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競沒想到與她再一次的相遇,會是這般的情景——
听聞英國子公司副總經理因車禍住院,關競立即抽出時間前往采視。
踏進醫院大門,在總經理的引領下,他來到五樓的一般病房。
「關少,就是這間。」
「這間?」看著以淡粉紅簾幔區隔的病房,關競擰了眉。
雖然這醫院設備不差,但身為他豪世集團的副總經理,怎能如此屈就於四人一間的普通病房?
「是。」
「等一下幫他轉到單人病房去,讓他安靜休養,至於多出來的醫藥費,就由公司支付。」
「是。」競競愛護屬下的表現,教隨行幾人感動,「副總裁你……」
「等一下。」傳自隔壁病床的中文引他注意,他抬手示意幾人安靜。
入耳的嗓音有點耳熟,關競抬眼看向隔於病床間的淡粉色簾幔。
棒著簾幔他看不到人,但在光線投射下,他清楚看到隔壁病床一坐一躺的身影,也清楚听到兩人的對話——
「雅姨,你沒事的,你放心。」
「我知道我的時候就要到了。」
「雅姨……」
「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堅強點,知不知道?這是人生必經路程,我只是先走到盡頭而已,所以你別難過。」
「雅姨,你別這樣,現在我就只剩下你而已……」
「你……唉,昕羽,別讓雅姨走得不安心。」
「雅姨,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沒用,才沒辦法籌到你的醫藥費,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年輕女子嗓音哽咽。
「別這樣說,這一切都是命……昕羽,幫雅姨一件事,好不好?」
「嗯,雅姨你說。」年輕女子微聲抽泣。
「如果可以的話,帶我和你姨丈的骨灰一塊回台灣去,好不好?上次回去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我……我好想回台灣去看看……」
「雅姨,這沒問題的,等你出了院,我們就一塊帶姨丈回台灣去。」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雅姨,因為你……你總是這樣貼心、孝順,謝謝你昕羽……」
「雅姨,你別這麼說,你養我這麼多年,又對我這麼好、這麼疼我,我孝順你是應該的。
而且真要說感激的,也應該是我才對。五年前要不是你回台灣幫我爸媽辦後事,帶我來英國又供我念書,我都不知道現在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雅姨你放心,我一定會再努力籌錢幫你治病,到時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可以一塊回台灣去了。」
年輕的聲音似帶著笑意,但——
「有時候想想……雅姨,你怎麼了?怎不說話了?」年輕女子的聲音似有些急。
「稚姨,你要睡了,是嗎?那我就不吵……」
必競看到她的影子自椅子上站起,似乎是在幫病人蓋被子。
突然,一聲驚駭尖叫,直擊關競的心。他擰眉看著女子激動的身影——
「不!雅姨,你不能這樣對我!雅姨……來人啦,快來人啦!」
啪地一聲,一名黑發女子驚急地扯開簾幔,沖出病房跑向護理站。
杜昕羽神色驚惶而害怕——
「護、護士小姐,我稚姨她不對勁了,你們快幫幫我……」
原本安靜的護理站瞬間動了起來。兩名護士快步隨她跑回病房,醫師也隨後趕到。
幾人動作迅速地推來急救的醫療儀器,努力急救著似已失去意識的病人。
看著眼前一切,關競濃眉緊擰,再對副總經理說了幾句祝福,即想轉身離開。
但,原是無意義的飄視回眸,卻意外止住他邁出病房的腳步。
他驚訝轉回身,正視站立窗邊角落,臉上盈滿驚懼之情的黑發女子。
是她,是幾天前在大馬路上開口向他要五萬英鎊的女子。
