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入夜,但密室里陰暗無光。
隱約有細微的腳步聲自外面響起,被困在密室里的上官紫楚吃力地眯了眯眼,想要透過暗門上唯一一道隙縫望出去,才邁出一小步,「 啷……」腳踝上的鐵鏈子發出刺耳的踫撞聲,三日前被迫服下的「髏骨散」的毒性重又發作,一陣陣嚙噬的痛楚穿透四肢百骸。
「呵……」上官紫楚自嘲地笑出聲,定是錯覺吧,他竟以為……來的人會是她?!
「轟隆——」密室的機關暗門竟被來人輕松開啟,迎面而來一陣幽蘭的香風,而等上官紫楚抬頭去看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阿寶?」
「噓——」蘇瞳若趕緊封住他的口,輕輕咬著他的耳朵道,「我是毒癱了李宓才取來密室鑰匙的,他的人興許就快發現了。你……怕不怕?」不等他回答,她的手指已經撫模上他的臉頰,露出會心的笑容,「真好,我又看到你了。看到你……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听起來好像不是為了救他才來,而是為了看他一面。
上官紫楚的心頭微微一悸,隱約覺得今晚的她不同尋常,「阿寶……」他輕柔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一片冰涼,像是從骨子里滲透出來的寒意,「怎麼了?」
「紫楚想知道我是怎麼治李宓的嗎?」蘇瞳若嫣然一笑,裊裊後退幾步,「是因為龍魘香。李宓用它來存尸,卻不知道,當龍魘香遇上中冷泉之水與碧螺春之後,便會生成特殊的效果——吸噬功力。」她眨眨眼說得輕巧,眸中清光流轉,「所以我只是邀他喝了一杯茶,便讓他武功盡失形同廢人。誰叫他痴迷于我的美貌而疏了防範?呵——」
她笑出聲,幽幽的語氣更令人覺得淒然,那種好似快要哭出來的笑容——「紫楚你道,我是不是個狐狸精呢?」
上官紫楚錯愕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唔……是真的,姐姐從前便也這樣說過我呢。」蘇瞳若的眼里泛起迷離的霧光,卻連自己都有些疑惑,姐姐那些犀刻的句子竟沒有傷到她分毫,甚至還會因此而變本加厲起來,「姐姐曾經喜歡過一個道士,但並不是愛,或許只是一些好感,因為姐姐喜歡過的人有很多——」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毛,「可那個道士說的話我不愛听——他說我是紅顏禍水,命克雙親,且十五歲會是大凶之年。」她頓了頓,些許自嘲的笑意浮出嘴角,「只是因為這張臉——明明是上天給的,為何卻讓所有的罪孽都由我背負?這不公平——」
那年她不過九歲,卻先被那個初出茅廬的道士否定了生命的全局,而她只是看不慣他的狂妄自負,所以耍了些手段,讓他破了道家的戒律,自此無臉見人。
「你偏生得一副狐狸精的容貌,傷人害己!」是姐姐冷然離去前丟給她的話。
「但現在,那個道士的預言竟然成真了。」蘇瞳若突然又笑,明媚妖嬈,「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狐狸精,只能憑美色去勾引別人——」
「阿寶!」上官紫楚激動地打斷了她,將她拉近身前,「阿寶……」他喚得小心翼翼,抬手覆上她的眼楮,沾到一片濡濕,「你害怕了,是不是?」
是啊,她方才說︰看到你……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是因為她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到現在都沒有消散,所以想要從他身上尋找慰藉。是啊,她不過是個孩子,卻要學著去下毒,去害人,甚至是用自己最不甘承認的美色去引誘別人……
他怎會不知道?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恨這副妖精般的容貌,所以她博學多識無所不精,想要憑借滿月復的才情蓋過自己的外表,摒棄世人的粗鄙之見,不料到最後卻還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應付險境——那是她最無奈的抉擇,也最迫不得已,而這一切只是為了救他——
