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說了。」江鶦不忍听下去,好幾次她險些要將「他還活著」的話月兌口而出,只是每每話到了嘴邊,滿腔沖動就一點點湮滅在江琮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半晌溫文一笑,「不要再提他了,他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過去,就算現在再遇到,也不會發生什麼。」
江琮模到她袖子下的手,輕輕捂住,「我這一生最不後悔的,就是喜歡上了你。可我最後悔的,也是喜歡上你,卻不能陪你走到最後……算了,這麼好的氣氛,盡說些後悔不後悔的話,未免煞風景,要是有紙鳶就好了,你看今天多熱鬧,說不定天上的神仙也被驚動了,這時候放紙鳶,他們多半會收的,你有什麼願望?」
「我的願望……就是我們三個可以一起去江南。」江鶦垂下眼睫,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可江琮還是發現了,冰冷的手指來到她臉頰,接住了那滴淚水。沒有站穩的珠子滑下指尖,潤濕了掌心的紋路。
一番周折後終于有宮女取來紙鳶和筆墨,江鶦略略一想,把筆塞到江琮手里,然後握住他的手,江琮會意,筆尖落在紙上那一刻,心中竟冒出多年前在長暇寺中所見的佛句,不由自主地流淌于筆端。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江鶦的手隨他而動,字跡仿佛總合了兩個人的風格,有一點怪,江琮微微一笑,江鶦轉過臉,「這也算心願?是你自己說,不能寫傷春悲秋的東西。」
江琮也自責地笑起來,「我想不出寫什麼了,還是你來寫吧。」
江鶦貼在他耳邊輕輕問︰「你沒有心願?」
「我的心願……」江琮望著沒有寫完的詩句,懸空的手忽然顫動一下,毛筆自指間滑落,墨跡和暗紅的血滴一起模糊了那行字。他覺得天旋地轉,身體不受控制地軟下去,江琮低頭看見自己衣領上有血跡慢慢洇開,熟悉的冷香包圍了他,一切都仿佛瞬間發生的事。
「我的心願……」江琮自嘲地一笑,「實現不了……我只想……和你從一開始就相愛,而不是現在……你不該在這個時候回來我身邊,小時候……你不該走進我的院子,不該對我笑……」
江鶦跪在地上,痛哭失聲。除了緊緊抱住他外,一籌莫展。可是再強的力量也阻止不了體溫的流逝,她把江琮擁進懷里,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卻只能感到徹骨的冷意一點點侵蝕了身心。
數十尺之外,玉書一心一意望著璀璨的夜空,更遠的地方,八百禁軍滴水不漏防範著危機,沒有一個人朝他們看來。山下壯闊的長干城里,煙花燈會已到達最高潮,空中花火流轉,大街小巷被裝點成了一個晶瑩的琉璃世界,江鶦絕望地抬起頭,發現作為起兵訊號的狼煙不知何時裊裊升起,迅速彌漫,渾濁了整個天空。
火光驅散花燈夜市,潛伏于市井的錦軍率先起兵,皇陵內的兵力立即響應,牽制山上禁軍,幾乎是同一時間,乾悉門和東直門的騎隊,一隊攻入皇宮,一隊打開城門,分散巡夜的龍武軍不及回防,更沒有想到宮中留駐的禁軍都已倒戈,錦軍在左右羽林的疏導下長驅直入,不知所措的宮女和內侍驚叫著四處奔逃,秦少辜提劍步入殿中,沿途不斷沉聲命令兵士們不得濫殺無辜。
山頂上的崖廊里,江琮在凜冽的寒風中睜開眼,耳邊是江鶦低低的哭聲,他微笑著想要安慰她兩句,到了嘴邊的話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割斷。
「御醫就來了,你別動。」江鶦擦去眼淚,慌亂地拉開毛氅包裹住江琮。
