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醉了……」
杜宇在雲蘿臉上拍了兩巴掌,見她眼神迷離,只懂痴笑,當真是醉了,便收斂起面上醉相,將手中酒壇「 」的一聲摔到牆角。
「怎麼‘蚊子骨頭’,還沒有發作呢!」
他一早就知道眼前這個漂亮的女捕快想要灌醉他,但他杜宇可不是那麼容易被人灌醉的。
他也知道,她一直在尋找機會,想把那個叫做譚一妹的瑤族女人送出秦城去。可是這個天真的女人並不知道,她心中的那點小算盤,對于一個經驗老道的西廠番役來說是很可笑的。
唯一出鎮的道路上,此時正埋伏著西廠最干練的緹騎,他們就像世上嗅覺最靈敏的狗一樣,可以從日出一直蹲到日落。
現在,他們正憑借他們的耐性與韌性,編織著一張巨大的網,正在等待著譚一妹自動送上門。因為他們心中明白——比起安陸城內那些流民,這個叫做譚一妹的瑤族女人,才是他們千戶大人心中真正的「肥肉」;只有捉住了她,他們此行的任務才能算是完成!
杜宇現在的心情十分放松。
將上半身舒坦地靠在那牆上,側過頭滿意地打量著眼前那個醉得一塌糊涂的傻女人,打量著她裙子上的每一個褶皺,衣帶上的每一個布結,以及她隨呼吸上下起伏的胸脯,緋紅的臉頰,還有那微閉著的眼晴。
癌下頭在她身體上輕輕地嗅了一嗅,便聞到了一種十分熟悉的氣息,仿若雨後泥土中散發出來的芬芳,既不媚俗,亦不矯揉,只是淡淡的。
眼中忽然閃過他倆初見時的情形。
他感覺到,她當時對自己,似乎有著一種過分的好奇心。雖然她有時候會竭力裝作對自己不屑一顧。但初見她那一日,她甘願承受他的侮辱,一路上蒙著紅頭巾,始終默默地跟在自己的身後,便是因為心中藏著一份難以言明的情緒吧?一如九年前,他在太乙池畔初見那個,讓他後來有家歸不得的女子一般……
「回家……我不喝了,我要回家了!」
這時,雲蘿忽然抬手肘在他的胸口上猛撞了一下。這一下撞得他不止心口,就連胃部疼了起來。
「回家?哼,回家。你倒是可以回家,可是我的家呢?」
他長嘆一身,倒下來,躺到她的身邊,然後就想起了他離家的那一年。
當時他只有十四歲,因為師父的關系,被送進了錦衣衛衙門。錦衣衛訓練之嚴酷,超出了凡人的想象,可是他最後還是熬了過來。後來他又被調去了西廠,仗著聰明靈巧,昧著良心替西廠管事太監谷大用辦成了兩樁大案子,終于混成了谷大用手底下的頭一號紅人
刀口舌忝血的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就是九年了!
在這九年間,他從一個懵懂天真的少年,長成了一個世故成熟的青年人。當中還有很多很多重要,或者不重要的故事,仔細一想,都恍如昨日才剛剛發生。
他還記得,離開家的那一天,天上正下著傾盆大雨。翠華山的太乙池上忽然刮起了旋風,把岸畔的梨花樹全部都摧折了。梨花漫天飛舞,飄雪般散落到碧透的池水的中央。大哥的心上人,那個遠近聞名的「才女」,也是在那個時候跳進池水中的。當大家把她救上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
大哥站在池邊上沖自己破口大罵,父親則提著他那柄仗以成名的金刀,一刀斬斷了手中拎著的他的長袍,並對天發誓,要與他斷絕關系……
雖然那都是些不開心的往事,可是一想到能回家,便覺得不算什麼了。
只要完成那件事情,只要完成那件事情……
再過幾個月或者半年,他就會重新回到他那個在武林中聲名顯赫的家中去,過上與這九年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日子……
「嘻嘻,你說……究竟對你大哥的情人做了什麼,害得他們要與你斷絕關系?」
雲蘿倒在杜宇懷里,叮叮咚咚地撥弄著杜宇那把三弦琴,也打斷了他的思緒。
「除非你先告訴我,周大人剛才為什麼差人送來這樣一扇屏風?」杜宇模著下巴說。
現在屋子的中央,正擺放著一扇畫著「芳春照流雪」的屏風。屏風上梨花繁盛,冰魂雪魄,卻是周汝昌剛剛才派人送來的。
屏風者,摒瘋也。
難道說那個周汝昌,是在暗示自己不要醉酒失禮嗎?
不知道他與雲蘿之間又有什麼特殊的關系呢?
