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痛。他也慌、也怕、也有滿心的恐懼。
他慌——一天又一天過去,她會將他的形影抹去,開始另一段。
他怕——她鐵了心,再也挽回不了她。
他懼——就算找回了她,婆婆的死也會一輩子卡在他們之間,她永遠也無法釋懷。
他想過很多、很多。但他還是等,要自己相信,她的愛沒有那麼禁不起考驗,她曾經說過的每一句情話、她仰望著他時全心全意的愛戀神情,他都還牢記著。他以為,她只是需要時間去平復。
他以為,只要給她一點時間跟空間,讓她整理好心情,她會回來的。
他以為,她嘴里雖怨,心里還是有他。
他以為,她的愛情不會那麼輕易被抹滅。
他以為,他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求取她的原諒。
他以為,盡避她再怨再恨,也不會背叛他……
這所有的「他以為」,輕易地讓一張喜帖,撕得粉碎。
她決絕得——連一絲挽回余地,都沒有留給他。
抱請闔第光臨見證我們愛情的誓約
才一年,她就將他拋諸腦後,成了別人的妻,還要前夫去觀禮,見證她新的愛情誓約。
報悅容,算你狠!
她這記回馬槍,確實擊得他——一身狼狽,痛不堪言。
一直到今天,他才真正認清,自己低估了她的怨。
會做出寄喜帖的舉動,擺明了心存報復,不讓他好受,她怕是——恨他恨到骨子里,再難原諒。
他懂了,真的懂了。
在失去她的一年後,才看清——
他們,再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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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來,還是查了她新婚夫婿的來頭。
這不難,因為要查的對象本就小有來頭。
彼政勛,出生名門,父親是知名醫院院長,兼醫學系客座講師;母親是婦幼團體兼基金會負責人,常在公益活動中露臉發聲;兄長是承辦過不少大案,連政治人物貪瀆案都辦得風風火火的檢察官……身家一整個看起來就是很有頭有臉。
而,他自身是個很有才華的珠寶設計師,辦過的發表會很少不引發話題及轟動性,但是據聞,其父對這小兒子並不太滿意……雖說年收入一點也不馬虎,但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錢——老說這個咬筆桿涂鴉的犬子「沒出息」。
也是,整個幾乎可以被裱框放進紀念館、供人瞻仰的高道德楷模世家,相較之下,顧政勛這個不太「偉人」的「正常人」,的確算是最沒出息的了。
楊仲齊讀了滿滿十數頁顧政勛的個人資料,當然,這當中也包含了他與新婚妻子相識相戀的過程。
他曾在一次采訪中,透露與妻子是在一次模特兒甄選中認識的。慧眼,識明珠——他一眼就看見她,驚艷,且移不開目光。
他形容,妻子是顆未經雕琢的明珠,卻難掩風華,他看見她、賞識她、愛慕她,一天比一天更迷戀,無法自拔。
終于,妻子在他強力的追求下,被攻陷芳心,成為他獨藏的絕世明珠。
每每提及妻子,他就有說不完的話,對她永遠贊譽有加,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愛他的妻子。
楊仲齊停頓了好幾次,必須努力做深呼吸,才有辦法往下看。
這顆明珠,真的在他的雕琢下,光華獨綻。
她很美。如果單從男人的角度去看,她的姿容、氣韻,確實無可挑剔,就像一尊完美的琉璃藝術品,美麗得讓男人移不開目光。
但——
那不是他的小容。
那朵樸實無華、清秀可人的解語花。
如今這個,太精致,更像——交際花。
他很不願意用這種形容詞來形容她,但,看完所有的資料,他只有這種感覺。太成熟、太世故、太八面玲瓏。
笑容很完美,像是嘴角該彎到什麼弧度,都仔細測量練習過,永遠知道什麼場合該說什麼話,進退得宜,舉手投足,風情無限,優雅得無懈可擊,這樣的她,應該會是很多男人的夢想,但……卻失真了。
小容,這樣的生活,是你要的嗎?