「阿寶,」上官紫楚柔聲在她耳邊呢喃,「我小時候,听祖父講過狐仙的故事……」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他的聲音很輕,夾雜一絲不可捉模的嘆息︰「天賜紅顏,世間尤物。我若是那傳奇故事里的漁女,也會心甘情願被那狐仙迷惑。用自己的發絲為他做一件羽衣,讓他成仙——」
如同對于這個狐媚天下的少女,那顆心,在許久以前便已沉淪,三生不悔。
「阿寶,我其實沒那麼確定,是否還能活著從這里出去。但如果——咳,」上官紫楚猝然咳出一口血,「如果我們真能逃過此劫——」
「紫楚!」蘇瞳若驚呼一聲,慌忙用衣袖為他擦拭唇角,「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說那些話的,我馬上救你出去……」她俯身為他解開腳踝上的鐵鏈,手指不停地顫抖,「我只是想……」只是想從他口中听到一聲「不介意」,哪怕她曾通過卑鄙的手段對付自己的敵人——她可以不顧世人的眼光,但她需要他的認可——她真正害怕的是,他會因此而疏遠她。
「我怎麼會,不介意……」上官紫楚分明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笑得促狹,「你將我與他們相提並論,我可是介意得很吶……」他緩緩俯來,深深望進她的眼楮里,「但我更介意的是,你會因此對我心生嫌隙,因為我才是迫使你去做那些事的罪魁禍首,咳咳……」
血腥的味道又濃了些,嗆得眼淚快要落下,「不要說了,紫楚,我們都是庸人自擾……我們一定可以出去的,可以的!」蘇瞳若努力咽回啜泣聲,「你听我說,其實這密室里面還有機關,除了李宓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只要我們從那里出去,他的屬下不會發現我們——」
上官紫楚微微點頭,「我也看出來了,是用九宮數拼成的方格,但我夠不著它的機關……」只因雙腳被鐵鏈鎖住,稍微動一步都極其艱難。
「可現在有我在啊。」蘇瞳若含淚而笑,「喀」的一聲,鐵鏈解開的同時她只覺得肩上一沉——
「紫楚?!」
野徑荊棘叢生,隱約自樹縫里望見一點零星的天光。
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于听見潺潺的水聲,蘇瞳若欣喜地扶著上官紫楚循著聲源走去,直至看見前面一灣月牙狀的古潭,穿林而過的微風撩撥水面縠紋層疊,不知是誰遺落的珠玉沉在池底,月夜下搖漾著粼粼的波光。
「紫楚,我們先歇息一下。」蘇瞳若將他扶到青石上坐下,「渴了吧,我去弄些水來。」
她剛要轉身卻被上官紫楚拉住——
「阿寶,」他勉力喘了口氣,「這里有點冷……」
「冷?」蘇瞳若抬手去撫他的額頭,比自己的手心還要燙一些,「怎麼會冷呢?」
上光紫楚握住她的手緊貼在胸口,仿佛這樣才能感覺到她的溫度,「很冷……你不要走,我想多靠著你一會兒。」他輕輕將額頭靠在她的腰際,眼皮逐漸沉得睜不開,說出的每個字都顯得尤其吃力,「你不要走,我靠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怎麼辦,要怎樣才能取暖……」正當蘇瞳若急得不知所措時,腦中陡然閃過一個冒險的念頭——
生火!
蘇瞳若咬咬牙,「你等我一會兒。」便直接轉身去尋火石。
體內分明有一股異樣的寒流到處游躥,漸而涼徹筋骨,上官紫楚抱著雙臂微微蜷縮起來,朦朧間听到耳邊有連續不斷的「 啪」聲響,夾雜著少女吃痛的輕呼聲,下意識地想要出聲阻止,腦中卻斷斷續續浮現虛無的空白,發不出聲音……
直至蘇瞳若驚喜的喊聲似從天涯那端傳來——
「紫楚快看!火生起來了!」
蘇瞳若飛快地將雙手從水里浸過之後便跑回去攙他,卻被上官紫楚眼尖地捉住手腕,「你的手……」他翻開她的衣袖,心疼地看著她手指上遍布的灼傷,「你明明不能踫火的……」
「不妨事的。」蘇瞳若笑著搖搖頭,雙手溫柔地捧住他的臉頰,「燙在我手上,總好過冷在你身上啊。何況這里陰氣太重,生些火壯壯膽子也是好的——」她突然把臉一沉,轉身朝著無垠的天際叱道︰「你們這些孤魂野鬼,再也不許接近我的紫楚,否則休怪我不客氣!我連道士都治得了,何況是一群無家可歸的亡魂!」她冷笑一聲,似明月濯然,「我活著是妖精,死了也會成為厲鬼,踏紅塵走黃泉,誰敢與我作對?」
那最後一句嬌斥,回音穿透了九天之外,好似真要說給那些妖鬼們听去——
「阿寶……」上官紫楚苦笑出聲,那過往的一幕幕全在腦海里涌現,不會忘記枯等在密室里的三日三夜,腦海里便只剩了那一月綺麗多姿的回憶——桃花樹下與她戲笑斗嘴,清風吟月的嫵媚詩情,還有少女山眉水眼盈盈的笑意……這一番情絲早已在骨子里生了根,承載過多少蜜甜的相思與憂愁,如何讓他割舍得下?
