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簾繡宮深 第十章 豈待發鈴蠱(1)
作者︰未稚

若嘗相思千般苦,肝腸斷,伊人也甘為君消得容顏憔悴。卻不知,此時的皇帝正在京城最負盛名的水家綢莊分鋪,悉心挑選著準備送給她的嫁衣。

「嗯哼。這匹,這匹,還有這……」夙嬰踱著步子沿途指過所有看上眼的精繡綢緞,直至眼花繚亂,索性大方地一揮袖子道︰「不挑了。除了紫色的,其余的朕全要了。」

「陛下不喜歡紫色?」身邊的侍從涎著臉笑嘻嘻地問。

夙嬰扣指抵住下頜,笑而不答,眉頭微攏又像在若有所思。

如今的皇帝換上一身用銀絲繡著衣底蝠紋的藏藍色便裝,長發只用玉帶稍微束起一絡。偏他又生著一副動人的好樣貌,無論哪個漫不經心的小動作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媚,嘖。當真是個翩翩玉面郎啊!

這樣感慨著,侍從又忍不住往身後的人堆瞥去一眼,這不——果然又有哪家的姑娘在明目張膽地看他家皇上了!

「如今的女兒家當真是隨性得很呢。」顯然皇帝本人也察覺到那道放肆的視線,也不回看,只玩笑地道了一句,「想來應是太後準許女子從官的遺風吧?」自己雖沒有異議,不過一個女兒家這樣大咧咧地盯著男人瞧未免有些……太過恣縱了?

相比之下,還是她的端莊與溫雅更迷人些。思及此,夙嬰的嘴角重又勾起一個弧度。

「說起來可還是受了陛下的鼓舞呢!」皇帝愛開玩笑沒個正經,連聒噪的侍從也跟著肆無忌憚地打開了話匣子,「陛下能夠不嫌貌丑娶左大臣的女兒為妻,那些稍微有些姿色的女子哪一個不是擠破了腦袋想進陛下的後宮啊?何況如今的陛下——」

「不嫌貌丑?」夙嬰略顯驚異地打斷了他的話,「什麼意思?」

「得,陛下您就別謙虛了,全京城誰不知道左大臣的女兒生得奇丑無比的?」侍從全然沒有察覺到皇帝臉色的瞬息萬變,依舊自顧自說得歡暢,「陛下能夠不嫌容貌,娶賢臣之女為妻,如今已是傳遍京城的一大佳話呢!說也奇怪,這左大臣的女兒雖生得丑,卻與右大臣的女兒私交甚好呢!」談及此,侍從更是神采飛揚,口沫橫飛,「啊對了對了!右大臣的女兒陛下定是知道的吧?便是那一笑傾城的烏發美人呵!那‘烏木堇’的傳奇——」

「他騙朕!」憑空一聲暴喝,皇帝的臉色早已鐵青,拳手握到筋脈畢現——向來性子偏懶的他從沒有這樣盛怒過,嚇得身邊的侍從連大氣都不敢出,「那該死的上官膽敢騙朕!」

話音未落,皇帝已經不顧一切地沖出了綢鋪。他要去右大臣府——他要去見脂硯,他要將一切都同她解釋清楚!是上官——是那個眾人口中的「大賢臣」上官騙了他!

夙嬰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是半個月的時間,再次見到脂硯,竟會是這樣一副物是人非的境地。蒼白如紙的女子和衣靜靜地坐臥在床上,看見他進門,抿唇莞爾,「望陛下恕罪,民女不能給陛下行禮了。」

還是那樣端莊得無可挑剔的笑容,輕輕巧意的言語,但那雙冰冷如死水的眼楮里——沒有感情。

那絕情的,更絕望的一眼呵!便如同利刃狠狠剜進了夙嬰心里,將那抹蒼白的微笑都染成了淒絕的血色,「脂硯……」聲音顫顫巍巍,他已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屏退了房里的下人,脂硯低眉淡淡一笑,「民女如今的模樣定是難看得很吧。」她攬過耳畔的烏絲來捋,更是有意讓他瞧見自己干枯變黃的發尾,「陛下還是早些回去吧。民女唯恐污了陛下的眼——」

