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蓋頭下,謹容滿臉滿眼的笑,不是為著自己嫁入貴門高戶,不因為從此飛上枝頭成為人人艷羨的貴婦,而是因為有個男子願意為她交付真心。
她想,他喜歡她,不只是隨口說說。
被人喜歡的感覺很微妙,比被人們需要更愉悅。
她是個驕傲的女孩,師傅曾經這樣說過。
她絲毫不及對,因為她像多數男人一樣期待被需要被尊重,因此她選擇懸壺濟世、選擇造福鄉里、選擇揚名杏林,而不似世間多數女子只需要一個男人,一群孩子便可成就一生世。
李彬看出來了,所以他給予尊重信任,給予她嫁進高門的女子無法追逐的自由,這樣的男人不嫁,她才是真傻子。
他是好男人,桃花村所有的叔叔伯伯嬸嬸爺爺女乃女乃……全都這樣說。
如果她的決定是看走眼,那麼整個桃花村便找不出有識人之明的人了,她不信有這麼多雙眼楮看著,還分辨不出他是真是偽。
謹容出嫁,何父何母不舍、哥哥謹華不舍,濟民堂上下都不舍,而翁爺爺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騎著馬隨著喜轎送過數里。
村人都說,謹容好心有好報,她救過那麼多條性命,老天自然要承諾她一世尊榮,說實話,謹容不在乎一世尊榮,她在乎的是她未來的夫婿。
她喜歡他,像他喜歡自己那樣嗎?
謹容並不確定,她只確定他是個可親的好男人,確定他懂得感恩,然後確定自己會像學習醫術那般努力,努力喜歡他,尊重他,一如他對待自己那樣。
想起李彬,忍不住,她又笑了。
她太忙了,從跟著師傅那天開始就忙得團團轉,從來沒有時間停下來想想,想自己嫁為人妻的模樣,想她會像多數女人一樣,找個男子來依靠。
今天的婚禮直到現在,她還有嚴重的不真實感。
听見門輕輕被打開,謹容笑容加深,她明白接下來會有一堆的禮俗要一一完成,吉樣話、掀蓋頭、綁同心結,喝交杯酒……全是娘囑咐過的。
她斂起笑意,靜靜等待,等待那個男子為她掀開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可是……奇怪?為什麼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新房應該是熱熱鬧鬧,除媒婆、喜娘,應該還有一堆婢女或男方家女眷……怎麼會清清冷冷的?
謹容懷疑,卻依然耐著性子等待,等待逐漸走近的人向自己說明。
他終于在她跟前站定,那是一雙男人的靴,這時候能夠進喜房的人,除了李彬不會有他人。
她又等了好一會兒,可李彬仍然站在原地,像是在猶豫什麼,沒有替她掀起紅蓋頭,怎麼了?是他後悔了?
倏地,謹容靈光乍現,不對……相當不對里喧鬧的鑼鼓聲似乎在離開桃花村不久後就停止,她還以為是稍作歇息,進京後才會重新熱鬧起來,但是並沒有,的確是冷冷清清,但那狀況並非從現在才開始。她冷冷清清的進李府、冷冷清清的拜堂,那堂屋里似乎沒有幾個人在,李彬的爹是二品大員,兒子娶妻,登門祝賀的怎可能少了?
然後是冷冷清清的新房,連個侍婢都沒有,不對,難道李彬欺騙她,李家門第非他所言,或者……他不是娶妻而是迎妾?
心頭猛然一驚,謹容揚手為自己掀開紅蓋頭,抬起視線,瞬間,她像被天外飛來的大石頭砸中,驚嚇得動彈不得。
面前的男人不是李彬,是他一簡煜豐!