她長發散亂、神情驚恐、臉色蒼白地直視著眼前的急救。
她閉上雙眸,淚水在她眼角閃閃發亮。
十指交握胸前,杜昕羽一再默默向上天祈求不要帶走她唯一的親人。
如今她已一無所有,上天不能再奪走她唯一親人的性命。
自五年前爸媽因意外車禍死後,是移民英國的雅姨及姨丈收留她,帶她一同回英國,還供她念到大學,膝下無子的他們,一直將她當親生女兒看待。
只是當姨丈在一年前因癌癥去世,而保險公司所支付的理賠金,又讓姨丈生前所信任的朋友詐騙而去時,她與雅姨兩人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
雖然有些無措、有些難過,但她不在乎,因為錢沒有了,她可以再賺。她相信上天在關上她一扇門之後,會再為她打開另一扇窗。
但,沒有。她看不到那一扇該開的窗子,上天像是無情的遺棄了她。
因為一直為丈夫去世而心情抑郁的雅姨,在一次胃痛住院檢查時,也被發現癌癥已到末期。
近幾個月來,她一直在籌措醫藥費,但就算她不去上課,拚命打工賺錢,還是付不起龐大的醫藥費。
上一次的手術費,還是她變賣爸媽留給她的房子才籌到的。
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了,至少難關已度過,但誰知道手術根本無法根治雅姨的病。醫師說要做化學治療,但那筆龐大醫藥費,她根本籌不出來。
她只能讓雅姨這樣痛苦的拖著……她……緊抿著唇,杜听羽緊閉雙眼,堅持不讓淚水落下。
她不能哭的,雅姨一向不喜歡看她哭。她要是哭了,雅姨會傷心,她絕不能讓自己影響到雅姨的心情和病情。
「杜小姐……」醫師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杜昕羽猛睜開雙眼,看護士已在整理急救儀器,她急望著面前的醫師。
「怎樣了?我雅姨她沒事了吧?」
「這……很抱歉,我們很遺憾,你雅姨她……請你節哀順變。」
入耳的幾句像是陌生語言,教听羽無法理解而神情怔愣。
「抱歉?遺憾?節哀順變?」緩緩地,杜昕羽抬眼看向病床上像是沉睡著的唯一親人。
「你們讓她睡著了,是嗎?那她什麼時候會醒來?」像是怕吵醒沉睡中的親人,她小聲的問著。
「杜小姐,你雅姨她已經……」醫師有些不忍,但他還是得說︰「你雅姨看起來睡得很安詳,沒什麼痛苦,你就別難過了。」
越過醫師走到病床邊,昕羽看著靜躺在病床上,因遭癌癥折磨而異常蒼老消瘦的臉龐。
雖然蒼老消瘦,但真的就如醫師剛才所說的……她雅姨睡得很安詳。
伸出雙手,听羽緊緊握住她已無知覺的手,緊緊地握著。
「睡了也好,這樣雅姨比較不痛。」輕抿著唇,她斂下眼眸,淡笑著。
「杜小姐,你……」一直知道她情形的醫師,為她此時情況感到憂心。
「你雅姨已經死了。」
一句殘忍在她耳畔邊響起。杜昕羽身子一僵。緩緩地,她轉過頭看向聲音來處。
她認得他。
不只認得他,她還記得他曾用幾張百元美鈔丟她、還記得他當時眼底的鄙視與輕蔑。但那些都遠不及他此刻出口傷她心的殘忍言語。
「胡……胡說,雅姨她不會丟下我一人!」她緊抿著微顫的唇。
看著她臉上曾遭銳利紙鈔劃過的傷痕已結痂,關競冷著顏容再次重復。
「她死了。」以為當時的她是將他當成有錢的凱子,但……他誤會她了。
「你亂講、亂講!」杜昕羽淚瞳一瞠,情緒失控的朝他大吼。
「剛才醫師已經說過你雅姨她走得安詳,所以,她確定已經死了,這是誰也沒辦法改變的事實。」他遠比看慣生死的醫師還要來得無情。
「我不相信你!你走開、走開!」她激動的想將他推出病房。
「我說她死了,就是死了!就算我走得再遠,你雅姨她還是死了,永遠也活不過來了。」他已然動氣。
「你胡說!」她憤聲回應。
「你——」見她依然無法面對現實,關競莫名的生氣。
啪!一聲輕脆掌摑,震住病房里原有的吵鬧。在場所有的人,莫不睜大雙眼看著眼前的男與女。
靶受到頰上傳來的火辣微痛,關競神情一愣。她競打他?