「脂硯!」夙嬰斥聲打斷了她的話,言語里有了慍意,「朕不準你這樣——」再度望進她的眼楮時卻又頹然敗下陣來,局促不安的語氣像個犯了天大的錯誤卻不知該如何補救的孩子,「不要這樣,脂硯。朕錯了……都是朕的錯——是朕自作聰明先去問了他……朕現在就去昭告天下!朕要娶的不是左大臣的女兒,是右大臣的女兒——修脂硯!」

說罷就要跑出去,卻被脂硯氣恨不及地喚住︰「夙嬰!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咳、咳……」她那一聲喚得太用勁,底氣未接上來,不禁又狠咳了好幾聲,「你是皇帝!一言九鼎!九五之尊出爾反爾——你要讓全天下的百姓怎樣說你?好不容易盼來的頤安盛世、君民一心——你難道還想留給他們口舌再次罵你是昏君不成?」這廝——原以為他多少明事理了些,怎料做起事來還是這樣莽撞不顧後果?

「朕不管!」夙嬰揚袖大喊,聲嘶力竭,「什麼盛世!什麼明君!朕統統不管!明明是上官先欺騙了朕——是他親口對朕說自己有個女兒叫脂硯,從前在金鑾殿上說的話也是故意來試探朕的——是他——是他騙了朕啊……」

聞言,脂硯卻是怔了怔,仿佛有些難以置信,「他竟會這樣說?!」上官只有一個女兒叫上官陌桐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為何還要撒這樣荒唐的謊?難道——

下一刻,便見那雙沉寂太久的眸子終于也閃現一抹銀華,她的心下已有了底數,「若真如此,陛下便更不能悔婚了。」

她暗自嘆了口氣,闔眼半躺下來,語氣因方才激烈的言辭而落倦了許多,卻依舊有條不紊,「且不論上官的本質是良是莠,起碼當今的百姓皆將他視作清官賢臣——賢臣怎會欺君?說出去了百姓也不會信的。到時候他們定只會說——是陛下貪垂美色,嫌糟糠之妻,還要巧言辭令陷忠臣于不義。所以無論如何,陛下這一方都不該失信于臣,失信于天下。」

話語微頓,脂硯轉而望向夙嬰,眼里逐漸有了笑意,是一種會心的,也柔靜的笑,「陛下,陌桐雖沒有過人的才貌,卻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夠了!」來不及說完的話語被夙嬰冷聲喝斷,「除了你,朕不會再娶別的女子。」他輕步走至床前坐下,體貼地為她將被子拉好,凝目細致地望著她的一眉一眼以及那雙漆黑無瀾的眸子里太多太多的愁苦——

他的聲音溫柔下來,一如那夜在她耳畔的細語呢喃︰「脂硯你啊,真當朕是貪垂美色的登徒子?」他伸手撫上她冷白的臉頰,指月復輕輕摩挲,「這是朕的堅持。除了你,朕今生再不會愛上其他女子。」

他的眼神,這樣認真,里面是滿滿的憐惜,說出的話是否也如從前許下的滄海桑田矢志不渝?脂硯倏地別過臉朝里,聲音因強壓著哽咽而顫抖不已,「陛下錯愛,民女承受不起。」無名指的那根筋又開始抽痛,連著五髒六腑也狠狠痛起來。有股甜腥翻滾著涌至喉嚨口,不不,不要咳,千萬不要咳出來啊……

