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噎了一下,終于忍不住道︰「喂,你真的以為我很風流嗎?」
她眼也不抬一下,「我家樓里從不進情聖。」
「如果我告訴你那是我第一次進青樓又怎樣?」
「不信——第一次去風月場所,哪可能那麼老道?連點花茶時候的規矩都一樣不錯。」若是連這都看走眼,她就得回去面壁了。
他不僅不怒,反而得意道︰「那是當然,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之前本王可是把規矩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
這倒像是他的作風。顧惜惜暗想。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盡力忽視著寒冷與饑餓,借著彼此身上那微弱的溫暖,竟然也就那樣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及至天明,一睜眼,腦中猶昏昏沉沉的,半晌才清醒過來,發現不知什麼卻已成了他躺在地上,而自己枕在了他胸口的姿勢,怔了一怔,起身笑道︰「虧了我們兩個,這般惡劣條件下居然也能睡著……咦?」
沒反應?
她知他素來極為警醒,平時身畔有一絲聲響便能察覺,此時卻眼都不睜,不由吃了一驚。俯身去看時,只見他雙目緊閉,臉上微微顯不正常的紅色,心下便叫一聲糟——不甘心地伸手覆上他的額頭,燙得嚇人,原來果真是發高燒了。
一時間又急又懼,沒了主意。怪只怪自己對這種荒野求生知識向來嗤之以鼻不屑理會,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會淪落至此,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忽又听他喃喃道︰「熱……好熱……」蹙著眉煩躁地便欲翻過身去,顧惜惜頓時想到先前他所說的不能亂動的話,忙按住他柔聲道︰「我這就取水去……」
說到一半,自個兒想起來,此刻的他哪能听得懂自己的話,悵然若失。然而他卻當真不再動了,只是依然鎖著眉,面帶痛苦之色。顧惜惜不敢遲疑,匆匆再以闊葉舀了水來,撬開他牙關,慢慢地將水灌了進去。
便在這時,他忽地睜開眼來。
彼惜惜心中一陣狂喜,只盼他再如前次般笑著說一句「這麼快就被你看穿了」,然而他卻只是茫然地睜眼片刻,隨即又閉上了眼,沉沉睡去。
可憐顧惜惜悲苦交集,當真是欲哭無淚。此刻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愣了半晌,情知再這般耽擱下去兩人都只剩死路一條,然而出路……抬頭看看那聳峙的崖壁,只除非自己生出雙翼了。
或者沿著這小溪流去模索活路?一則怕自己遇到什麼豺狼虎豹,二則怕他這般人事不省遭到什麼危險——然而思前想後,卻更無他法。
克服心中的忐忑與恐懼,看了看他腿上的傷口,倒虧他處理得得宜,並無惡化跡象,便將昨日撕裂的羅衫剩下的那些折疊起來,浸了水,搭在他額頭上,又雜亂地拔了些茂盛的草葉覆蓋在他身上,這樣若不細看,便很難被察覺了。而自己則又喝了些溪水以充饑,咬咬牙,毅然沿著溪流下游方向走去。
她自幼雖非錦衣玉食,卻也從不曾吃過今朝這般苦頭,山路崎嶇險峻,路上又多雜草荊棘,居然也被她咬著牙空著月復慢慢地走了下來。也幸好那小溪並無分流,不致有迷路之虞。
走著走著,原本只是低頭看路,忽然間頭稍微一抬,迎面正對上一雙圓睜著的眼,愣了半晌,頓時什麼反應都忘了,只覺如同身陷夢魘——
就這麼眼睜睜地互視半晌,那蛇終于懶洋洋地一擺尾,「哧溜」一聲鑽入了旁邊的草叢中。
彼惜惜手心已是冰涼,真不知是該笑一場還是哭一場,愣愣站了一刻,依然只能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繼續往前模索。
卻依然不見人煙。
愈走心中愈是絕望。抬頭望日頭,卻是已過正午,若不能及時趕回去,待到天黑,恐怕危險便愈甚。然而已經行了這麼多路,若是這般空手而返,無論如何都不能甘心。遂打定主意再往前走半個時辰,若依然不見人家,那麼只能說是天意要滅她顧惜惜了。
正這般想著,耳邊忽听人喝道︰「小心——」
還來不及驚喜,她便本能地蹲下了身。也幸虧反應夠快,只覺頭頂一黑,什麼東西竟是從自己頂上險險躍了過去,停也不停,一陣風似的往前卷去。正愕然間,適才出聲提醒的那人已然趕到,不慌不忙地拉弓開箭,只听「嗖」的一聲,那箭如流星趕月一般,正中了前面那獵物。那獵物掙扎了幾下,便不再動了——卻是一只肥碩的獐子。
彼惜惜驚喜交集,正待歡呼一聲「壯士」,那人已轉過身來。只見他約莫二十八九模樣,劍眉朗目,雖只作尋常的山野村夫裝扮,卻仍掩不住那一身英氣。
