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座荒廢的舊園子,應該沒人住吧,到處雜草叢生,有的將近一人高,不過幾棵多年老樹倒是長得茂密偉俊、綠意盎然,房子有些斑駁痕跡,梁柱上的雕刻許多細部處己經模糊,蜘蛛網結得到處都是。
黎育清和蘇致芬心生懷疑,阿壢干麼置下這間空宅子?
眼看前頭的鋪子,裁縫、繡娘都快住不下,有這樣一大塊地,就能擴大規模,何必到處尋地開分店,再擔心舊客不願換地方的問題。
走小徑、上階梯,過雲廊、穿池塘,她們走過好一大段,才隱隱听聞人聲。
循聲而往,遠遠地,看見阿壢和一名穿著黃色衣服的中年男子在涼亭中對坐,兩人執棋,一面下棋一面談話,而齊鏞站在他們身旁服侍。
她們放輕腳步,緩慢靠近,直到听得見涼亭里傳來的低微聲音才蹲。
當黎育清看清楚那名中年男子時,一雙眼楮瞠得老大,她握住蘇致芬的手心里泌出汗來,松手,她在衣服上拭干掌心,拉過蘇致芬的手,在上頭寫下兩個字——皇帝。
皇帝?蘇致芬眉心收緊,一雙美目追著阿壢背影,他這是想把生意做到宮里?
不對,她在想什麼,如果皇帝連采買這種小事都要管,那麼,這位皇帝會不會閑得太過分?
「十三叔輸了。」齊鏞道。
皇帝笑著捻捻胡子,說道︰「你十三叔是在讓朕呢。」皇帝、十三叔、三皇子……蘇致芬和黎育清腦子一轉,轉出三人之間的關系,瞬間,蘇致芬慘白了臉色?方搬進京城,她便听過這位十三皇叔的故事,東听一點、西補一點,再加上些許想像力,她拼湊出一個為著明哲保身、處處低調,不願與皇帝哥哥周旋的靜親王。
一個光風霽月、風華絕代的好男子,得先帝諸多看重,先帝駕崩後,便為皇帝所囚禁,之後下落不明,臣官均疑心他遭皇帝猜忌、下了毒手,百姓們不敢明講,只能寫段子、換個名字朝代,讓說書人講出這段歷史。
那時听聞這個故事,她唏噓不己,同阿壢說道︰「天底下最倒霉的事,就是出生在皇家。」阿壢大笑不止,回答,「心有戚戚焉。」什麼心有戚戚焉,分明是深有同感!
原來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靜親王,何必低聲下氣求娶商女家?虧她還一臉不計較身分背景的豁達寬容,結果呢,配不上的人是她,不是他,難怪他丟下一個詭異笑容,人家只是客氣不說破,若把真話說出口,場面就難堪了,錯把真風當野鴨,瞎眼了她!
看見沒,皇帝上門,分明是想把這位皇弟弟給帶回宮里、破除謠言,俊朗非凡的十三皇子、聰明卓越的靜親王,別的她不知道,可光是會弄錢這個本事,肯定讓無數女子一心求嫁,說不定娶一個不夠,得同時娶上三五個,才能符合他那金光閃閃的高貴身分。
可不是嗎,哪個女人不想征服這等優質男人?她自己不也一樣野心勃勃,想趁機留他一生一世,所以有千百女子想讓他在石榴裙下膜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膜拜?不不不,她想錯了,不是膜拜,而是排隊被虐,等到被虐得褪皮削骨、神智不清,她們就成了匍匐在他腳邊之人,自尊傷盡、驕傲消弭,漫漫長日,一群被打敗的女子,只能靠著互相折磨來證明自己還活著。
她……能夠當這種女人嗎?
才不!若要變成這種人,早在嫁進黎府時她就會乖乖低頭屈服,何必一等再等、一挑再挑?她緊閉雙唇、抬高下巴,驕傲地不允許淚水潸然而下。
靶受到她在發抖,黎育清輕輕地握上她的手……盡避滿腦子混亂,蘇致芬還是將他們的對談全听進耳里,他們在談國事,皇帝哥哥希望阿壢弟弟重返朝廷,希望他為天下百姓創造福利,更希望他挺身破除謠言,別讓百姓臣官誤以為皇上是個虐死親弟弟的歹毒分子。
蘇致芬向來不關心朝堂事,也沒人同她透露這方面的消息,便是平西大將軍的事,也只是听個三五分,她總以為這是個國泰民安的和平時代,只要悶著頭、埋頭苦干,就能賺得缽滿盆溢,令自己一世無憂無慮。
她怎麼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招惹上一位王爺……呵呵,王爺?她還埋怨呢,人家穿越踫到的都是大咖,怎麼就她衰到底,只能遇見沒錢沒勢的小丈夫,誰知穿越人加大咖是個定律,輕易不可違逆的大定律,誰也無法更改,就像熟透了的隻果一定會掉下來,深海魚撈上岸,一定會因為壓力改變,兩顆眼楮凸出來。
是啊,她就是那只深海魚,被身體里的壓力擠得無法呼吸,拚命鼓動魚鰓,也無法替自己保存一口新鮮空氣。
看著蘇致芬淒慘絕然的臉龐,黎育清心疼,蘇致芬在想什麼,她能理解。
在阿壢只是阿壢的時候,蘇致芬有絕對的機會,但當阿壢變成王爺……忍不住地,黎育清掐掐她的掌心,企圖給她一點力氣。
蘇致芬道︰「放心,我沒事。」
聲音很低,可在連蚊蚋低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武者耳里,兩個女人的耳語和春雷一樣清晰。
于是,不知道打哪里飛來兩道黑影,一人一個把她們像逮兔子似的抓到涼亭里。
乍見蘇致芬和黎育清,阿壢心頭一驚,她們怎會知道這里?