夙嬰的手指陡然一僵,「你這是什麼話?」他的語氣很是不悅,為她客套的疏遠——轉而他又緩了語氣問,「還在生朕的氣呢?」

「夙嬰,我已經不想再走火入魔了。」脂硯拉過被子蒙住眼楮,仿佛那一蒙便已隔絕了一切的凡塵俗念,心如止水,「我不想……再當凡人了。」

這半個多月來,她一直在死生交錯的夢魘里徘徊,四壁都是鐵索曳地的聲音,她幾度以為自己會被牛頭馬面帶走……即便睜著眼楮神志也恍惚不清。父親大人說是這十幾年來被壓抑得太久的情感齊齊爆發的緣故。而皇帝的失誤,不過是根引線罷了……

很可笑不是麼?從前她引以為傲的淡定自若竟都是這樣的不堪一擊——是否還因那個子虛烏有的街景浮夢?她變得縴質敏感,變得小心翼翼,更不敢輕易相信許在耳畔的承諾……終日惶惶難安光陰虛耗。若當凡人這樣痛苦,那她寧可杜絕七情六欲,專心修道成仙。

「砰——」是大力甩門的聲音,定是將他氣走了吧。正好。正、好……抬手掀開被子,脂硯虛弱地擠出一絲微笑,深吸一口氣,已經涌至喉嚨口的那口血竟奇跡般地被壓了回去!便仿佛那一刻——她真真已經想開了,看破了……

約莫半個月之後,亦是皇帝大婚之典的前一天。金鑾殿上,群臣覲見,告假還鄉了近兩個月的女丞相也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一上朝便興沖沖地朝眾臣散起了喜餅,「啊呀,鵲橋鋪子里面的喜餅真是好吃得要命哎!來來來,這是給上官大人的,還有這是給魏尚書的……」

魏尚書毫不客氣地接過喜餅,一面感慨地道了一句︰「可惜了,沒辦法親自登門道一聲喜——哎,听說令弟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水沁泠眯起眼兒「嘿嘿」一笑,竟也絲毫沒打算推辭他的贊美,「是 !娶的新娘子也漂亮。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吶!」兩頰的酒窩里仿佛真盛了滿滿的酒釀,嬌俏討喜——這兩年她便是用這副純摯的模樣哄絡了人心的。

「嗯哼?究竟是怎麼個天造地設法?朕倒也想听听呢。」不期間一個輕漫帶笑的聲音介入了眾臣的談話,抬眼瞧來人——當今聖上已背著手悠悠然走至殿下,臉上端著的仍是一派的閑逸自得的神情,且二話不說便伸手取走了水沁泠手里的最後一塊喜餅,「唉,水愛卿可真是薄情啊,這麼好吃的東西也不曉得給朕多留幾塊?」

天生懶性子的皇帝是與眾臣玩笑慣了的——也從來不端架子擺嚴肅,說是上朝倒更像是開著茶會漫談。瞧他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水沁泠故作不滿地瞅了他一眼,「說起來,陛下可也是快成親的人了,倒還要來微臣這里討喜餅吃?」說罷還別有用心地往上官那里望去一眼,嬉笑道︰「上官大人,明晚的喜餅記得多準備些啊!陛下的嘴可貪了!」

唯有老臣上官仍是一臉正色,「陛下大婚,微臣豈敢怠慢?」然又有誰能看得出來?只要婚期臨近一日,他的擔憂便更甚之!這昏君竟還不悔婚——讓天下人抓住他的把柄?陌桐容貌不堪的事實全京城都已經傳遍了!難不成他到如今還被蒙在鼓里?

縱然他傲屹官場幾十載,早已練成一身硬氣處變不驚,如今卻止不住手心直冒冷汗。或許說出去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對于水沁泠——他始終是留著些畏懼的,這個看似單純無害、更哄騙了不少人心的女子,往往會做出令他心驚肉跳的事!比如七年前國庫被竊的那件案子,以及——七皇子如今的藏身之處……

仿佛沒有瞧見上官眉宇間的隱怕,水沁泠繼續同皇帝侃得熱熱鬧鬧︰「啊呀,陛下您也別羨慕人家天造地設了,瞧陛下不也是娶了位賢妻嗎?微臣遠在江南可就所耳聞了呢,說陛下是不嫌——」她把眼楮一眨,故意沒有說下去。