「你和那個周大人是怎麼認識的?」
「干你什麼事,你吃醋了?」雲蘿醉態可掬地咬著手指。
杜宇打著哈哈道︰「我這人不喜歡酸的!」
「呵呵,杜千戶您是真的健忘,還是在裝蒜?」雲蘿枕在他的腿上,打著酒嗝說,「我問你,五年前,你有沒有來過秦城?」
「來過又如何,沒來過又如何?」杜宇沉吟了一陣,以手指捋了下耳畔的發髫,模稜兩可地答道。
「坦——白地跟你說了吧。五年前,你在秦城犯了一樁案子……被一個女捕快,追了……嗝,追了一個月,追得無處藏身,于是你,綁架了一個書生,來要挾那個女捕快放你一馬,可有這事?嗝。」雲蘿打著嗝癲笑著,說完又用力在他肩膀上捶打了幾下,「嘻嘻,您是真的貴人多忘事,還是……在裝痴扮傻呢。」
杜宇一把捏住她的拳頭,仰起頭來「啊」的一聲,終于想起來了!
「當年我到陸安辦事,因為與人斗氣比武,受了內傷。突然來了個女捕快,硬說我是江洋大盜,要來捉我。我空有一身本事,卻使不出內勁,只好避開她。誰知道她是個牛脾氣,硬生生追了我一個月。後來……」
「後來,她打不過你,你也甩不掉她。于是你突發奇想,綁票了她的未婚夫……你讓她出了二十兩銀子,和一個‘不再緝拿’他歸案的承諾來贖回那個窮書生,是不是?」雲蘿格格笑道。
「那個書生就是現在陸安府的知州周汝昌,而那個女捕快原來就是雲妹你。啊,我居然記不得了!」
杜宇听到這里臉上的表情復雜,說不出是驚喜還是驚訝。
五年前見他們只過一面,事情倒還記得,人的面目,是真的是有些模糊了。
「不是我,是你!」雲蘿惱恨道。早知他忘了自己的長相,但真的听到他說出,還是感覺不舒服。
她一手揪住他的衣襟,將臉貼上去,「怎麼,再看一次,真的認不出麼?你倒是忘得干淨,我可被你給害慘了!要不是你,周汝昌就不會跟我退親,害得我現在二十二歲還嫁不掉,成了一個人人笑話的老姑娘!你記不記得,當初我才十六歲,你就跟我說‘似你這般大的女子,在我的家鄉都已經當娘了’,可是現在我二十二歲了還嫁不掉,我已經成了鎮上最大的笑柄了,我真的成了老姑娘!」
說著說著,她忽然又借機撒起酒瘋,雙手捶打著地板,號啕大哭起來。好似放貸的終于找到了欠債的,新仇舊恨都要連本帶利要一次算清。
「啊——‘蚊子骨頭’,終于發作了!」
杜宇一撫額頭,又是一聲嘆息。
想不到自己當初一句戲言,帶給她這麼多波折。
自覺虧欠了她,剛想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又怕她因此發標,于是停在半空,不知道該不該落下。
突然,雲蘿猛地伸出雙手掐住他脖子,一個翻身將他壓倒在地。
「當初你還說過,要是我嫁不掉就來找你,可是你這些年都做什麼去了?!現在還去做了……」她說到這里,再也說不出口。
杜宇被他掐得漲紅了臉,快喘不過氣了,俊臉上卻還綻著笑,倏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她鼻子上用力刮了一下。
「嫁不掉了不是更好?可以陪著我。如果你想嫁,我也可以娶你。」
說完,探手入她腰底,欲將她從身上托開。
誰料雲蘿猛地一腳踹到他的月復部,打著酒嗝道︰「哼,模什麼模,別想亂模!你是饑不擇食,現在連丑八怪也要了?」
杜宇月復上吃痛,捂著肚子在地板上來回打了幾個滾,心中不免有些火氣,心想︰這個女人膽子也太大了,不給她幾分顏色,她就不知道厲害。于是翻身跳起,猛地撲上去,也學她剛才的樣子,將她緊緊壓在身下。
「漂亮的咱可見多了,還是你這樣的‘丑八怪’,求之不得!」
他雙手緊緊按住雲蘿的雙肩,面頰貼到她的臉上,用牙齒輕輕咬住她的耳垂摩挲著,喘著粗氣。雲蘿酒勁兒還未過去,只顧哈哈大笑,竟然也不知道害羞,以手肘抵住他的胸膛,別過頭去,媚笑了一下。
酒為色媒,真是一點不假。
杜宇借著酒意看她,只覺得她這一笑似霞明玉映,光彩照人,令他渾身燥熱,雙手發抖,更生出一種暈眩的感覺來。
「你怎麼不笑呢?」雲蘿笑了一會兒,停下來瞠大了眼楮,望著杜宇說。
「我……怎麼不笑了。」杜宇愕然道。
「你臉上冷……」她嫣然笑道。
「那你幫我暖一暖吧?」杜宇笑言,更將她的身子摟得死死的,「我這雙手,已經好久沒有和活人有過這麼親密的接觸了,更多的時候,與它親密接觸的,不是一張張三弦,一匣匣脂粉,就是一具具冰涼的尸體。「