略略思索,他的視線往齊鏞身上掃去,同時,齊鏞也想明白了她們兩人是跟在自己後頭來的。
這下子慘啦,十三叔肯定要怪上自己|都怪他硬要跟十三叔強上,他想在「天衣吾風」里插一股,便老是在鋪子里進進出出,這扇連接著靜親王府的密門,還是自己給開的。
齊鏞想插股,目的不是賺銀子,而是為著那些迷彩服。
從齊靳手中拿到軍服後,他下令命人仿制,可惜他的布染不出那種顏色,就是里頭的毒藥、吹箭和薄如蟬翼的匕首,他都只能仿出三、四成,更教人心恨的是,一套四不像的迷彩服做下來,得耗掉他二十幾兩,遠遠超過蘇致芬開的價錢。
阿壢表情瞬間變得冷漠嚴肅,心里想的全是蘇致芬會有多生氣,而齊鏞眼含歉意,心底暗暗叫苦,纏磨法沒見到成效卻出現反效果,看來「天衣吾風」的股份定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齊鏞不說話,阿壢也沒開口,兩個人忙著在那邊眉眼廝殺。
皇帝先看看蘇致芬、再看看黎育清,兩個都是嬌美俏佳人。
一個淡妝麗雅,膚色粉膩,五官明媚,加以眉黛微顰,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一個雪白清秀,長睫彎彎,飄逸出塵,腰細胸挺,一雙杏眼黑白分明,俏麗甜美。
看著黎育清,皇帝滿臉笑意,這丫頭不簡單吶,居然能讓齊靳服軟,放齊墳一馬,不知道黎太傅有沒有將自己的希冀給傳達過去?希望這丫頭能說動齊靳,養好腿傷,再為朝廷效力。
「清丫頭,你不待在府里乖乖待嫁,怎麼跑到這里來?」同黎育清說話時,皇帝笑盈盈的雙眼盯上她身邊的蘇致芬。
皇帝微微點頭,鏞兒的丹青益發好了,人同圖像上畫得一模一樣,眉目清秀、容貌絕麗,意外被抓到自己跟前,眼里居然沒有太多害怕成分。
瞧著她回眸望向自己的模樣,聰明慧黠、坦然透亮的眸子讓人心生喜愛,是個不同一般閨秀的女子啊,沒想到蘇達為官平平,卻能生下這等女兒。
難怪十三弟瞧上眼,連她嫁過別的男人也不介意,真真是慧眼識明珠吶!認真說來,他還欠蘇致芬一筆,若非她自願讓位,麗華豈能順利成為黎品為嫡妻?
心里這樣想起,皇帝對蘇致芬的好感又多上幾分。
「回父皇,因婚期緊湊,育清不及備嫁裳,‘天衣吾風’接下育清的嫁衣裁制,今兒個是過來試嫁衣的。」黎育清回答得很仔細,抬眼,卻發現皇帝的視線落在蘇致芬身上,她連忙添補幾句,「這位是蘇姑娘,‘天衣吾風’的東家,方才育清試過嫁裳,受蘇姑娘之邀在園子里閑逛,卻沒料到後門大開,還連著他人的院子,兩人心生好奇,方才過來瞧瞧,卻不料驚動聖駕,還望父皇饒過育清。」她結結實實地磕了頭,同時沒忘記拉著蘇致芬一起。
蘇致芬在心底暗笑,這丫頭還想保護自己,打死不提自己曾經是黎品為的前妻、黎太傅的前四媳婦。傻!人家是什麼關系?是兄弟、是叔佷,她的底,恐怕早就讓人模得分明。
看著跪伏在地的兩個身影,阿壢搖頭淺嘆,她們擺明了說謊,劉管事做事哪可能如此粗心,怕是致芬恐嚇了劉管事,沒猜錯的話,劉管事許是正在牆的那頭罰跪吧。
「說什麼怪不怪罪,都起來說話。」皇帝令下,黎育清拉著蘇致芬起身,站到一旁。
齊鏞連忙接話,以躲避十三叔嚇人的凌厲眼神。「父皇還不知道,這‘天衣吾風’開張沒多久,就把京城老店雲霓閣給擠下來,佔了個京城第一的名頭。」
「朕听說過,德貴妃挺喜歡那兒賣的香皂,說是去年還不容易買到,幸得黎老夫人有門道,每回進宮都能捎上幾塊,弄得黎老夫人進宮消息傳來,朕的妃子們各個翹首引領。」皇帝將在場眾人的表情全收進眼里,尤其是十三弟臉上的微微焦慮,那焦慮針對的可不是自己,而蘇致芬則刻意撇開視線,滿臉的別扭委屈。
看來十三弟是對人家隱瞞了身分,如今揭穿……他大概很想快一點把人給揪到旁邊解說分明。
不錯,如鏞兒所言,蘇致芬對聿容相當重要,若是能得她相幫,或許自個兒能心想事成。
黎育清的視線始終離不開蘇致芬,她看著她屏氣凝神,在短短時間內,從驚訝到強忍忿然,再到眼下的沉穩平靜,她用盡全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緒。
