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這一天,朱裔總共見過沈文若三次,每一次都讓他產生一種「一驚一乍」的感覺。比如說最初由「懶散人士」轉變為「難纏業主」,又或者第二次見面時,由「紈褲子弟公子」轉變為「名不副實的大學教師」。所以,這一次,朱裔已然提前給自己打下了預防針。
然而,自從見到沈文若之後,朱裔就似乎不斷身體力行地表現出「失策」這個詞的具體含義。他原以為,在校園中听到沈文若接下電話的時候,那個「原來這家伙已經結婚有孩子了」的念頭,已經是預期之中的「乍」。可當他跟隨著沈文若到達對方住所的時候,才知道那不過只是作為開胃頭菜的「驚」。
原本預計一刻鐘的車程,卻用了四十五分鐘才得到解決。並不是朱裔料錯了路程,只是他漏算了一點——雖然不是周末,但是這個平安夜的晚上,肯定不會暢通無阻。一路從繁華鬧市穿過,當車輛駛進小區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了。
沈文若看了看手機時間,咋了咋舌「哎呀呀」一聲。見他無奈又好笑的神情,朱裔本著「送佛送到西」的難能可貴的善心,向沈文若問了單元號,並把車一直開到了公寓樓下。誰知道,「西天」漫漫路,卻似乎並非在此終結——
摘下安全帶,長發青年竟然沒有即刻下車的打算,而是偏頭望了過來,「喂,你還沒吃飯吧?」
「……」朱裔沉默,花了一秒的時間進行分析之後,開始懷疑這是一種變相的邀約。但是稱不上「相熟」的關系以及對方不照常理出牌的種種行為,又讓朱裔懷疑,或許對方只是一句單純的詢問罷了。
見朱裔不說話,沈文若笑了笑,「哈,反正我上去還是得做飯,不如一塊兒解決了吧,也算謝謝你送我回來。」
朱裔終于確定這句話的確是一種邀約,但這非但沒讓他有種與對方漸漸相熟的友情的滋生感,反而讓他覺得異常詭異。這家伙,見誰都那麼自來熟麼?才剛剛算認識的人,就邀回家,這應該說是「待人熱情」的好,還是「神經大條」的好?
就在朱裔在心中對新結交的友人暗暗吐槽的時候,沈文若打開了車門。這個動作讓朱裔松了一口氣,以為對方已放棄了邀請。可下一刻,沈文若卻是徑直按開了門邊上的按鈕——
緩緩開啟的車庫大門,讓朱裔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了,只能駛入車庫當中。
前燈照亮了地上的一顆籃球。沈文若悠閑地走過去,一腳將籃球踢至牆角,隨後打開了白熾燈。朱裔這才看清楚,這里已經不能算是車庫,而是個小型籃球場。
在里牆的牆面上,釘著一個不到兩米高的籃球架。一眼瞥見牆邊那一截已經被棉布裹好的管道,朱裔終于明白,為什麼那一天沈文若會要求處理這個問題了。
怕小孩玩起球來撞到管道?這個認知讓朱裔對沈文若的評價,有那麼些許的改觀︰這家伙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但有些事情,還算是上心上意。
停好車,朱裔跟隨沈文若的腳步往車庫外走,不可避免地看見兩邊堆積起來的生活雜物——堆得最多的是飲料瓶子,也不見收拾,就那麼歪歪倒倒地散在牆邊。有幾個落得遠一些,扁得也更厲害一些,不難想象出是給小孩子踹著玩的。
靠近門口的牆邊,還貼著一個長頸鹿形狀的、用于測量身高的畫片。不同顏色的水彩筆,在長頸鹿旁邊的讀數格上,留下了五彩繽紛的顏色。朱裔瞥了一眼,最高的一格畫在一米三的位置,這讓他暗暗有些吃驚。
看沈文若的年紀,他的孩子最多三四歲吧——他能有那個基因,生出個這麼能長的小表?