他那張剛硬的臉龐在跳躍的燭光下帶出幾分動人溫柔,他定眼望她,雙瞳間有她無法解釋的復雜情緒,似乎有話要說,又似乎無語可言……
她不懂他的情緒,更不懂如何解釋眼前一切。
難道想娶她的不是李彬而是他?蠢推論,如果是他,何必托李彬行動,以他的氣派,身分不會在李彬之下,而他那強勢性格,恐怕她的拒絕只會是隔靴搔瘁。
難道是他挾持喜轎,要逼她醫治他所說的病人?這推論同樣不聰明,如果是的話也未免鬧得太大,要劫持她隨時可行,不必非等到大隊人馬陪她出閣這日才搞出這一場。謹容凝神,沉聲問︰「這里是什麼她方?」
「怎麼,忘記自己嫁給誰了?這里自然是晉遠侯府。」
簡煜豐沒想過喜帕底下的女子是她,瞬間,所有傳聞串起、苦膽粉、濟民堂……他幾乎可以串出一場騙局的始末。
「晉遠侯府跟我有什麼關系?李彬呢?難道……你是晉遠侯世子?」
謹容問得很蠢,因為她的腦子滿是渾噩,臉上的沉穩出現一道裂縫,從頂端一路歪歪斜斜地往下裂開,她想再說話,卻發覺口舌間一片麻木。
簡煜豐嘆息,很好的聯想力,可惜她猜錯方向。
「李彬是誰?難道他連真實姓名都沒告訴你?」他口氣淡淡的,卻忍不住餃起一抹譏誚,不是對她,而是對那個偽君子。
但謹容誤解了、火大了,她跳下喜床大步走到他跟前,半點不斯文,只差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了,謹容怒目問︰「有心解說就別說一半藏一半,弄得人模不著頭緒。」
「想求人道真相,口氣得改改。」他依然是那文風不動的態度。
她深吸氣,這時候要求人改口氣太過分,她的臉色漲紅,胸口起伏不定,眼底裝著委屈,卻驕傲地不讓里頭的溫氣傾泄。
他雙手橫腳,冷然說道︰「我不知道許莘是怎麼同你說的,只曉得在過去月余他常往桃花村跑,而今日我听聞風聲,晉遠侯世子迎娶小妾。至于你口中所言的‘李彬’是何許人,抱歉我並不清楚,但方才與你拜堂的人是晉遠侯世子許莘,如果你不笨,至此應該明白,這場婚禮並不是你想像那般。」
這場婚禮並不是她想像那般?所以她是落入陷阱里了?
「可不可以再把話說得清楚些?」堅強崩坍,她極力抑制脆弱,但仍阻止不了滿心驚惶,以及口氣中的頗抖。
簡煜豐眉一挑,照理說,目前的狀況由不得她來指揮,他也不需要回答她的疑問。
及正她己經在這里,再也逃不出去,只不過……如果當初她同意他的條件,或者今日不會這般狼頻,她錯了,錯在選擇許莘的謊言,而不選擇自己的實在交換。
有兩分心軟,他卻不樂意讓她瞧見,簡煜豐板起臉孔,假裝自己沒有因為她的脆弱而動容。「你以為自己敉李彬一命,于是他愛上你,願意將一個平民女子迎進晉遠侯府?」他搖頭。「這神故事只會出現在說書人嘴里,精明能干,聰慧善良的何大夫,怎麼能輕易相信?」
他語氣並無輕蔑,可謹容的自尊己被踐踏凌辱、破碎成粉,看著她眼底淌過濃烈哀動,他眉心一抽。
「所以呢?真相為何?」她咬著牙,逼自己仰頭。
「許莘和我的目的一樣,我們都想救一個人,只不過我選擇據實相告,而他選擇把你拐進侯府。」偏偏天下人寧願接受甜蜜的謊言勝于事實真相。
「那個人是誰?」她指甲摳進掌心,狼狠的、重重的,在那里留下兩彎月牙痕跡。「禮親王府的嫡女張鈺荷。」
「她和李彬是什麼關系?」
「如果不是這場病,她早己經是晉遠侯府的世子妃。」這話從簡煜豐口中出來,帶上兩分嘲諷,而听進謹容耳里,更是青天霹靂。
原來,全是假的,親切良善是假的,喜歡她是假的,真心相待是假,連出動整村人送嫁的婚禮也是假的,所有人全看走眼了,李彬……不,不是李彬,他連名字都是假的,他們認識的那個男人根本不存
她被騙得團團轉,卻還在慶幸自己能得一個男人衷心疼愛……她居然為一個漫天大謊出賣了自己。
她站不住腳了,眼前的景物仿佛在旋轉,一個踉蹌,她急急扶住牆,雖不甘願卻不得不走回那張諷刺的喜床上。
她抬眉,茫然的雙眼對上簡煜豐,哀慟滿布臉龐,這一刻謹容徹底明白,這個決定誤了自己一生。
頹然垂下頭,她嘲諷問︰「許莘身上的苦膽粉是你下的?」是他給許莘一個接近她的借口?