那並不容易呵,黎育清靠近蘇致芬,輕輕拉上她的手,只見蘇致芬沖著她微微一笑,轉頭向皇帝回話。
「回稟皇上,‘天衣吾風’己經不兼賣香皂,民婦另開有‘沐舍皂坊’,將香皂買賣獨立分出去,至于黎老夫人之所以有門道,那是因為香皂的雕刻部分,是育清負責的。」她口齒清晰、聲音清脆,不畏不懼的態度令人興起激賞之情。
「果真?」皇帝訝異,他倒沒想到清丫頭有一手雕藝,能雕出人人夸獎的好東西。
「回父皇的話,是的,但現在賣量太大,憑育清一人之力無法兼顧,現下育清只負責設計造型,再交由皂廠里幾十名師傅雕制成品。」黎育清回話。
「清兒負責雕皂,蘇姑娘負責什麼?」
「民婦負責制皂,因過程繁復,需有人時刻盯著,一塊香皂從粗制為胚到成皂,須歷時兩個月以上,因此會有貨源短缺的問題,如今皂廠開設,己無供不應求情況,若宮里娘娘有需要,交代管事一聲,民婦定會令人盡快為宮里送上。」
「听說那皂可不便宜。」
「娘娘們願意用‘沐舍皂坊’的香阜,是皂坊最大的榮耀,哪需要提及銀子?」
「蘇姑娘果然是見過世面的,夠慷慨,比起你家的阿壢管事要大方得多,朕同他要兩塊香皂,他非要從朕口袋里摳走二兩金。」
「回稟皇上,壢管事這二兩金子賣的不是香皂,而是配方,宮里巧手能人無數,只要拿到成品,定能很快分析出當中配方,倘若皇上問民婦意見,民婦會請皇上掏出十六兩金子,因‘沐舍皂坊’里有十六款配料不同的香皂,能滿足各宮娘娘的需要。」
「既知如此,你為何肯將香皂配方雙手奉上,那豈不是要賠本?」皇帝來了興致,發覺听她說話有趣得緊。
她嘴唇微翕,最終還是選擇閉上嘴巴。
「怎不說話?是後悔方才的大方慷慨?」皇帝取笑。
蘇致芬輕咬下唇後,開口道︰「民婦不說話,是擔心接下來的話會冒犯天顏,所以猶豫鑄躇。」明知道會冒犯天顏,還非說不可,這丫頭的膽子越養越肥了!
想至此,阿壢銳利的目光軟下三分,僵硬的表情化成溫暖,抿嘴淺笑。行!既然這個禍她非闖不可,就闖吧,免得憋在心里,憋出毛病,反正他總能收拾的。
見阿壢表情松動,齊鏞這才松口氣。
「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朕恕你無罪。」皇帝大袖一揮,臉上笑意盎然。
蘇致芬深吸口氣,方道︰「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皇上收下民婦的香皂,定不會再讓宮里巧匠試著拆解配方,那麼民婦雖然每月、每季得往宮里送香皂,卻也不怕配方外流,香皂依舊是民婦獨門獨戶的專賣品,此為其一。」
「還有其二?快說!」
「當拜姓知道‘沐舍皂坊’的香皂專供宮里的公主、娘娘使用,定會趨之若鶩,皇上必然曉得,宮里所言、所行、所用,很容易造成一股風潮,帶動百姓跟隨,屆時,民婦的生意自會蒸蒸日上。」聞言,皇帝大笑,好個聰慧丫頭,難怪十三如此上心,見她答話條理清晰、不驚不懼,沒教自己的尊貴身分給嚇抖了心,很好,這丫頭配得上十三。
況且以私心來說,賜婚這樣一個無父無母、無權勢的孤女給十三弟,怎麼說都比賜婚名門高官家的女兒更教人安心,至少不會把十三弟和朝堂權力給兜在一起。
望著蘇致芬,皇帝越看越滿意,只是,他估模著,除了讓十三弟重返朝堂,還能不能從賜婚聖旨中多撈一點利益?
他揚起狐狸眼,滿臉笑意,這個表情恰恰落入黎育清眼底,她恍然大悟,終于明白齊鏞的狐狸笑來自何處,不愧是父子啊……然而,下一瞬,她想起自家祖父,一個驚人想法跳出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皇上的狐狸笑……莫不是向爺爺學來的吧?
呃,斂屑低眼,黎育清迅速將笑容給憋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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