這個疑問在沈文若打開房門的時候,得到了完美的解答。從門後蹦出來的小表,「哇唬」一聲撲上沈文若,然後得意洋洋地甩起了手中已然畫上了烏龜的課本。
朱裔終于意識到,這才是那個「乍」。這個怎麼看都有八九歲左右的小表,讓他在震驚之余,不由得挪揄了一句︰「難道你還未成年就搞酒後亂性鬧出人命?」
「哎呀呀,」沈文若一手按住小表的張牙舞爪,一邊偏頭沖他笑笑,「听你這麼一說,朱裔,看來你挺有經驗嘛。」
朱裔無言地指指小表,意即「事實勝于雄辯」。而到了這個時候,小家伙才察覺文若身後還有個不認識的大叔,在愣了一秒之後,立馬規矩起來,趕緊把畫了烏龜的書藏在身後,瞪大了眼楮看著朱裔,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句︰「叔叔好。」
如果不是先前早已領略這小表魔音穿腦恐嚇的厲害,面對這麼個表現得挺懂事的小孩,朱裔還真要以為是沈文若積了大德、歹竹出好筍。然而此時的他已然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于是忍不住牽扯了嘴角,暗暗好笑。
在以一句「你好」作為應對之後,朱裔沒有更好的說辭。缺乏與小孩相處經念的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與之進行對話。幸好小家伙黏著沈文若,挪著小步子把那本慘遭毒手的書塞到不起眼的角落,然後就跟在青年的旁邊,幫著他翻拖鞋。
沈文若將兩只顏色不一樣的拖鞋丟了過來,笑著說了一句「湊合一下吧」。可悲的是,對于這種「湊合」,朱裔還不得不以「謝謝」作為回答。
按照沈文若所指的方向,朱裔走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而沈文若則自顧自地鑽進廚房,開始張羅去了。小表則跟在他身邊偷偷咬耳朵,可惜一句「文若文若,那個是什麼人」還是傳入了朱裔的耳中。
朱裔有些好笑,瞥了一眼先前小表藏尸——不,藏書的地方。只見幾個沙發靠墊之下,隱隱約約露出一張被畫了八字胡的臉來。也幸好關漢卿原本就長著的大胡子,給染成滿臉的絡腮胡之後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違和感——當然,這是在忽視了刻意添加的眼鏡和額頭上閃電標記之後的結論。
環形的節能燈,將白色的光芒撒在整個房間。除了茶幾上散落的糖果之外,客廳里還算是整潔,只是整體顯得太卡通,卻沒有女主人的風格。從機器貓的鬧鐘,到賤狗的面紙盒,旁邊矮墩墩的甜甜圈型的小沙發上,躺著一只軟趴趴的加菲貓。
在看見桌子上一大一小兩只一模一樣的印著小虎貓的馬克杯之後,朱裔漸漸確認︰這間屋,的確沒有所謂的「女主人」。
然而,淺薄的交情不容許他說出「孩子他媽呢」這樣的疑問。在靜靜等待了一會兒之後,小家伙邁著小短腿跑出廚房,又在接近他的地方,換成了規規矩矩的步子,以亮晶晶的大眼望向他,「叔叔……」
還沒有產生身為長輩的自覺的朱裔,忍不住伸手模模小表的腦袋,「叫我朱裔就好。」
誰知道小家伙咧嘴一笑,轉頭「噠噠噠」地跑回廚房,一邊跑還一邊喊︰「文若文若!你猜對了!他真的讓我喊‘朱裔’哎!」
「……」望著小表跑進廚房的背影,朱裔突然有種被設計的感覺,這讓他不禁產生一種「走進去好好教訓一下這一大一小」的沖動。然而片刻之後,理智便告訴他,自己並沒有那個立場。
丙然是被那家伙的自來熟傳染了!朱裔不禁扯了扯嘴角。自嘲之余,隨手翻起了茶幾上的一本小學三年級的歷史課本,並不意外地看見了戴著蝙蝠俠面具的孔夫子孔聖人。
