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墨皺了皺眉頭,眼眸深沉。
他輕輕呼了一口氣,聞到風中帶著一陣桂子花的香氣。釋墨渾身微微一顫,這莊園里也種植了桂子花嗎?
那種素馨的香氣,帶著潮水般的回憶,掩蓋了他。心弦再一次強烈地顫動起來,滿園黑漆中,他不知道那淡黃如月光的花朵會在哪里?
他的心,還停留在那一年的初夏,那一個夜晚,彼此話別的月光也如今夜的一樣美麗,一樣溫柔地撫模著他的臉頰……
釋墨痴痴地站在那兒,想著那個夜晚……
眼眶里就那麼沒有預兆地起了水霧,他沒有哭,只是眼淚有了意志般,自己涌了上來。
釋墨強忍住。
他一臉的平靜,甚至美好。沒有去想任何悲傷的事,就恍如還是在龍淵城中遙遙地抬頭望著月光一樣,思念著遠在南方的親人。
釋墨的唇角甚至是微微笑著的,沉默在這個安靜的莊園里,被黑漆的夜色染成了寂寥。心里似乎在漲漲地痛著,像是一把薄薄的刀子插在里面,沒有人把它拔出來,沒有流血,只是冰冰涼涼地感覺到刀子的鋒利以及那一種尖尖的痛楚。
「釋大哥!」一聲叫喚,須臾從身後傳來。
釋墨渾身一顫,方自從沉思中醒過來。一回眸,樹影森然縱橫的陰影里瞧見一個朦朧的人影向他快步奔來,他暗暗一驚,背過臉去。
他又背對著她。
他為什麼那麼喜歡背對著她?
行楷老遠望著就是一瞪眼,忙奔上來出聲問道︰「怎麼?你很不願意見到我?」聲音里有些委屈。
釋墨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不是!」
「那是為什麼?」行楷追著他問。
「什麼為什麼?」釋墨明知故問。
行楷氣急,大聲說道︰「如果不是不願意見到我,為什麼一瞧見是我,就立刻背過身去?」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恰好想轉個身!」釋墨淡淡地說道。
「我不信!」行楷叉著腰大聲叫道。
「我不用你相信!」釋墨哼了一聲,負起了手,擺起一副官老爺的姿態。眼楮眨了眨,眨掉了還未退的水汽,故作冷聲道︰「本官正在想著重要的事情,你沒事跑出來干什麼?你現在是犯人,是本官格外開恩,讓你出來養病!你若是這麼生龍活虎的,就立刻給本官回牢里去好了!」
「你不敢看著我!」行楷繼續生氣道。
「我為什麼不敢?」釋墨回駁她。
「那你轉過身來!」行楷不依不饒地說道。
釋墨霍然轉過身來,一雙明鏡般的眼楮嚴肅地盯住她。
「咦?」行楷忽略了他的一本正經,一把湊腦袋到他的跟前,伸手指往他的臉頰上一沾,濕濕的,涼涼的,她疑惑著一抬眼,直愣愣地望著他,一雙大眼楮亮得似黑琉璃,「你哭了?」
釋墨不及掩飾,竟然給她發現了自己的窘處。
不由臉上一熱,把她推開幾步,大聲說道︰「誰讓你湊近來亂模亂看的,誰讓你的嘴巴這麼坦白這麼不會掩飾,別人也是很要面子的,誰讓你看見了什麼就非要說出來,你不會當成看不見?」
被釋墨一通不明不白地臭罵,行楷模了模鼻子,眨了眨眼楮,很無辜地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棒了好半晌,她才理直氣壯地大聲說道︰「我就是這個脾氣,怎麼樣?」
釋墨虎著一雙眼楮,冷不丁「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了!」行楷指著他,一臉笑靨恍如臨風金桂,美不勝收。
釋墨一伸手在她的額頭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記,呸道︰「你這丫頭……」輕輕抿了抿唇。
行楷見他不惱了,又立刻不知死活地問道︰「你剛才哭什麼啊?」
釋墨臉上的笑意還沒有退,立刻斂起了眼色,肅然說道︰「這個不是你能問的!」他笑中含怒的神色,自有一股冷厲,鎮住了行楷。
她訕訕地一笑,忙不迭地主動岔開話題,話還沒說,臉上驀地紅了,一只手扭著衣角說道︰「釋大哥……那個……那個東西,我給你補好了……」
「哪個?」釋墨不記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勞駕到這個海道幫的大小姐去補的!瞧她這麼一副莽莽撞撞,不知紅花綠葉開來為哪般的性子,若有什麼落在她的手里,能是補——好——了?
不要弄破了,那算是大吉大利了。
行楷听著他問,越發是鬼頭鬼腦,磨磨蹭蹭地說道︰「就是那個啊!」
臉色更是那個曖昧!