「我沒做過這等事。」他習慣用磊落光明的手段,不暗地使賤招。「不是你,是誰?I「這件事,你應該去問許莘。」
「你們為了救她一命,還真是處心積慮。」這話,她還是把他給張羅進去,她恨許莘,也沒打算繞過簡煜豐。
「人的一生,就是有非得去做的事。」
她冷笑,帶著惡意問︰「試問張鈺荷是未來的晉遠侯世子妃,又是你的什麼人?妹妹?姊姊?親人?抑或是……你無法割舍的女人?」他不回答,卻緊緊盯住她的臉。
他雖不言,她卻相信自己猜對了,她被兩個深愛張鈺荷的男人挾持而來,只為延續她的性命。
她應該怎麼做?哭?懷是笑?
為著另一個女人,他們可以允下她無數合理的、不合理的條件,可以妥協再妥協,讓步再讓步,也可以理所當然的……毀壞她的名節?
算了,名節毀便毀了,至少她還留有一身清白,她是醫者,為人治病是本分,但她有自己的驕傲,這神手段別想讓她妥協。
她取下頭上的風冠,揚聲說道︰「這是我听過最荒的求醫方法,對不起,即便我曾經立誓要傾盡全力救治天下病人,但很抱歉,這位張姑娘我不救。」他看一眼窗外的幢幢人影,低聲道︰「恐怕這件事,由不得你。」謹容失笑,醫術在她身上,她不救,難不成他們還能奈她何?
然而下一瞬,她明白了,他們的確是有辦法的……
電光石火間,她再度被點穴,無法動彈的謹容眼睜睜看見簡煜豐從懷里取出一個小錦盒,再從錦盒里頭挑出一只小蟲了,他抓起她垂下的手,將蟲子放到她的手腕間。
那是只全身黑亮的嬌蟲,背上有七條金綠色的線,頭尖處有兩顆尖銳的牙齒,它被放到謹容手臂上,就像有人導引它往前行似的。
它很快就尋到適合點,尖銳的牙齒咬下,一陣椎心疼痛間,那蟲子己經順勢鑽進她的血脈中,傷口並不大,但它在血管中向前鑽動的時候,那痛,痛得她睚眥欲裂。
終于,它找到滿意的地方,蟄伏,吸血……
所有謎底在此刻解開!