「……那是什麼光?」他們在臨崖的長亭里,半個長干城盡收眼底,皇宮里沖天的火光也看得清清楚楚,江琮輕輕抬眼向江鶦望去,卻只見她一臉平靜,似乎早已知情的模樣,不由得微微一怔,他隱約猜到什麼,只是不願往那方面聯想。
「錦軍入城了,是我讓人把他們放進來的。」江鶦漠然地望著火光,垂下眼簾,「我瞞著你和父親南下去見四公子,與他們密謀促成了此事。」
江琮懷疑自己到了彌留之際,連話都听錯了,「為什麼?」
「這個皇位不是我們的,既然有血統純正的繼承人,那就還給他吧。我不要玉書像熙瑞一樣,一輩子都捆縛在上面,不為它生,卻因它而死。」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卻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堅定,「我背叛了你和父親,已不配身為太後,神策軍就在你的身後,下令殺了我吧,我沒有怨言。」
江琮渾身一顫,喘息微窒,懵懵抬起眼來,朦朧的夜色里,江鶦的眼楮被煙花和火光映得分外明亮。
一名將軍模樣的人快步走來,見他們伏跪于地,不由愣了愣才出聲稟報︰「卑職龍玉海,見過世子太後,山下似有異變,是否讓卑職帶左隊前去查探?」
江鶦沒有說話,錦繡崖廊雖然遠離皇宮,可是建在山頂,居高臨下,地勢上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果神策軍立即發兵制肘,錦軍成敗仍是未知。安靜地等待中,只聞長亭上空風聲穿梭,許久,江琮沉聲道︰「不必了。」
江鶦一怔,不敢相信親耳听到的話,轉眼望去。
江琮臉色雖然蒼白,卻平靜安穩沒有波瀾,「皇上和太後的安危最重要,傳令下去,全軍留守,不許擅離。」勉力說到這里,又是一陣斷斷續續的輕咳。
龍玉海遲疑道︰「世子的病……」
「我沒事,你去吧。」江琮輕輕握住江鶦的手腕,聲音柔和,「扶我起來好嗎?」
「為什麼幫我?」良久,江鶦低低出聲。
江琮靜默片刻,最終把頭靠在她頸側。
「我知道你有多恨這里。你說要出宮散心那次……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答應你的那一刻,就是我在跟你永別,沒想到你會再出現,我告訴自己,我應該知足了。」
「傻瓜。」江鶦想笑,可是淚水模糊了眼楮。
「你不能失敗……你敗了,父親不會放過你,還有玉書。我日子不多,管不了家國大義了,他卻不行。」
「我懂,你別再吹風了,我們回屋里去。」江鶦抬手擋在江琮面前,唯恐寒風把他的臉頰吹得更涼。勝敗在心里早已輕得像紙一樣,明天,未來都不再重要,滿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把這一刻延續下去。
從驚慌的宮女口中得知江鶦正在錦繡崖廊時,秦少辜下意識就要沖出,卻被陸抉微揚扇擋住去路。
「崖上有八百神策,那是整個京城最強悍的一支禁軍,你有把握突圍嗎?」
「他們母子也許會淪為人質。」被挾持尚是樂觀估計,以江琮不容背叛的個性,極有殺之後快的可能。
陸抉微望著山頂方向思吟片刻,轉過身來,「好,我與你去吧。」
崖廊之上,江鶦剛把江琮扶回屋內,擰吧了絹布擦拭他唇角殘留的血漬。玉書也在一旁,此刻無論三人之中的哪一個,都發現自己正與最心愛的另兩人相處,這份溫柔和欣意彌散開來,就算是烽煙戰火已燒到身邊,也覺得心平氣和,無所畏懼。
龍玉海匆匆步入,半跪于地。
「外面有兩人要求見世子,自稱……」
「自稱什麼,錦軍頭領嗎?」
江鶦已經猜到,忽然抓住江琮的手,江琮一頓,回頭看來,卻只見江鶦滿臉平靜。
「自稱陸抉微和……秦少辜。」
江琮一愣,「秦少辜,他倒是……果然還活著啊……」眼風輕轉朝江鶦瞥去,「你已經知道了?」
江鶦點點頭,解釋的話忽然都哽在了喉頭。
「你見過他了?去江南的時候?」
江鶦沉默一下,依然緩緩點了點頭,「他就是聖朝的新君,當年送往錦國的皇太子江熙瑞。」
