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簾繡宮深 第六章 宮怨深幾許(2)
作者︰未稚

沒有回答。這一具蒼白的、華美的死尸沒有——回答。

那一瞬,脂硯分明听不見自己的心跳,仿佛自己也看見了牛頭馬面,佝僂著身體,提著鎖鏈面無表情地從她面前走過。縴細的手指顫巍巍地往下探,直至拂到他冰冷的臉頰,她險些沒有站穩,這樣真實的觸覺——

「夙——嬰——」

藤樹的枝椏里倏然灌滿了風,「撲稜稜」地驚飛了一群居心叵測的烏鴉。那聲嘶喊太過歇斯底里,即便睡得再死的人也被趨走了睡意。夙嬰慢條斯理地睜開眼楮,有些困惑地望向身前的那道影子。那道華絕的影子不再高高在上——甚至是挫敗不堪的。脂硯緊咬著下唇,她的身體一直在抖,一直在抖,仿佛隨時都會站不住腳頹軟下去。

「母……後?」聲音略帶著困倦的沙啞。夙嬰揉揉眼楮,確認自己並非看花了眼。

脂硯沒有說話。她俯去,伸手撫上他的頰,他的眼,他的唇。緩緩地,細致地摩挲,直到在那冰涼的皮膚上真真感受到了溫度,才惘然縮回手,「你還活著。」她啞著嗓子道,「真好。是我走火入魔了。」全是自顧自地說著話,而後盯著自己的指尖發怔。

夙嬰驚愕了好半晌,然後起身,伸長頸子左顧右盼了一圈,眼里逐漸有了笑意,「母後今日沒有上朝?」他又坐回去,一只手托著下頜,另一只手扣著石桌打起了節拍,「吶?不會又是來勸兒臣娶妻的吧?」說得極度漫不經心以及臉上也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情。

「不會了。你不想娶,便不娶。」脂硯說得好溫柔,笑意綰在眉角,「我這一次,听你的。」沒有用「皇兒」,也沒有用「哀家」,分明就是——真正的脂硯在對皇帝說著貼心的話。

夙嬰的眉梢挑了一下,「母後您——」隱約在試探。皇帝開始心虛,這兩年的裝聾作啞、照譜演戲莫不是讓她瞧出了什麼破綻?

脂硯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臉上泛起一絲微紅的惱意。而後她挺直了背,有意別過臉不看他,「皇兒怎麼就在這里睡下了?」略帶苛責的語氣很好地掩飾住了自己的局促,「真是。原本身子就虛,也不怕再染風寒?」

聞言,夙嬰暗暗松了口氣,幸好是他多心了。不過——他拿余光去瞄太後臉上未褪的紅暈以及懊惱時緊抿的唇角——喜怒形于色,原來她也並非聖人嘛。

這樣想著,更有一種輕佻的笑意悄然漫上了他的眼。嗯哼。這姑娘可真是自負得很吶——事到如今竟還是不曾懷疑過他?她的棋藝應是不佳吧,不然的話這一路布下的棋子怎麼皆心不在焉了去?因而也給了他許多次扳回一局的機會……

只是——眼底的流光倏然晦黯下來。兩年的時間,對于她不經意間流露的關心,原以為自己可以淺嘗即止——取舍有度,他以為自己可以的。卻怎麼料到,對她的眷戀卻像是嘗著一種至深至烈的罌粟毒一般,明知該適時止步,卻越來越貪心,越來越,難以自拔……

思及此,夙嬰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唉……」話音不小,故意要她听得一清二楚,「怎麼辦啊,朕要怎樣做才能讓心儀的姑娘同樣中意于朕呢?」指下的節拍敲得快了,隱約有一種亟不可待的催促意味。

脂硯的身體陡然繃緊,像是瞬念之間發了狠,她的語氣也變得刻薄起來︰「若人家一輩子也不會中意于你呢?皇兒是否太自作多情了?」她轉過身,有那麼些決然地望進他的眼楮里,「或許你有足夠的魅力,才華以及權勢——但這世上,就是有那麼一種人——」眉目端凝,眼角含笑,她說得好生輕巧,「即便你追逐了一輩子,她也絕不會回頭看你一眼。」

是了。是時候該勸他放手了,這樣一廂情願的追逐,根本——毫、無、意、義。

「你說得對,很對。」沒有料到皇帝竟那麼平靜地接下了她的話,沒有反駁,沒有怨怒,仿佛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卻又心甘情願,「這一輩子,朕很孬,很沒出息,很、丟人現眼——你不回頭看我,是對的。」他抿起紅唇自在地嬉笑起來,用那樣輕慢的語氣說著那樣詩意而動人的話,「可是脂硯,朕這一輩子追不到你,下一輩子還是會繼續追的。」

脂硯狠狠捏緊了拳頭,捏得十指發疼,連著心也一起疼了起來。不是因為他調笑的言語,而是因為——她似乎已經隱隱听出來,他這一輩子分明是決定了放棄——那麼瀟灑地、甘心地放棄,而後將所有割舍不下的惦念都放在「下一輩子」上——是這樣的,自欺欺人。

來生?多虛偽的字眼!她從來就不曾相信過會有來生!若非——那些真真對今世絕望的人,又怎會編織出那荒誕不經、用最奢麗的墳埋葬了今世所有執念的來生?