「究竟哪個啊?」釋墨瞅著她的模樣,越發擔心起來,把這幾天有關她的事情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又見著她一個直率爽朗的姑娘突然望著自己期期艾艾起來,心底下沒來由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打鼓,心里想︰該不會是她已經知道是我幫她吸的毒,雖說那是為了救人迫不得已,一時從權,但是畢竟是男女授受不親,萬一她有了什麼誤會,怎麼辦啊?
這麼一想,釋大人倒是有點急了,斜眼瞄著她小嘴,不知道要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行楷忽然轉眸向他「詭異」地一笑,這一下害得釋墨像是做賊了一般,心虛得胸膛怦怦怦地跳了起來,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驚疑地等著她的下一步動作?
行楷模模鼻子,一副羞答答的小媳婦樣,柔聲說道︰「釋大哥……那個對不住!那天在道上我正在逃命,所以有一點點的粗魯!你不要介意呵……我平時都不這樣的……我一時不小心,把你的畫卷給弄破了!我平時真不是這樣的……那鞭子平時可听話了,我讓它往東就東,往西就西……」
釋墨听到這才剛剛「呼」地舒了一口氣,冷不防心頭又繃了起來,那畫卷……他一雙狹長的眼楮亮了起來。
行楷猶不知厲害,兩眼笑得彎月兒似,另一只手從背後把畫卷拿了出來,舉到他的面前,鼓起勇氣說道︰「我給你補好了……你別謝我,應該的……」
「你……你……說什麼?」釋墨一听,只覺一個頭兩個大,一抬手,把畫卷從她的手上搶了過來,急切問道︰「畫卷怎麼會在你手上?」
「那個……」行楷瞧瞧他氣白了的神色,她也懂得這是不對勁,壓了一壓嗓子,才說道︰「我到你房間里拿的啊……」
「你……你怎麼到我房間……」釋墨急得真想把她從這里扔出去。
「又沒有人攔著,我一推門就進去了,他們也看見的,我又沒有拿別的東西……」行楷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對于他的憤怒絲毫不能理解!她又沒有干壞事,干嗎這麼凶啊,一臉想吃了她一樣!
釋墨立刻敗下陣來,他他他他他怎麼會這麼倒霉啊?手指骨都氣得發白,他咬牙切齒地打開畫卷,手下的力量卻是輕得不能再輕,一顆心高高地被吊了起來,他還真不想看到她是用糨糊把畫面粘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還是……還是……還是用針黹把畫面縫得狼狽不堪,一條條紅色的「蜈蚣」爬在上面,有礙瞻觀?
他氣極了,連手指都會發抖!
順著畫面的徐徐展開,將要到展現破痕之處,釋墨竟然停住了手,沒有勇氣看下去。如果這幅畫不是他的心愛之物!他也不至于,也不至于不敢去面對這一紙的破爛……
他一直沒有敢動手去修補它。
它終究是破了……
釋墨的心熾熾地疼,就像是被火炙烤,一寸寸地成了灰。
行楷臉上的笑意倏地僵住,有些擔心地瞧著他。
一臉凝重的表情!一臉傷心的表情!一臉悲憤的表情!她從來沒有見過別人這樣緊張一幅畫的!
她還真怕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白面書生要在她面前流眼淚,要是那樣的話,她該怎麼辦啊?行楷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還真怕看見,可是要是這樣叫她拍拍走人,她還真是做不到,這樣多沒有義氣啊?
行楷竟然凶神惡煞地瞪著他,大聲說道︰「堂堂男子漢不要這樣一張臉,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讓別人看見會笑話的!昂藏七尺男兒漢灑月兌一點嘛,要哭就大聲哭,要笑就放聲笑……」瞧了瞧,見他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不由低聲下氣地道︰「不然我借肩膀你哭一下了……我……我絕對不笑你了……哎……你在難受什麼嘛?我都說了對不起了……」
她越說,聲音越小,釋墨越听,臉色越難看。
他突然輕輕說道︰「要是難過得哭不出來呢?怎麼辦?」
行楷呆若木雞,她從來沒有哭不出來。難過得哭不出來,要怎麼辦呢?她不知道!
一抬眼,釋墨已經從她的身邊走開,一抹瘦影往院子里去了。黑夜里,顯得特別的瘦骨伶仃,特別的……她歪著頭,一時間說不出來,只覺得他身上帶著什麼難以釋懷的東西,讓他無法原諒自己,有什麼東西讓他耿耿于懷……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驀然一陣風從她身後的樹枝上吹來,掠過了她的身體,一陣的冰冷。行楷心下無來由地一慌,回首疑神疑鬼地四處望了望,這麼寂靜的一個庭院里,黑洞洞的樹影搖曳,格外的陰森。
「嘶」的一聲冷顫,行楷逃得比兔子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