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外,雨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濃郁了清明節的悲涼和哀愁。
佛塔內,郝魏紫靜靜地由著失態的顧硯旋擁抱著,看著他晃神地將她當成牡丹奴,無法推開這樣迷糊的顧硯旋。
在她眼中,她的少爺一直是個迷失在自責和宿命中的孩子,對他眼里苛責的顧老爺和一心念佛不理事的顧夫人,她們不允許顧硯旋脆弱,也不會發現顧硯旋的不堪重負。
在他們眼中,顧硯旋必須成熟穩重,扛下顧家的一切,他們從未將顧硯旋當孩子疼愛過。
他心里的苦,她一直都曉得。
郝魏紫緩緩地抬起了手,環住彼硯旋的背,手掌輕輕地撫拍著,就像她還是牡丹奴,安慰著他不為人知的脆弱,心疼著他。
少爺……她的少爺……只在她面前示弱的少爺,她離開他之後,誰來替她分擔少爺難以承受之重呢?
恍恍惚惚間,顧硯旋覺得他回到了牡丹奴的懷中,感受到了她的溫暖,呼吸到他熟悉的氣息,好像她不曾離開過他。
他好想她……
「奴兒,你回來看我了嗎?」
彼硯旋猶如著了魔,緊緊地擁著郝魏紫,神情迷離,眼神恍惚,沁入心間的味道是屬于牡丹奴特有的香氣。她真的回到他的懷中了,像從前那樣,疼惜地撫拍著他的背,什麼都沒有變。
奴兒……牡丹奴……她已經好久沒有听到顧硯旋抱著她喚她「奴兒」了,寄生成為郝魏紫的這一年,有大半年她都是恍恍惚惚地與宿主郝魏紫共存,陪著她昏昏沉沉,終日沉睡難得清醒。
就像此刻一樣,她又弄不清她是誰了。
听到顧硯旋那樣渴望的問話,郝魏紫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她知道只要一開口,就會打破眼前仿佛施了戲法的錯亂情景,她想多擁抱顧硯旋一會兒,讓他能夠多一刻的如願以償。
于是,郝魏紫不語,只是溫柔地拍著顧硯旋的背,柔順地依偎在他懷中,就當她是真正的牡丹奴,陪伴著她的少爺。
靜謐祥寧的氣氛在佛塔中彌漫開,安撫了顧硯旋一年來迷亂的心。
許久之後,漸漸滂沱的雨聲,敲打在佛塔外的青石路面,清脆的「啪嗒」聲喚醒了顧硯旋的幻想凝視著郝魏紫的眼楮,倏地清明,如夢初醒地放開郝魏紫,退後兩步。
「抱歉……我……我太失態了……」
彼硯旋尷尬不已,他簡直是中了邪,听到郝魏紫替牡丹奴帶的話,整個人就鬼迷心竅了,將郝魏紫當成牡丹奴,情不自禁地抱住他的渴望,墜入奇妙的夢境,感受著牡丹奴對他的縱容,一如既往地由著他任性,將他當撒嬌的孩子疼愛。
周身突然變得空蕩蕩的,郝魏紫有些悵然若失,看著顧硯旋清醒過後與她保持距離,她稍稍垂下眼簾,佛塔外傳了報恩寺師父的誦經聲和木魚聲,提醒著她現實的存在。
「我若再夢到牡丹奴,會將你的話語和擁抱帶給她的。」
郝魏紫輕啟唇瓣,刻意將他的失禮舉動當成他想傳遞給牡丹奴的東西,淡化他們之間詭異曖昧的氣氛。
現實不允許她像他坦白身上的離奇遭遇,她不能給他虛幻的期待和希望。
「謝謝。」
彼硯旋心情復雜地望著佯裝無事的郝魏紫,擁抱過她的手臂依舊殘留著她的體溫,如同牡丹奴留給他的溫暖,竟讓他著迷不已,好像再次擁她入懷,感受久違的暖意。
從結海樓初見,郝魏紫就奇異地讓他不斷地聯想到牡丹奴,仿佛她的身上隱藏著牡丹奴的影子,吸引著他的關注,令他迷惑。
此刻佛塔的再見,他終于確認郝魏紫與牡丹奴有關,她能為牡丹奴傳話,就像是牡丹奴的使者,所以他才會一時錯亂,將她當成是牡丹奴吧?
她真的能將他對牡丹奴的想念轉達嗎?
他的擁抱,她能帶給牡丹奴嗎?