在約莫二十分鐘之後,沈文若終于端著飯碗出來,並招呼他開飯。然而令朱裔萬萬沒想到,在一張小小的餐桌之上,竟然也給分出了等級差異——並且其天淵之別,有如剛才歷史課本上看見的兩個階級︰奴隸與奴隸主。
小碗里裝的是蝦球、排骨、西藍花、番茄炒蛋以及一小口的飯。這想必就是沈文若先前電話里說的,給小家伙預留在微波爐里的飯菜。
而另一邊的兩個大碗,則是清湯寡水的陽春面——地地道道的「陽春」,除了蔥花和面條兒,就只剩下一層漂浮在面湯上的麻油。
「哈,抱歉,」沈文若沖他笑笑,這次的笑容里,倒的確有了些歉意,「說了請你吃飯,結果忘記冰箱里沒有存貨了。」
朱裔搖搖頭。他並不介意這頓「請客」的質量,更不可能介意與「未來的花朵」形成了鮮明的差別對待。讓他感覺到無語的問題,只有一個——「下兩碗面,你至于要忙半個鐘頭?」
沈文若揚起唇角,「哎呀呀」的笑語,與其說是回應,不如說是更像是戰術上拖延時間的借口。可是沒有等他加以反擊,小家伙就已經爬上凳子,「啊嗚」一口吃掉了一個蝦球,然後夾了一個更大的,伸長了短胳膊,往沈文若的碗里送去。
在沈文若「呼呼」的笑聲下,小表將腦袋埋進了飯碗里,開開心心地吃他的飯。可扒了兩口似乎突然反應過來,怎麼說這位叔叔也是客人,光給文若加菜,是不是不太好……
小臉皺了皺,小家伙抬起頭看看面無表情的朱裔,又看了看笑眯眯的文若,最後低頭看看自己碗里的菜。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從碗里夾了一塊炒番茄,「朱裔,給你的。」
朱裔並沒有揭穿小表的心思。這家伙典型是先吃好的後吃差的,上來第一口第二口就是蝦球排骨,而番茄炒蛋則明顯淪落到最後一位排序。也就是說,小表把相對而言最不愛吃的東西夾給了他——更讓他不知道好氣還是好笑的是,小表為此還想了好半天、頗做了一番思想斗爭。
比起哭笑不得但依然保持著沉默的朱裔,沈文若則顯得直接許多。「呼呼」一聲笑開後,他拿筷子輕輕敲了敲小家伙的腦袋,「呼呼,和少爺,你知道什麼動物才會護食吃嗎?」
小家伙斜了他一眼,面對呼之欲出的答案,小表的腦袋動得倒是極快,「我只知道上次不知道誰跟我搶烤山芋吃,哼哼。」
言下之意,如果他是護食吃的小狽,那沈文若也月兌不了干系就是了。
「噗。」朱裔忍不住輕笑出聲。特別是當他看見沈文若尷尬地咳嗽一聲、開始撈面條伺候的樣子,他不由得對小表頭送去一個贊賞的眼神。
小家伙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毛,隨即又將頭埋進碗里,大口大口地扒起菜來。
一頓飯的時間,大多數都是沈文若和被喚作「沈和」的小表斗嘴聊天。插不上什麼話的朱裔,只能默默地听著。沈和說不過沈文若的時候,也會嚷嚷起來。對于習慣安靜的朱裔來說,小孩子高聲又快速的辯解話語,可以用「擾耳」來形容。然而,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擾耳歸擾耳,雖然覺得吵鬧,卻並沒有讓他覺得不快,或者說厭惡。
吃完這頓不知道該算是「宵夜」還是「晚餐」的飯,已經將近十點了。作為客人的朱裔,在搭手幫主人家收拾好僅有的三個碗之後,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看出他的意圖,沈文若將碗放回了碗櫥,闔上櫃門,「我送你。」
走出廚房的時候,只見手里抱著加菲貓的小沈和,整個人軟趴趴地蜷縮在甜甜圈沙發里,好像是一只吃飽喝足開始打盹的貓。沈文若笑了笑,一邊扭頭對朱裔說了一句「稍等」,一邊輕輕地抱起意識開始迷糊的小表。
沈和嘟嘟囔囔地問了一聲︰「人走了嗎?」說話之間將腦袋埋進沈文若的胸前蹭了蹭,「文若……我表現得是不是很乖……」