脂硯無意間對上了他的眼。那雙眼——那雙極長、極媚的眼——如今卻太過清澈澄明,反而更讓她覺得無地自容。更——連她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的殘忍。

「這種渾話——要說也要跟你心儀的姑娘說去!」心頭一口濁氣憋上來,脂硯再也忍不住忿斥出聲,「咯啦」——是手指關節被自己狠勁捏得走位的聲音。挫骨的疼痛反而讓她清醒過來,而後調整好內息,輕描淡寫地道了句︰「或許,你心儀的姑娘,並不屬于那種人。」

脂硯留下這句話後便轉身往外走,她分明是急著要離開的,滯緩的步伐卻顯得跟不上節拍。不由得皺緊了眉,胸口還在隱隱作痛,定是方才走火入魔時讓真氣岔到了心脈中去了罷?不妙,看來這銀?盤絲功以後還是少練為好……

「朕不是在說笑!等下一輩子——朕一定——」身後,皇帝激烈的吶喊因「咚」的倒地聲戛然而斷。

脂硯驚聲回頭,赫然睜大了雙眼,「夙嬰——」

藥毒癥。縱然大師父是江湖知名的斷指鬼藥師,且自己看過的醫書藥典也絕不在少數,脂硯卻從未听過這樣古怪的病——竟是生在皇帝身上!

昭陽殿外,鸞姬太後一籌莫展地立在滿樹榕華之下,耳畔猶回響著畢則禮的話︰「因陛下幼時身子虛弱,服藥過度,因而在體內積澱了毒素,又因陛內陰氣較甚,長此以往故造成身體的隱殘。」

言外之意很明顯︰皇帝如女兒般嬌弱的體型便也是由這藥毒癥所致。

恍然又憶起皇帝那張蒼白秀致的臉以及他永遠不見長的身骨,一種無法言喻的自責在脂硯心底悄然蔓延開來。皇帝身子虛弱,她一直是知道的,卻不曾料到他竟會生這樣的奇癥。可笑的是自己喊了他七年的「皇兒」,竟從來都不聞不問過……

便這樣心神不寧地等了近半個時辰,卻始終不見畢則禮出來,「哼,也不知這姓畢的究竟在搞什麼名堂。」似乎也是急于想看個究竟,鸞姬太後一攬裙裾便徑自進了皇帝寢宮。

「皇——」不期間瞧見對方猶未來得及拉上的衣衫,鸞姬太後不禁抵唇輕咳了一聲,而後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落向畢則禮悉心收拾著的藥箱上,「畢太醫,皇帝的病如何?」瞥見那不同尋常的血藉烏針,她的眉頭又蹙在了一起。

「回太後,陛下——」

「朕死不了。」夙嬰頗為煩躁地打斷了畢則禮的話,而後和衣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將被子拉過來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母後今日似乎很閑?」他瞥眸望向太後的神情很是古怪,隱約還有些怨懣之意,分明是極不情願讓她瞧見自己此刻的模樣。

細心的女子又怎會察覺不出他別扭的任性?「皇兒。」鸞姬太後搖頭輕嘆,款步走至他床邊坐下,「是母後不好,這些年讓皇兒受苦了。」話語輕柔,她說得極是誠懇。

「哈、哈!對!要怪也只怪母後不會生!生出像兒臣這樣不男不女的怪——胎——」夙嬰扯著嗓子蠻橫地朝她吼。然後驀地轉過臉朝里,像孩子賭氣一樣再不看她。

鸞姬太後的臉上瞬間起了異樣的波瀾,幸而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微露的鋒華。再轉眼去看畢則禮時,他已經將烏針擺得整整齊齊,包裹在一塊繡著火紅鳶瑾的藍底方帕里。

眸光微凝,脂硯心底已有了主意,「畢太醫——」鸞姬太後起身正要說什麼,卻忽然一陣頭暈目眩,腳步一虛便要倒下去——

「母——」

「太後——」畢則禮神色一慌,正要去扶她時,鸞姬太後已經按著皇帝床頭的欄檻穩住了自己的身子。

「呵呵,最近哀家操勞過度,身體略有不適,讓畢太醫虛驚了。」笑意也還是端凝如斯,她拄額朝皇帝瞥去一眼,對方氣「哼」了一聲後又別過臉去,卻也並不在意,「瞧,皇兒還在跟哀家鬧別扭呢。行行行,哀家還是先離開了好。」用無傷大雅的玩笑話為自己圓了場後,鸞姬太後轉身便離開了皇帝寢宮。

寢宮外已經是正午的天了,貪歡的日色將雕欄鏤花的縫隙都填得滿滿當當。滿地古藤樹錯致的影子困倦地打著哈欠,似乎已迫不及待要昏睡過去。走至高牆轉角處,脂硯微微撩袖,露出藏在指縫間的那枚血藉烏針——便是她方才裝暈時巧取餅來的。

血藉烏針,本源自苗疆巫醫之術。脂硯眯眼凝視著它許久,眸中的精光流浮不定。哼。畢、則、禮——你究竟同我隱瞞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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