此時他也不急著去撿那獵物,而是對她打量一回,方才疑道︰「姑娘,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荒山野嶺?」
不必說,又是一番口舌。只是為了方便起見,顧惜惜並未道出自家身份,只言自己兄妹為奸人追殺,失足墜入懸崖雲雲。那男子卻熱心,听到她兄長腿傷不能行,當下便讓她等著,自己去他們村中叫了幾個村民抬了擔架過來,在顧惜惜的指引下,將越王軒救回。
原來這處小山莊,雖然離京城不遠,然而地形隱蔽,又隔了那道懸崖,因此便似世外桃源一般。要到京城,須得從西邊繞過去。而這麼一繞,到京城所需的時間,少說便也得三四天。那青年獵戶自言姓肖名天望,自幼喪母,前不久老父亦亡,如今孤家寡人,以狩獵為生,因而越王軒便理所當然地被安排在了他屋中,而顧惜惜,則是暫居于村中另一戶人家吳嬸家中。村中人心純樸,听聞兩人不幸遭遇,盡皆嗟嘆不已,招待便也分外熱情。
當下便請了鄰近山村中的老醫生過來為他看病。也虧得他身體強健,一碗藥服下之後,竟然脈息平穩了下來,只是依然未醒。顧惜惜無奈何,只得托了那肖天望照顧,自己先去那吳嬸家睡去。
卻說吳家原有個女兒,與她差不多年紀,名字叫作招娣。想來平時亦頗為寂寞,也不見外,竟唧唧咕咕與她說了大半夜,所說話題倒是十有八九繞著那肖家哥哥轉。顧惜惜方知那肖氏父子原非這村中土生土長之人,而是十多年前搬來此處的。雖然與鄉里父老行事大不相同,然而似乎總帶著說不出的感覺——
彼惜惜在一邊補充︰「威嚴?」
吳家妹子大力點頭。那肖天望形貌俊偉,又兼武藝高強,進山一次,所得獵物便遠遠高于尋常獵戶,待人又頗為親切,因而更是榮登村中最受歡迎單身漢之位。
說累了的吳招娣倒是在憧憬中睡著了,顧惜惜雖疲憊不堪,神志卻仍然清明。想幾十個時辰之前她猶在自己溫溫軟軟的閨房中批賬目,十幾個時辰之前居然莫名其妙就大刀加頸,接下來再莫名其妙被追殺,然後墜崖,然後得救……若非身上腳上細碎的傷痕仍比比皆是,無論怎麼想都像是噩夢一場,想到便感慨萬千。
想到那個相擁而睡的艱難的一夜,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悄悄吁了口氣。眼下猶有諸多問題待解,然而無論如何,先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留待明朝再說吧。
由于擔心越王軒萬一醒來開口,與自己的口供會出現紕漏,因而次日一早,草草吃過儉樸的早餐,便提心吊膽迫不及待地與吳家妹子一同前往那肖天望居處了。
才進屋,第一反應便是哭笑不得。
虧自己還好生擔心,他越王軒卻是快活得很,神采飛揚左擁右抱,身邊眾多佳麗環繞——呃,更正,是眾多純樸的佳麗環繞。看到她進來,對她揚眉而笑,雖然臉色仍有些蒼白,卻愈顯得邪氣非常俊美無畢。顧惜惜忍不住有些恍然地想,之前看到的那個虛弱的他,或許只是自己的錯覺吧?」惜惜,怎麼臉色有些難看?昨天也傷到了嗎?」他親切地向她招呼道。
彼惜惜搖搖頭,壓下心中不悅,嫣然一笑,「沒。」左右掃了一眼,「咦,肖大哥不在?」
他朝身畔那些女子揚了揚下頜,那笑容幾乎像是耍賴。
「她們都是這麼問也就罷了,怎麼你一來也是問這問題?」鳳眼微微一瞥,似笑非笑道︰「難道就一點都不顧念我的傷勢嗎?」
原來那肖天望言談行止便不同于這山野中人,兼又勇武過人,村中少女原先無不暗自傾慕于他,此際聞道肖家有傷者至,紛紛攜了雞蛋糕點什麼的過來慰勞,以向情郎展現自己的溫柔賢惠。不料才見生人,鄉野之地,何曾見識過這般風流情趣?更不用說那是那連在京畿之地都大受歡迎的小王爺了。有了這般知情識趣、談笑風雅的妙人在,肖天望的風頭自然是被大大地蓋過了。
這番像是變相的解釋的話,顧惜惜雖不能完全理解,其中大概意思又豈會听不出?無非撇清關系罷了。卻仍是冷笑一聲道︰「看你如今這般精神,自然不須我再無謂擔心了。如非樂不思蜀,那麼,哥,準備做回京的打算吧。」
一聲「哥」喚出口後,身邊那些姑娘並未有什麼驚異舉止,可見他醒後的口供並未出現問題。
他溫言驅散了身邊的姑娘們,方才微微斂了笑,柔聲道︰「我都已經听他說了,昨日當真是難為你了,惜惜。」
她避開了他的眼神,若無其事道︰「何必這麼客套呢,反正如你所說,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怎樣?想好回去的法子了嗎?」
他頷首,「我適才已向她們打听過了,村中有個長年外出的貨郎,這幾日恰好不曾出門,因此我已經托了肖天望拿著我的玉佩,去向那貨郎說了。想來再過個六七天,我們的人應該就可以趕到這里了。與這件事相比,倒是另一事更為重要。」顧惜惜微現驚訝,道︰「那些刺客?」
「不,這種事何須我自己操心。」他淡然一笑,「我說的重要的事,是指此地的這位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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