驀地,他緊握雙拳。原本面無表情的俊顏,在瞬間失溫。
「胡……胡說,雅姨她不會……」看著他頰上清晰可見的五指印痕,杜昕羽有著報復的快感。但,她的手顫抖著。
「她死了。」冷藍眼眸直視著她淚濕的黑瞳。
「沒……沒有,她……她沒有……」望著他冰冷藍眸,她唇角顫著。
「沒有?那你要不要再說得有自信一點、大聲一點?讓你死去的雅姨听見,讓她再牽掛著你,讓她走得……不安心?」他冷冷一笑。
「沒有!雅姨她並沒、沒……沒……」緊握十指,杜昕羽激動張口,想告訴自己,也告訴所有人雅姨並沒有死。
但,張了口,她卻說不完一句話。因為她的雅姨……回頭望著病床上已被覆上白布的沉睡親人,杜昕羽盈眶淚水頓然滑落。她的雅姨已經走了。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並不欠你什麼,我只希望雅姨可以活得久一點……」緊抿著唇,她的淚直落著。
「這樣的希望只會落空。」她眼底的淚水,刺傷了他的心。
不想再見到她眼底的悲傷,他別過臉龐。
「你……」透過蒙蒙水光,她仰顏凝淚看著望向別處卻一臉冰冷的他。
她知道他說的沒錯,只是這樣好意的話自他口中說出,卻像是在譏笑她的愚笨與無知。而他似也真是這樣的意思,因為——
「蠢。」一句冷淡自他寡薄唇中無情逸出。
那一天,他罵了她,卻也莫名提出代她接手處理雅姨後事的事。
「不。」她還想保有自己的尊嚴。
「你以為現在的你,有能力為你親愛的雅姨辦後事?」
「我……」蒼白如紙的顏容,有著難以掩藏的悲傷。
「你覺得你可以冷靜料理這一切?」
「我……」她緊咬著唇。
「你認為你可以不再悲傷?」
「你……」
「最後,你有辦法將你雅姨的後事,處理得比我周到?」
他每一字每一句都敦她認清自己的處境,也堵得她無話可回。看著神情冷然而自信的他,她像是看見了上天派來踐踏她自尊的男人。
但,一直到雅姨火化那一天,他仍待在她身邊親自為她處理一切,就像是一個她可以信賴的男人。
而對他突然放下一切公事,插手處理杜昕羽親人後事的態度,公司高層干部都感到萬分訝異,也沒人知道他的理由是什麼。
同樣的,昕羽也不知道。但她知道一點,那就是她不想欠他人情。
她感激他幫她料理雅姨的後事,但,欠人的就該還。
只是,一時之間,她沒有錢可以還他。她希望他可以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分期償還。
不再到學校上課,她四處打工賺錢,為的就是能早點還清欠他的錢。
今天,一領到早已預支到所剩無幾的薪水,杜昕羽立刻就到撒皇飯店找他。
走進富麗堂皇的撒皇飯店,杜听羽快步走進大廳旁邊的電梯,
她記得他曾說過他住在三二○一房,只是電梯樓層鍵最高只到三十樓。
想了一下,昕羽按下三十鍵,打算到時再走樓梯上去。
電梯門一開,映入眼簾的豪華裝潢令人嘆為觀止,但她無心欣賞。
「小姐,需要幫忙嗎?」一名樓層保全人員看見她。
「我找關競先生。」
「關先生?你和他有約?」保全人員上下打量她。
未施脂粉的她雖顏容清麗,但一身樸素到接近寒酸的襯衫與牛仔褲,真的讓人很難將她與關競聯想在一起。
「沒有,我……」
「那很抱歉,關先生住的是皇級套房,平常人不能隨意進入。」
「可是……」
「小姐,不是我不幫你的忙,這是飯店規定。」保全一臉歉然。
「那可以請你幫我問問看嗎?我是杜昕羽,如果他不見我,我馬上就走,不會打擾你們的。」
「這可以,你等等。」
配有隱藏式耳機的保全,立即與大廳客房部聯絡。
等了近一分鐘,終於有了回音。
「關先生他剛剛回來,已經答應見你。」保全人員說著,「你到一樓大廳找櫃台,他們會有人領你上去。」
「謝謝你。」趕忙道聲謝,她即搭乘電梯到一樓大廳。
經飯店人員領路經過層層關卡,她終於來到目的樓層。
電梯門一打開,斗大燙金的三二○一房號就映入她眼簾。她對領路人員點頭道謝,即踏出電梯往前走幾步。
站在歐美藝術造型的雙扇木門前,她抬手按下訪客鈐。
等了幾秒,豪華門扉自內拉開了。
看著神情淡然而清雅的美麗側顏,一道異樣神采疾掠過關競湛藍眼眸。
幾天沒見的她,氣色遠比之前要好上許多。
雖然她身穿簡單襯衫輿牛仔褲,但卻也襯出她高挑縴細的窈窕身材,