上官的臉上終于微露喜色,同時眸中掠過一抹希冀的奇光。

「哦?」夙嬰好寫意地揚了揚眉,眸中的笑意愈深,也愈冷。而後他狀似不經意地瞟了上官一眼,將他臉上太過明顯的期待盡收眼底,「那朕可是沾了上官愛卿的光了。啊炳錯了錯了——如今該喚岳父大人了!炳哈……」

聞言眾臣皆笑,金鑾殿上喜氣四溢,「陛下可真是心急啊!」

「哈哈!可不是!」皇帝逍遙自得的一笑,眉目間風流恣意,更連骨子里都是媚的,「朕都計劃好了,等親事一成便帶著愛妻下江南賞風花雪月去——」他有意將那幾個字說得不甚曖昧,轉而又急急地問水沁泠,「對了水愛卿,江南究竟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快說給朕听听。」

「那可多了呢……」水沁泠食指點唇故作認真地想了想,猛然大力拍手道︰「啊——想起來了!說起江南,最負盛名的還是建在青巫鎮的那個——那個幽、溪、園吶!」

一听「幽溪園」三個字,上官的額頭頓時又冒出了不少細汗,伴著一種莫大的惶恐席卷而至。這這這……這滿口胡言的水沁泠!幽溪園不過是個私家園林——地處偏僻更鮮少有人問津,幾時負上盛名了?!

「幽溪園?」皇帝來了興致,扣指抵頷,語氣里似乎還有些驚疑,「一個園子當真那麼出名?莫不是比朕這皇宮園林還要好看?」

水沁泠未答話,一旁的上官卻已接上話來︰「那幽溪園,恐怕還不及水家豪宅的一半好看吧?」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眸光斂得極沉,更透出某種警告的意味,「都說江南水家富可敵國呢。」——這樣的話對于皇權無疑是種大忌呵!

眾臣立刻啞然噤聲,斂緊官袖戰戰地瞥向皇帝微變的臉色。卻只見水沁泠莞爾一笑,不慌不忙地應聲道︰「水家致富在于水家世代從商,經營有道。水家的每一個銅板都賺得實實在在,從不做對不起天理、對不起良心的事——微臣並不以為這有何不妥。」

她抿抿唇,始終噙笑的酒窩很好地遮住了眸底的銀華,「不過說起這幽溪園可就大不簡單了!追根溯源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場地震之災——整個青巫鎮都被震垮了!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朝廷撥下近百萬的銀兩賑災慰民,結果你們猜怎麼著?那銀兩沒被用去撫慰百姓,反而用來建了這麼一個園子呢!」而後她驀地出手一指,字字鋒利如刃,「哈!所以說這幽溪園分明就是——某個私吞了官銀的貪官留給自己養老修生的豪苑私宅!」

水沁泠指的不是別人,正是上、官、。

「一派胡言!豈有此理!」

就在臉色煞白的上官以及殿上群臣都在震驚中來不及給予回應時,第一個暴跳如雷卻是皇帝,「水沁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朕面前誣蔑上官愛卿!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皇帝顯然被氣得不行,「試問天下百姓,誰不知道朕的上官愛卿一身正氣心比天高,連一個子兒都不會貪的!」說罷又氣不過地拉來上官與她對峙,心急的他似乎全然忽略了那雙手早已經冰涼徹骨,「上官愛卿!你趕快告訴她——那幽溪園絕不是你家的!」

「陛下——」一聲厲呼,水沁泠錚然跪地,卻還是驕傲地仰著臉,眸光晶澈無垢。那一刻,女子嬌弱的身上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凜然正氣,赤膽忠心可昭日月,「微臣敢以項上人頭作保!方才所言絕對屬實,沒有半絲虛構!實不相瞞,微臣這次下江南,胞弟成親之事只是其一,而更重要的是追查那近百萬兩官銀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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