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鶦也听見了那一曲簫。
是誰呢?簫聲另一端牽系的人已不是自己當日在長暇寺遇到的那一個,江鶦怔怔抬手觸模臉頰,她想哭想喊,卻發現自己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淚,也許這顆心早在乍聞他死訊的那一刻就已經碎裂,化作一片一片,被風凌亂地吹散。她不肯去死,是為了母親和妹妹,但她可以殺死自己全部的情感,從今以後再不被撼動分毫。
簫樂戛然而止,江鶦發現原來忽然的安靜也能這樣突兀,相比起喧嘩更叫人心神不安,一時間恍然無措起來,這時听見有人敲門,輕緩柔和卻扎實地嚇了她一跳。
「郡主,小女子蘇詰,是少主差來陪你解悶的。」
音如黃鶯,想必是個溫婉女子。這些日子來江鶦脾氣古怪,陰沉難測,服侍她的婢女只要一言不合,就讓她給趕得遠遠的不敢再出現。
蘇詰听里面沒有動靜,自顧自推門進來,江鶦見她手里捏著一管玉簫,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蘇詰坦然迎視,掩唇笑道︰「原來屏翰郡主是生作這個模樣,世人傳得不錯,真乃天姿國色。」
江鶦別開目光,蘇詰又隨意說了些無關痛癢的問候話,見她毫無反應,終于如釋重負輕輕一嘆︰「郡主,秦公子答應過會為你活著回來,你也要為他珍重自己呀。」
江鶦如聞雷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才顫聲反問︰「你說什麼?」
「實不相瞞,早前陸公子已經算到僕姑箭君有此命劫,這一假死,正好化去了他和放雲裳之間的孽緣,現在天下人都以為四公子折損其一,其實這只是陸公子將計就計,讓少辜他化明為暗,保存實力罷了。」
「陸公子?觀棋君子陸抉微?」江鶦滿心狂喜,緊緊追問,見蘇詰笑著點頭,一顆心終于慢慢放下來。
蘇詰拉著她的手說︰「陸公子知道荀令貪慕美女,就施計讓我的畫舫接近他,順勢被他帶回五侯府來告訴你這個消息,讓你不要擔心,少辜現在只是傷重,需要靜養,我們正打算將他送往錦國,那里有錦帝庇護,縱使五侯府也鞭長莫及。」
江鶦懵然點頭,忽地一驚,「可是,你們怎麼知道我在五侯府?」
「一切都是陸公子算到的,我只是照他交代依計行事。」
江鶦愕然,五侯府又不是尋歡作樂之地,豈是說來就來?一個煙花女子竟敢身犯險境,這份膽魄和對陸抉微的信任實非普通。
「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父親是錦國人,母親是聖國人,而我自小就喜歡出來闖蕩。」蘇詰笑道,「鶦姑娘,你若是想擺月兌五侯府和容王,找一個棲身之所,普天之下非錦國莫屬。可是你若是想要真正的自由,恐怕除了你自己誰也不能給你。那些無拘無束的人,沒有哪個不是先把心放開,置世俗禮儀于身後的,你若真像風一樣,誰又能抓得住你。」
江鶦睜大了眼楮朝蘇詰看去,突然覺得她的面目和無數人的重疊了起來,她閉上眼甩去這些雜念,心底忽而明朗,忽而又陰暗更甚以往。
「少辜要我告訴你,他答應過你的事一定記得,你可別再處處忤逆江琮了,這五侯府是個牢籠,而他是掌管鑰匙的那個人,你得順著他的意才能離開。」
「別擔心我,我知道要怎麼做。」江鶦抬起頭來,對蘇詰微微一笑,「你呢,荀令會放你走嗎?」
「五侯府雖然厲害,只是還不至于困住我蘇詰。」蘇詰成竹在胸,嫣然一笑,「少辜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鶦姑娘,日後若需要我幫忙,去清晏城外的花神湖,湖心一只朱漆畫舫便是我的船。」
那天後江琮就不曾來過,而江鶦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他們用彼此的固執對陣,誰也不肯先低下頭來。