「不客氣,希望你也能如牡丹奴所願,不要再為她傷神。」
她不希望顧硯旋一直陷入失去牡丹奴的痛苦中無法解月兌,她寧願顧硯旋毀了對牡丹奴的承諾,重新找到一個能夠攜手與他相伴終生的人,這樣至少他不會寂寞,悲痛難過也會有人跟他分擔的。
郝魏紫閃避顧硯旋的目光瞄到了落在地上的「丹鳳白」,彎腰,拾起,整好翻折的葉,再次放回牡丹奴的靈牌前,深深地鞠躬。
牡丹奴真的死去了,她只是郝魏紫,再也不可能是牡丹奴。
她不願看到她的少爺為她孤守一輩子,不希望他只能娶牡丹奴的靈牌共度此生。
今日,能夠這樣與他再見,相擁,她已經滿足了。
他日,還有機會的話,她會再替牡丹奴傳話,讓顧硯旋不再為牡丹奴所困。
「謝謝你來看牡丹奴。」
彼硯旋恢復慣有的沉穩,望著佛塔外淅瀝瀝下個不停地雨,這雨不得不讓他yu斷魂,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得到了一點關于牡丹奴的消息。
「奴兒,我回去了,改天再來看你。」
彼硯旋伸手撫模著牡丹奴的靈牌道,隨後望向似乎連雨具都沒帶的郝魏紫,寺里師父說她是孤身前來,大概也沒帶丫鬟隨從了。
報恩寺位于臨玡城城南,離靠近皇城的平陽侯府頗遠,天色漸漸地暗沉,實在不適合讓郝魏紫孤身回去,太危險了。
「宮夫人,如果不介意的話,讓我送你回府,免得世子擔心。」
郝魏紫是瞞著宮之瑾來報恩寺祭拜牡丹奴的,宮之瑾平時對她們這些妻妾十分放縱,並不會限制她們出門,由著她們隨心所yu的,不會干涉她們的自由。
「那就麻煩你了。」
郝魏紫恭順地頷首,她想多爭取和顧硯旋相處的時間,即使是以郝魏紫的身份,靠近的渴望勝過了避嫌的顧慮。
一輛馬車慢悠悠地穿過漣漣雨幕,從報恩寺馳往臨玡城。
馬車很簡陋,是顧硯旋跟報恩寺里的師父借的,由他親自駕車護送郝魏紫回平陽侯府。
郝魏紫坐在車廂內,望著前方執鞭駕車的顧硯旋,身穿簑衣頭戴笠帽,好像江邊打漁的漁翁,斜風細雨中,挺直的脊背,寬廣得即使是暴風驟雨也壓不垮似的。
當她是牡丹奴時,她幾乎足不出戶地待在顧府,天天想著怎樣讓回佛香院得顧硯旋放松身心,對外面的花花世界毫不向往。對她來說,顧硯旋和牡丹園已經耗盡她所有的時間和精力了。
她很少看到在外面風里來雨里去,為顧家奔走的顧硯旋,所以眼前這樣的顧硯旋讓她覺得新鮮。知道他不會回頭,郝魏紫就放心大膽地將雙手撐著膝蓋捧著臉,痴痴地望著顧硯旋的背影,想起以前半夜醒來偷偷望著他睡顏的光景,久違的甜蜜感從心底涌起。
她是少爺的依賴,少爺何嘗不是她的依靠呢?
她從小痴迷牡丹,與爹娘感情不親,跟府里其他人也不親近,性格很孤僻,自得其樂地花痴著牡丹,完全不顧他人對她的觀感,也不在意被排擠,即使她也渴望有朋友來跟她分享牡丹的美。
在她發現哭泣的少爺,少爺給了她全部的信任,將她留在身邊,讓她除了牡丹還有別的寄托,終于也有人听她說關于牡丹的痴言妄語。
她喜歡少爺,少爺喜歡她,就算一輩子守著拂香院,只和少爺相伴,她也不會覺得枯燥無味,她希望誰也不要來打擾她和少爺的安寧,讓少爺在拂香院中,不必為無法再見的孿生弟弟自責,也不必為顧家的宿命痛苦。
只有她和少爺的世界……多好呀!
郝魏紫幾不可聞地嘆氣,她怎麼會有那麼天真的想法呢?
她伸出手,隔空撫模著顧硯旋的背,就因為顧硯旋背負的宿命,注定平靜的兩人世界只能是幻想,有太多太多未知的危險等著顧硯旋,她卻無法時時地守著他了。
彼硯旋感受得到背後異樣的注視,听到郝魏紫若有若無的嘆息聲,忍不住回頭,就對上她痴迷的目光,嚇得她猶如做賊心虛似的收回手,別開視線。
她那種目光,竟讓他覺得熟悉,好像他半夜醒來發現正在注視他的牡丹奴的目光,滿眼都是他,他就是那樣被她珍視眷戀著。心中自然而然地涌起幸福感。
唉,郝魏紫怎麼這麼容易又讓他想起牡丹奴呢?
彼硯旋閉上眼楮,抬起一只手掌拍拍額頭,他還是早點把郝魏紫送回平陽侯府,免得和她單獨相處太久,他會因為太想念牡丹奴再次將她當成牡丹奴,又做出什麼失態的事來就糟糕了。
馬兒突然嘶鳴,馬車隨即顛簸。
彼硯旋忙不迭地睜開雙眼,還沒有意識發生什麼事,背後猛地撞來一股蠻力。
「少爺,小心!」
蠻力抱著他從馬車上滾到路邊,前方斜坡因為雨天土壤松軟崩塌,上面的高樹轟然倒下,砸向馬車的車轅臂,車廂與馬匹瞬間分離。
然而,令顧硯旋震撼的不是這個意外,而是從車廂內撲倒他,抱著他滾下馬車的郝魏紫,她情急之下喊的話。
「你沒傷到吧?」
郝魏紫摔在泥濘之中,忍著右腿的不適,忙不迭地扶起猝不及防被她從馬車上推下的顧硯旋心有余悸地。
都怪她,她當時偷窺被他逮個正著,似乎給他造成困擾,害他分了神沒有發現前方的危險。
幸好,她不知所措的視線瞄到了倒下的高樹,讓她能及時救了顧硯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