她黑發柔順披散於後,幾許發絲輕蕩在她耳下,她肌膚白淨,搭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瞳眸,就如子夜星辰般晶亮動人。
即使幾天沒見,他依然記得她這美麗模樣。
側過身,他讓她進入。
「謝謝,不必了,我只是……」她搖著頭,伸手進口袋想拿薪水袋。
「進來,我不想站在門口講話。」轉了身,他往里邊走。
「是。」她連忙關上門,跟上他的腳步。
經過掛有名畫的幽靜長廊,一超大坪數的大廳映入昕羽的眼。
廳內擺飾高貴典雅,而且一百二十度的落地窗設計,也將窗外倫敦景致盡收眼底。
「找我什麼事?」看她背影一眼,關競走上吧台。他為自己拿了一瓶礦泉水,也替她拿了一瓶番茄汁。
「我……」轉過身,突然對上他幽深藍眼,杜昕羽感到有些緊張。
眼前的他看起來猶如皇家之子般尊貴。
他身穿名家西服、領帶上別有一銀色夾飾,白襯衫的袖扣則有鑽石嵌入。
他百分百是個有錢的男人,而她也百分百是個窮人。
不知怎地,昕羽突然有了想笑的沖動,只是一見他冷凝的俊美顏容,她綻揚的笑才淡去。
雖然前一陣子,他經常出現在她左右,但西裝筆挺的他依然給她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也似乎無論在何時何地,他都給她一種強烈的距離感。
他總讓她無法忽略他的存在,但卻又無法面對他的直盯凝視……
「你如何?來發呆給我看?」發現她對自己的注視,也看見她唇邊隱去的笑,關競唇角冷揚。
餅去近十天時間,他可不曾見過她這麼認真看過他,也沒看過她臉上有著對他的笑。他所見到的就只有—;她的悲傷。
突然,一道異樣感受再次竄上他心口,教他微蹙濃眉。
當初,他就是因為她無法掩藏的悲傷而……而讓這道奇異感覺操控他的理智,進而為她攬下雅姨的一切後事。
他從不是一個心軟的男人,也不是一個有同情心的男人,更不是所謂的慈善家,但這一次他卻因為她而有了異常行徑。
這讓他感到不悅,但也不是很生氣,就只是有點……迷惘。
望著眼前身子縴細、肌膚白皙的她,關競濃眉擰得更緊。
「我、我……對不起。」她霎時紅了臉,「我只是想拿錢來還你,沒什麼事。謝謝你這陣子的幫忙,剩下的錢我以後一定會慢慢還你。」
杜昕羽趕忙將裝有微薄薪水的袋子,放到一旁茶幾上。
「拿錢來還我?」他濃眉挑揚。在看過她的住處與生活後,他不信她會有多少錢可以還他。但,她的心意讓他贊許,「我沒要你還錢。」
「可是我一定得還。」她緊抿唇。
不想與她爭論此事,關競旋開礦泉水瓶蓋,拉松束縛頸子的領帶,仰喉喝下一口水,再遞出手中的番茄汁給她。
「拿去。」
「謝謝,我……」一看是番茄汁,杜昕羽直覺想搖頭拒絕。
但才搖了頭,就因看見他冷眼凝她,而急忙接下,再轉手放到茶幾上。
「誰讓你放下的?喝了它。」他神情微變。
「可是,我……」看著他,她緊抿著唇。
「我叫你喝了它。」他再一次強調。
幾天相處下來,她了解他是個無法忍受他人違背與質疑他命令的男人。
想到他這陣子來的幫忙,杜听羽無語地拿起桌上的番茄汁。
旋開瓶蓋,她擰著眉,止住呼吸匆匆喝了一口。但,才喝下一口,他的冷言冷語又來了——
「我是請你喝毒藥嗎?」
極為勉強地,杜听羽再喝下一口。
只是第二口才入喉,她臉色已然蒼白,且驚瞠雙眸、緊搗住口。
「你……」看出她的不對勁,關競連忙丟下手中的礦泉水,帶她到浴室。
砰!浴室門一關上,杜昕羽再也止不住心底的惡心而狂吐著。
听著傳自里邊的不停嘔吐聲,待於門外的關競整張臉都擰了起來。
連喝番茄汁也會吐?女人不是都很愛喝這種養顏美容的飲料嗎?
必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門口站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反應很不正常。因為,他競擔心著她。
他以為她是想挑釁他,以為她故意想惹他生氣,但……他又誤會她了。
前一次的誤會,他拒絕對她伸出援手,甚至還以金錢糟蹋她的自尊︰這一次的誤會,他又讓她吃足了苦頭。
她的運氣真的很不好,像是生來讓他糟蹋的……看著緊閉的門,關競冷撇唇角,倚牆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