就這樣度過了許多難以入眠的夜晚。那些夜里江鶦常常突然驚醒過來,擁被靜坐片刻,然後披衣起身,來到窗下發怔。她夢中那片燦爛的陽光,總是被眼前的玲瓏月色取代,雖然同樣璀璨生輝,卻只能讓人覺得悵然。蟾月較之于熾陽永遠只是虛幻的代稱,鏡中花水中月,縱然圓滿之至也都是虛假,何況如今月還未圓,而牡丹早已經殘敗,天地間只剩寂寥。江鶦抬頭將目光放到盡處也只能看到院牆,那院牆之外的世界,是已經破碎後被風逐漸吹散開去的夢境。
你若真像風一樣,誰又能抓得住你,「真正的自由……」江鶦輕念著蘇詰那番話,心中忽然起了奇怪的念頭。她想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區區幾步。
這間屋子起在崖邊,出門走不了數尺便是斷崖。江鶦站在邊緣,看著自己的足尖,以及足尖外墨黑的萬丈深淵,思緒一陣惘然,沒有喜怒也沒有哀懼,整個胸膛,整個身軀都像被掏空了一樣無措。她逐漸被一個執念支配︰也許只要再向前邁出一點點,便能逃離這個牢籠,甚至這個塵世,墜入輪回。江鶦輕輕抬起右腳虛晃一下,笑意在唇邊無聲綻放。
可是你答應過,你要回來陪我過生辰,我也不會對你失信。
抬起的腳慢慢放下,落回原地。相差不過分毫卻是生死之隔。江鶦輕嘆一聲,正要轉身回屋,冷不防被人用力一扯摔在地上,她掙扎著想要爬起,那人卻緊緊地抱住了她,而且全身都壓了上來,江鶦大吃一驚,本能地就要一掌擊去,耳畔卻傳來低低碎泣。江鶦愣住了,那只手懸在半空,無論如何再也打不下去。
「你怎麼能發這種傻,我知道你恨我,我讓你走!我讓你走就是了!」江琮一張臉埋在江鶦胸前發出嗚咽的喊聲。
江鶦完全驚呆了。記憶之中,哪怕當他還是個孩子時,也不曾這樣放肆地哭喊過。
江琮死死抱著懷中仍然溫暖的身體,如經歷了一場大病忍不住一陣陣地發抖,他斷然沒想到她能決絕如斯。那細微恬淡的一舉一動所帶給他的恐懼早已不是言語能夠形容。他險些驚叫狂喊,只因為懼怕她失足摔落而生生掐住就要沖出喉嚨的聲音。許多天了,直到親自面對可能再也無法挽回的生死永隔,他發現自己其實早已在這場戰役中潰不成軍。
江鶦心境忽然奇跡般地平和下來,連她都驚異于自己的冷靜,「你要……放我走?你肯放我回清晏?你真的願意讓我走?」江鶦冷淡的聲音慢慢有了溫度,有了一絲顫音,只是這曙光來得太快,沉沉黑夜籠罩的時間又太過漫長,讓人半信半疑,深怕絕望再次降臨。
「我讓你走,我們回家,你要去哪里都可以。」江琮抬起臉來,熟悉的精致臉龐上,卻是陌生的脆弱神情。
江鶦怔怔伸出手,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斑斑淚跡,那些被浸濕掉的睫毛劃過指節……他真的哭了。
一轉眼王府里的荷花參差盛放,這是一座四季園林,不管什麼時候都有花草可觀賞。晚風中搖曳的菡萏驅逐了煩悶燥熱,擺上越州出產的金絲涼椅再端一盅冰糖銀耳棗梨羹,神仙也要羨慕這樣的日子。
江鶦捧著小盞,心中隨時間平靜地流失漸漸沒了所有的脾氣,家里人對她失蹤的那些日子也絕口不提。這天傍晚一家人相攜出來賞荷,開始都在,說說笑笑了一會兒王妃便回去休息,那對雙胞胎不知怎麼的說去換衣裳,跑掉了就沒再回來,最後只剩下江琮和江鶦坐在水榭里望著晚風中的荷花,彼此都有了乏意。
江鶦坐立難安,終于擱下碗站起來,江琮一直在留意她的一顰一笑,見此情形月兌口而出︰「不再坐會兒嗎?」他記得荷花是江鶦喜歡的為數不多的花之一。
江鶦身形一頓,望回池中,池面正巧吹來一陣清風,荷葉輕翻銀浪一樣,「我累了。」
「那就撤了吧。」江琮專注于她肯露出來的小半個側面,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恩賜。自五侯府回來,他小心翼翼,收斂良多,神志一刻不敢懈怠,留意著她任何細微的變化。江鶦身體早已無大礙,只是變得非常沉默,舉手投足,不經意地發怔,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池子太小了,我叫人擴建一番,再種些睡蓮,你說好不好?」