「你可知道,這幾日來,我始終對一件事心心念念的,放不下——」他溫柔拉過她的手,蒼白的唇角浮出倦柔的笑意,「阿寶,告訴我你的真名,可好?」
蘇瞳若的臉色煞然變白,「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上官紫楚淡淡一笑,「我想知道你的真名啊,不好嗎?」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蘇瞳若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以前的紫楚從來不會這樣問……」
「呵……傻丫頭,」上官紫楚嘆息著笑起,她的敏感真是讓他難辦,「我從前——咳——」他逼迫自己咽下喉嚨口涌上來的腥甜,「我從前認定了你是個才華橫溢的姑娘,雖然年紀小,但總會有名滿黔州的時候,所以我想——就算我不問,你的大名也會自發傳入我的耳朵里。呵呵,你的真名,定然也如你的人一樣妙不可言吧……」
他的笑容輕淡得好似余暉下的一抹煙霞,稍不留神便隨浮雲散去了,再也觸踫不及。蘇瞳若突然好害怕這樣的笑容——
「上官紫楚你閉嘴!」她尖叫出聲,渾身戰栗不已,「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的自信自負和自以為是!我告訴你——你認定的事,永遠都不可能發生!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眼眶睜得通紅,似乎好想笑,但那笑容扭曲了變得說不出的古怪,「上官紫楚,你的那點心思豈能瞞過我的眼?別以為——」她的聲音已然哽咽,「別以為你得到答案之後就可以了無牽掛地一走了之!你給我活下去,等著我名滿黔州的那日,我定會與你再較高下!無論琴棋書畫吟詩作對——我哪一樣都不會輸給你!」
那麼囂張地立下戰書,那麼驕傲的少女卻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紫楚,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好不好?」她抱住他,感受到他的身體越發的冰涼,心底的害怕也越發的肆無忌憚,「紫楚,你快點好起來,你明明答應過還要帶我去吃荷葉蒸糯的啊,紫楚,紫楚……」
阿寶……
上官紫楚想要應聲,但靈魂似在那瞬月兌離而去,耳邊的呼喚再也听不真切……
在那一片燈火闌珊里究竟走了多少路,他不知道,只記得到達冥河岸邊,奈何橋前,有一白衣白發、似鬼非鬼的男子面朝河水負手而立,似在等他——
「你就要走了?」白衣聲音輕淡,听不出任何感情。
上官紫楚茫然地應了一聲︰「你是……」他看見對方左手攥著的一條銀鏈,那銀鏈生生穿透了他的尺骨,另一端便牽引著迷途的亡魂,「無……常?」
白衣這才轉身,意料之外的竟是生得風流昳麗,難描難畫,只是臉上沒有表情,「可有夙願未了?」雖這樣問著,銀鏈的那一端卻已直接遞到上官紫楚面前。
上官紫楚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我還沒有……」他腦中一忡,恍然記起那日答應她的話——「我還沒有帶她去吃荷葉蒸糯……」憶起那日她坐在柳岸上,笑吟吟地捧著荷葉的可愛模樣,桃花紙傘落在她臉上一層嫣柔的陰影……他的唇角不覺浮出溫軟的笑意,「她是個偏執的姑娘,若是等不到,怕是會記恨一輩子的。」
他渾身一震,眼里的霧靄剎那散去,「我不能隨你走!」
說罷轉身要走,卻發現面前萬道陡徑縱橫交錯,究竟哪一條才是返回人界的生路?
「原本你壽命已盡,應乖乖隨我去閻王殿。」幽涼的聲音近在耳畔,像是誰的蠱惑,「但你若拿出最重要的東西與我交換,我可以還你五十年陽壽。」
「最重要的東西……」顯赫的家世,抑或蓋世的才學?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不足掛齒。」白衣分明看透他心中所想,一瞬閃身至他面前,「我想要的,是你的情。」
上官紫楚懵然,「情?」
似乎還未來得及拒絕,白衣的手指已經落在他右眼上︰「訂下這個契約,你便還有五十年的壽命,來完成你未了的夙願。」
只有活下去,才能像從前那樣看著她的容顏,才能用余下的生命兌現當日的承諾……
阿寶……
「紫楚,既然你決計不肯醒來,我便將這里燒個干淨!」蘇瞳若舉起火把,伸手撫模他蒼白冰冷的容顏,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出奇的溫柔,「算命的說我命里不容火,若今生被火燒死便不得投胎轉世。你既不肯活著看我一眼,我便化成怨靈與你糾纏不休,你道可好?」
「阿寶!」
一聲疾呼,上官紫楚猝然睜開眼,對上那雙不可置信瞪大的眸子,溫柔笑開了花,「我回來了,阿寶。」
蘇瞳若一直瞪著他,不說話。
「不認得我了?」上官紫楚好笑地輕點一下她的鼻尖,接過她手里的火把,「我去陰曹地府走了一遭,發現那里的鬼魂都好無趣,想找個陪我斗嘴的都難,所以我又回來了。」他眨眨眼楮笑得促狹,「何況這里還有個姑娘舍不得我走呢。」
「啪。」巴掌很輕,因為扇巴掌的人根本沒有用勁。
「我為了替你申冤,曾經挨過岑瑟棋的一巴掌。」蘇瞳若利落地擦掉眼淚,深吸口氣,「現在我們抵消了。」
言畢徑自轉身往前走,再不想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