「你當我是尸體?」
雲蘿正想發怒,卻發現他的面部赤紅,表情怪異。駭得頓時全身僵直如死尸,瞠大了眼,嚷嚷道︰「啊,慢著!我覺得你……
「覺得我什麼?」杜宇低笑,表情詭異。
「其實我早想說了,我覺得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像個男人,你才是姑娘!」雲蘿說道。
杜宇眼珠一轉,道︰「無所謂,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只要你肯跟我一起,你就做男人,我就做女人也沒什麼不好的。」
說完,俯頭在她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正陶醉其間,那女捕快卻突然「噗」的在他頭頂拍了一下。
「行了,別太過分!你這個死變態的太監根本就不是男人!你想娶女人也是‘望梅止渴’!」
「你……」杜宇瞬間色變,但看到醉倒在地上的嫵媚女子,又耐住性子道︰「咱們剛才不是都說好的嗎,我不是男人有什麼關系,你扮男人就行了。」
「什麼,這樣都行?」雲蘿不甚清醒地揉了揉眼楮。
「當然行!」杜宇肯定地道,「只要我們彼此喜歡,誰男誰女,根本不重要!」
「那,我剛才罵你個死太監,你也不生氣了?」她問道。
「你覺得我是太監,你高興罵就多罵罵吧,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氣的。」杜宇真的不生氣了,嘴角流淌著溫柔的笑意。
「你真待我這麼好,那我就不客氣了。」雲蘿說完面帶紅霞,眼波流轉。
「去,誰要你客氣!」杜宇掩嘴一笑,當真做出女兒的媚態來。
這時,雲蘿身上酒勁已醒了大半。看到杜宇為了討好自己,不惜扮出女兒家的媚態,心中不由一顫。只怕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找到第二個男人,可以像他這樣胡來遷就我,討我的歡心。但想必他這一招是在西廠時,為了討好那姓谷的太監演練出來的吧。唉,真是太可惜了!
一時心中愛恨交集,挾怒捧起杜宇的俊臉,就在他面頰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杜宇吃疼,「哎喲」一聲捂著臉從她身上爬起,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哈哈哈,我早就覺得,你長得比女人還要漂亮。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一定娶你!」雲蘿一說完,心中不由自主地生起一股報復的快感來。
「是嗎,那不如我們現在就成親?」杜宇亦縱情大笑,立即湊過去咬住她的朱唇,雙手也不規矩地去扯她的腰帶。
「不要!」雲蘿驚叫著,掙扎避開,卻被他抱著在地板上滾了幾轉。二人顛鸞倒鳳,相互,均笑得飆出了眼淚。
突然,雲蘿面色煞白,「啊——」的一聲尖叫,急急推開他,爬起身來,奪門而逃。
雲蘿一口氣逃回驛站,提了水桶直奔井口。明明身上感覺冷得要死,還嫌不夠冷!打起一桶井水,嘩啦啦地朝自己頭上一淋,再提起一桶,朝身邊那肉皮球身上嘩啦啦地淋下去。
肉皮球咿哇亂叫著跑開,又硬拽著鎮上的郭神醫回來探替他探病,她便又提了一桶,把那郭神醫也潑成了落湯雞。
「天哪——我怎麼這麼倒霉啊!他怎麼會是……」
「嚇,他怎麼會是什麼?」肉皮球趙六和郭神醫一齊抱著頭,半蹲著身子,緊張地盯著雲蘿手中高舉的水桶。
「是個男人!」雲蘿一跺腳,手中水桶「砰」的落地,砸開八瓣。
「那,‘他’是誰啊?‘他’原來應該是個女人麼?」郭神醫好奇地揪了把自己的山羊胡子,探究地自語起來,「或者‘他’忽男忽女?抑或他外表像女,實則是男……嗯……怕是個陰陽人。」
「我呸!呸呸呸!」雲蘿說。
「說了半天,這個‘他’到底誰啊?」趙六不耐地問道。
「當然是……那個張君瑞了!」雲蘿急中生智,白了趙六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