江鶦回過頭去,背對著他冷冷一笑,「不必費心討好我,什麼花都是一樣,我只覺得山上的野草倒還漂亮些,起碼不是為了給人賞玩才生出來。」
江琮僵了一下,忽然合指扣住手上端著的白玉碗,用力往地上一砸,清冷脆響,碎片四濺,事發突然,江鶦微怔,轉身淡淡說︰「你這是做什麼,碗又沒有惹你,你有火就沖我發好了。」
江琮卻俯身拾起一片,迎著最後一縷余暉的碎玉依然能溫潤通透盡顯本色,江琮看得出了神,玉片在他臉頰投下一道陰影,使得眼中流光愈加難測,那是一種讓江鶦懼怕反感,卻也習以為常直至難以割舍的東西。恍惚中听他喃喃說了句︰「這東西有什麼好。」翻手丟了出去,碎片墜入池中,咕嘟一聲,下沉的姿態竟有幾分裊娜。
下僕匆忙過來收拾,江琮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好了起來,笑著轉過來對江鶦說︰「不擴就不擴,清晏花神湖的荷花聞名全國,我陪你去那里散散心可好?」
江鶦本想拒絕,可是突然想起蘇詰說過她在花神湖湖心有一只朱漆畫舫,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又是什麼模樣,好奇心一起來,幾番猶豫最終還是答應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第二天下午江琮果然來叫江鶦一同外出,江琬江琰原本也想跟去,可是被江琮一句「那地方不好玩,你們還是不去的好」給打消了念頭,江琮牽了匹馬,江鶦一愣,「不乘馬車嗎?」
「那個東西太悶了,我還想舒活筋骨呢。」
二人什麼隨從也沒有帶,策馬輕行來到臨近城外的湖畔,只見沿湖地帶大片荷花含羞躲于碧葉之下,幾個漁人和采菱女劃著蜢舟穿梭點綴其中,遠遠遼闊湖心泊了好幾艘彩漆畫舫,一派來去悠然姿態。
炎炎夏日,湖邊煙柳成行,涼爽宜人,沒走多久,那些畫舫其中一艘便放下小船劃到岸邊,將二人迎上了船。江鶦心念一動,那船不是別的顏色,正是朱紅,在彩漆畫舫中反倒格外顯眼,頗有傲視群芳之意。
一登上畫舫便有位姿色不凡的紅裙少女盈盈候于船頭,不卑不亢福了一下,笑道︰「二位貴人里面請。」
江鶦不由奇怪這種煙花之地怎會由得她隨意出入,但轉念一想人家都不介意,自己又何必扭捏作態,便大方地進了船艙。
船房里頭古意盎然,絲毫沒有婬糜脂粉的俗氣,江鶦又一陣訝然。
最絕的是這道屏風,金底璀璨生輝,織以或深或淺的碧羅紋,整個屏風歸根結底只有兩種色彩,卻千變萬化令人目不交睫,那些碧色藤蔓好似從金色土壤里長出來的一樣生動立體,不同角度看去竟還有不同花樣,那女子看江鶦盯住屏風,遂笑著說︰「姑娘喜歡嗎?」
江鶦直接問︰「這屏風你是怎麼來的?」
女子笑道︰「是我家主人織的。這緞子叫玉骨空,手法是千面繡,雖然稀少罕見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功夫。」
說著擊掌喚上儀隊,在艙中輕歌曼舞,這些歌姬舞女個個才藝不凡,更有撩人風骨,只是江鶦全無心思賞玩,看一眼江琮,那神情雖然談不上樂在其中,但起碼也是心無旁騖,江鶦走出船艙,想一個人透口氣,江琮轉身就跟了出來,「怎麼不看了,不好看嗎?」不等江鶦答話他又笑道,「不過跟你的簫聲一比,確實索然無味。」
這句話倏然擊中江鶦心底最柔軟的一處,突然間不知為何,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你一個人靜靜吧,只是這里風大,不要站得太久。」江琮進了船艙,留下江鶦一人。方才那句話仿佛夢里的驚鴻一瞥,短暫虛幻,醒來已無蹤跡可循。管弦絲竹因為兩人同時離席暫停片刻,等他進去後,流水一樣又起,卻和剛才的歡快截然不同,不知用了什麼樂器,韻律淒婉悵惘,心里哪怕裝了一點點事的,都會聞之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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