的,莫簫笙不禁感嘆世間之大奇人之多。
「你怎麼不說話,難不成你也沒有銀子……」閣上女子見他半晌未做聲,復又問道,後面的話卻是徑自嘀咕,含于口中有股抱怨之氣,卻還是被莫簫笙听個真切。
這閣上的竟是個出門沒有帶銀子的大小姐,攔下他說他擾她小憩,只為向他敲詐幾兩銀子,這……實不該是一個女子所為。
可他心中卻不為此感到生氣,反而唇邊隱隱泛出絲笑來,那笑容也自有股親和般的味道,讓人感到舒服至極。
到此時,莫簫笙方才開口道︰「姑娘可否下來說話?」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且又在異域界內,實不必太過在意世俗禮節。
綁中女子听他如此說道,面上一喜,利落地起身,笑嘻嘻地回道︰「我這便下來。」話音還未落,莫簫笙便見由觀景閣中翩然飛掠而下一抹艷紅身影。
那身姿輕靈如燕,由閣上飛掠而下,衣袂紛飛,烏發如雲。看她在他身前三尺處緩形,落地無聲,輕功甚佳。
「你喚我下來,莫不是想叫我陪你一起過沒有銀子的日子,當兩個衣著華貴的乞兒。不過……」她看他身上那被青衫人劍氣劃破的衣衫,又補了一句︰「你這樣只需往臉上弄些泥巴便可去行乞了。」她的語氣實在有失女子儀容,但那股嬌俏之態顯露無遺,倒也不讓人覺得有失體統。
莫簫笙眼光溫和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妙齡秀色,縴腰楚楚,身著一件楓紅色的衣裙,裙擺曳地,衣袂寬大,烏發披肩。
那女子突然對他嫣然一笑,那笑足以調了嫵媚,謝了妖嬈,令他的心都不禁為之一動。
失神也只是一瞬,莫簫笙為江湖第一出塵公子,定力自是過人,不會因一女子而失了常態。
「姑娘出外沒有帶銀子?」他也沒有婉轉詢問,即一針見血地道。
「嗯。」那姑娘也不羞澀、客氣,直率地點頭回應,實不覺她如此大的一個人出外沒有帶銀子,雖說是女子,但卻也實是件丟人的事,而有半分害羞之態。真不知她是真的太過直率,還是少根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