謹容終于理解為什麼簡煜豐肯開出那樣誘人的條件,讓她心甘情願救人,為什麼許莘要用假身分許以正妻之位騙她出嫁。
只不過是救人呀,為什麼使出如此下作手段?因為一他們要的不是她的醫術,而是她的血。
蟄伏在她血管里的蟲子名為七線盅,習性喜陰,長聚在天羽蕨生長處,因背上有七條金綠色的線而成名,此蟲有毒卻能入藥,讓它飽吸體質極陰的女子鮮血便能治療毒癥,尤其是毒性極強的焚心散。
只是,七線盅在吸人血同時,會將身上的毒徘出,那毒將會經由血脈流往周身各處,若是要將焚心散的毒徹底解除,簡煜豐必須每隔十日自她身上取一次血,並且持續半年以上。
十八次取血,七線盅留在她身上的毒將會慢慢累積,她的指節會疼痛變形,她的手腳會慢慢變成黑褐色,然後裂開滲血,當毒滲進骨頭中,便是風吹過也會讓她痛得想要自殘,當毒滲進五腑六髒,她將會吐血,便血,月復脹,心悸……
總之,沒有一刻能夠安穩活著。
總之,沒有一刻能夠安穩活著。
當七線盅吸飽了體質極陰的女子鮮血後,便可以用來入藥,是極好的解毒聖品,尤其是醫治無藥可解的焚心散,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那個張鈺荷中的毒便是焚心散。
焚心散顧名思義,中毒者每到月圓時分,心髒處便會如同被烈火烹煮般疼痛,且持續一至兩個時辰。
這疼不是一天兩天之事,它會每個月痛,並連續痛上三五年,將病人折磨得瘦骨嶙峋,慢慢地死去。
看見心愛的女子月月承受這神痛苦,他們的確會想盡辦法為她治毒。
只是簡煜豐太霸道,身為醫者,不該如此罔顧人命。
鮑平嗎?用她的時時刻刻,日夜疼痛,換張鈺荷一月一次的發病。
鮑平嗎?張鈺荷有他們的在乎,難道她就沒有在乎的人?憑什麼他們可以決定用她的命來換取另一名女子存活?
謹容不哭,不喊,不叫,但她無法阻止自己的恨如蔓草叢生。
簡煜豐看著她的縴柔手腕,露在大紅嫁裳外的一串裴翠珠纏絲赤金花鐲在喜燭照映中,透出瑩然春水似的光澤,刺得人雙目生痛,他蹙起濃眉,眼底一陣寒冽。
他點了她的穴道,卻沒點她的啞穴,那是因為他明白這神疼痛便是男人也難以忍受,嘶喊出來可以減緩疼痛,但她居然不哭嘁尖叫,只是靜靜地任由額間的汗水像春雨似的爭先恐後冒出頭。一絲一縷的疼痛鑽進骨頭,謹容痛到極致,淚水從眼角滑下,但她依然緊咬牙關不哭出聲,仿佛不發出半點聲響,她便能守住最後的尊嚴。
片刻,她的衣衫盡濕,如瀑秀發濕淋淋地貼在脖頸上,像是一條條黑色的小蛇在身上蜿蜓爬行,她的嘴唇是青白的,臉色有淡淡的黑氣,眼神因疼痛而茫然失焦,她縮在床上,像只垂死小獸無助地望著人類的殘酷。
終于七線盅吸足鮮血,而她視線所停駐的細瘦手管倏地腫起,那串裴翠珠纏絲赤金花鐲被繃得陷入肌膚,白皙手管染上一層淡淡的黑色,突然,那條蟲子咬破血管鑽出,
血瞬間噴射出來,簡煜豐倒落地抓起蟲子放進錦盒中的同時,從懷間取出金針,針起針落替她止血,他握住她的手鐲,施內力將其繃斷,但腕間己經烙上一圈血痕,在肌膚相觸間,簡煜豐覺得寒徹骨髓,而她卻像是被燙到似的,全身突然一震,她己經痛到沒有力氣痛罵他,只能恨恨瞪他,任由五髒六腑被千蟲萬蟲啃噬似的疼痛著,他替她解穴,打開門,讓候在外頭的婢女進來服侍。
門打開那刻,他听見她幽幽問道︰「救一人,害一人,你師傅是這般教你的?」
他無半句回答,甩袖走出門外。
門扇關上那刻,她雙手抱在胸前,彎下腰,嘴唇頗抖著張開,胸月復間翻江倒海,下一刻,一口鮮血緊接著一口從她口中不斷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