「嗯。」沈文若淺淺揚起唇角,抱著小表往臥室里走,「很乖」兩個字漸漸消失在沈和模糊不清的嘀咕聲中。
半掩的房門阻隔了朱裔的視線。臥室內暖黃色的燈光,與外廳日光燈下的白色光芒,在門口那里融合,卻又顯得涇渭分明。這格外讓他體會出自己的立場——外人,正如小家伙先前省略的一個「外」字。
屋內的輕聲細語終歸平靜,沈文若輕輕走出來,又輕輕地帶上了房門。轉過身,他沖朱裔抱歉地笑了笑。
朱裔搖搖頭,沒說話。沉默著的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到門廳邊換鞋。月兌下顏色嚴重不一致的棉布拖鞋,踏進自己的黑皮鞋,朱裔覺得,有些不適應的冰涼。
沈文若走在他的前面,為他按開走廊里的路燈。看著在自己身前下樓的後腦勺,看著昏黃的燈光映在青年的長發上,朱裔莫名地想要去了解,想去問一聲「他的媽媽怎麼了」。
然而,這顯然是交淺言深了。朱裔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在拉開車門的時候,說了一句「再見」。
小區的路燈一路延綿,在車前蓋上,打下游走的光與影。直到開上大路,朱裔才猛然想起,他甚至沒有沈文若的電話號碼。
明明是連朋友都算不上的淺薄交情,卻在無意之中窺探了對方的生活——這種感覺對于朱裔來說算不上好。他知道沈文若的家庭住址,知道沈文若的工作單位,可他卻不知道,對于這個不過點頭之交的友人,他與他是否會有下一次見面的機會。
日復一日的朝九晚五的日子,就像朱裔手腕上精準的機械表一樣,一圈一圈重復地走動。兩個星期的時間在他而言,也無非是兩個周末而已,唯一與以往不同的是,朱裔送走了手下兩名頗為能干的新人。
裁員通知下達的那一天,朱裔捏著手里的名單,敲開了人事部的大門。他極力以平靜的口吻,向人事部的主管闡述那兩個年輕人優秀的工作能力以及進入辦公室兩個月來的優良表現。
然而,一切解釋只換來對方聳肩搖頭,「這是老總的意思,這次所有還在試用期的新人,都沒有轉正的機會。」
朱裔沒有再說話,他明白公司現在的狀況,年末正是銀行進行結算的時候,為了盡快回籠資金償還貸款,公司不得不以犧牲新晉員工為代價,維持自身的資金鏈。
這個認知讓朱裔沉默了很久,但他最終只能轉身離開人事部,將兩個即將失去工作的年輕人叫到自己的辦公室。他能做到的,只有留下他們的聯系方式,「你們兩個都很出色,」朱裔陳述事實,「我希望你們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但我不得不打擊你們,在這一年之中,經濟都不會太景氣。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你們考慮讀研,錯開這個就業困難期。最後,如果公司有任何招聘的機會,我都會給你們打電話。」
送走了兩名垂頭喪氣的青年之後,朱裔對著桌上的文件,沉默不語。平時的他,並不是一個會把時間花在神游之上的人,然而今天卻不同。
眼看著再過五天就是春節假期,在這種時候,要他親手解雇兩個沒有任何過錯的勤奮員工,這種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將廢紙捏成一團,朱裔突然很想離開這棟高聳的大樓,去外面透一透氣。正當他抓起桌上的煙盒,準備出門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
陌生的電話號碼。朱裔掃了一眼,按下接听鍵,「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