完完全全擺月兌了過去的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但……你真的快樂嗎?
或許,是心底一抹火苗未滅,他讓自己來到這個地方,站在她與新婚夫婿的愛巢外,吹了數個小時的寒風,究竟是為了什麼,連他自己都答不出來。
鐵門開啟,銀色車輛滑出車庫,車窗半降,他看見那張妝容完美的嬌顏探出,往里頭喊了聲︰「顧政勛,你給我快一點,再敢給我數你的眉毛,我今晚就剃掉它!」
餅了一會兒……
男人懷中抱著小娃兒,慢吞吞地步行而出。「我說,被喻為今年度最有氣質靚女的龔小姐、顧太太!你這模樣要是被記者看到,我怎麼替你圓場子?」
「我會說……女人在家里,通常被賦予河東獅吼的權利。」全世界唯一被女人允許可以沒形象的,就是在老公面前,反正是無法退貨了。
接著,懶懶再補一槍……「畢竟,也沒幾個女人,可以容忍老公眉毛是一根一根畫的,出門永遠是我在等你!」
「你都不懂,這是畫眉之樂啊。」
「……」所謂畫眉之樂是這樣用的嗎?「你是阿國口水吃多了是不是?中國文學博大精深,不懂就不要亂用成語!」
「不是嗎?」他一臉困惑。
「等哪天你肯幫我畫眉時,你就懂了。」不過,有得等了,他連自己的眉毛都搞不定。沒見過這麼愛漂亮的男人,比女人更龜毛,每次念他,都回她——沒辦法,我是吃時尚這行飯的,自己就是門面兼活招牌,要是一副不修邊幅的邋遢樣,那他設計的作品還有說服力嗎?
她不以為然哼了哼,下車要抱小孩。
「車你開,婭婭我抱。」
「不要,我女兒干麼要給你抱?」
「你很計較耶……對了,出門前換過尿布了嗎?」
「換了。是說,你干麼給她穿那件粉紅色的?我早就叫你不要買那件,俗氣死了,一點設計感都沒有。」
「哪里俗氣?女孩子就是要粉粉女敕女敕的才可愛,你不懂啦!」
「最好是。你這個壞後母,現在就在虐待繼女,怕她比你漂亮。我可憐的婭婭,要變成白雪公主了。」
「你夠了喔!白雪公主的命運之所以悲慘,是因為她有一個沒路用又短命的國王老爸。」
「呃!我中槍了。」
她笑捶他一記,接抱過安睡的小女圭女圭。「去開車啦!」
「寶貝,爹地得暫時含淚跟你骨肉分離一下下。」低頭依依難舍地親親蹭蹭,彷佛真被逼著拆散骨肉一樣。
直到歡聲笑語逐漸隨著遠去的車影消逝,楊仲齊倚在燈柱下,閉了閉眼。
那一幕,無疑就是一家和樂,任誰也不會懷疑,她現在過得有多幸福。
氣質高雅只是給外界的形象兼保護色,在自家男人面前,她還是那個率真、忠于自我的龔悅容。
幸好,她的丈夫也不是軟弱的乖乖牌,不討家人歡心就自己搬出來住,她也不用拘束在那種處處被規範的家庭里受折騰。
這男人,懂最真實的她,小倆口拌拌嘴、打情罵俏,生活過得多自在。
雖然,男人過去的私生活沒有那麼檢點,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狀況,就多了個女兒。不過那是過去的爛帳,跟她交往以後,他很安分,既然她不計較,也真心接納了那孩子,便不會是什麼大問題。
孩子還小,在身邊好好養著、真心疼著,將來跟自己生的也沒分別,感情依然可以很親厚。
這樣,他還能再跟她說什麼?
她的婚姻,美滿到挑不出毛病,她在那個人身邊,比跟著他得到更多的快樂,他這個失敗至極的前夫,夫復何言?
當晚,他看著四年前兩人一同簽下的結婚證書,深夜獨坐。
而後,在夜盡天明時,合上它,鎖進抽屜最底層。
永不再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