江琮怔住,雙唇抿得更緊,許久開口,卻不是向著江鶦的方向,「讓那兩人進來。」
江鶦咬著下唇,臉色泛白,聲音微顫︰「你覺得我是因為舊情,才迎他回京的嗎?」
江琮沒有說話,輕輕闔上眼,似乎在聚集全身最後的力量來迎戰那人,江鶦有一絲忐忑,可是恍然中覺得江琮好像把她的手抓得又緊了點。
一念之間,陸抉微與秦少辜已經雙雙跨入門內,江琮目光將二人觀視一番,最後落在引路的龍玉海身上,語氣平淡︰「都出去,讓我們單獨說話。」
龍玉海深知這兩人能耐,雖心有余悸卻無計可施,只有勒令二人解劍後捧著退出。
江鶦抬起眼,正與秦少辜四目相對,彼此視線都沒有逃開,前塵往事,如大夢一場,醒後只覺空茫,愛恨悲歡,仿佛百年前那般遙遠,無法想象,整個國家的命運竟牽系于他們最初的懵懂情竇,那些無知、天真、快樂和憂傷,一絲一絲如涓涓細流匯聚成磅礡江河,最終寫就了歷史。
陸抉微自己尋把椅子坐下,雲淡風輕地出了聲︰「世子別來無恙,陸某最近被五侯府逼得緊,所以好久沒來跟王爺和世子打招呼了。」
江琮冷哼︰「一個聖國人,卻引錦軍踐踏河山,大興兵戈,殺你有錯嗎?」
「話不能這麼說,當年皇真太後為封鎖容王身世之秘,毒殺央帝,計除阮後,誅連相關大臣,陪葬的聖國子民我看也少不到哪兒去。可惜老天有眼,容王他老人家千算萬算,始終是棋差一著,讓人把鐵證如山的錦匣送出了宮外。」
江琮臉色蒼白,神情卻仍然平靜。
江鶦忽然站起,跪在了他的腿邊,「事已至此,只有和談一途,請父親發令止兵,然後廣詔天下,迎回新君。」
江琮投向她的目光有一絲悲意,默默無語。陸抉微斂了笑意,正色道︰「煩勞世子轉告王爺,只要今夜帝位易主,陸某保證那錦匣便從世上永遠消失,孰輕孰重,就請他老人家自己掂量吧。」
硝煙一燃即止,朝市之間,還未流血已經平靜。
爆中易主,正君歸位,四年長戰告一段落,驛道上,陸續可見返回家鄉的兵士,臉上帶著疲憊的笑容,步伐蹣跚而堅定。
秦少辜穿過重重宮門,來到一處偏僻的別苑,剛剛跨入,一個孩子就險些迎面撞上。
後面追出來的宮女見狀急忙抓住,跪下,「奴婢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孩子不明就里,抬著頭問︰「皇上?皇上不是我嗎?叔叔,你也是皇上嗎?」
秦少辜微微一笑,彎下腰來牽著他的小手,想說什麼,心里卻空空如也。
江鶦盈盈步出,一身素衣白裙,只在胸前結一條長長鮮紅絲緞,烏發挽起,沒有任何華飾。秦少辜起身,看她抱起那孩子,朝他輕輕鞠了一鞠,「再謝皇上不殺之恩。」
「你這麼說,是存心讓我難受嗎?」
江鶦抬頭,慢慢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把玉書交給了宮女,「我今夜要走了,以後也許不會再回來長干。」
秦少辜低下眼去,隨即抬起,「好。」語氣平靜沒有波瀾,「去哪里?」
江鶦笑意更深了些,「江南。」
秦少辜靜靜望著她臉上的笑容,和他們初識那次一樣,純淨溫婉的笑容。曾幾何時,他也瘋狂涌起過守護這傾城一笑的念頭,但他最終選擇了成為更多人的未來,從那時起他已失去了守護的資格,此時此刻,他能做的只是壓抑住心底的不舍,不讓它們流于表面,哪怕一絲一毫。
「一路平安。」
「父親……」江鶦惘思一下,猶豫著看去,「我是說,攝政王,你打算如何面對他?」
「攝政王今日上書,要求還政,從此不再過問朝中事宜,我已答應他回轉清晏頤養天年,你兩個妹妹的夫婿官職如常,不會有任何變動。」
江鶦點點頭,微笑著別開目光,牆外的青空中,飛鳥自由自在地翱翔著。
「我以後……再也听不到你的簫聲了吧。」
江鶦一怔,這句話中微有遺憾,卻也釋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嘆一聲︰「一切隨緣吧。」
月上柳梢之際,馬車悄悄駛出別苑,穿過小巷出了城門,沒有驚動任何人。
此刻秦少辜正在宮中宴臣,其間難免談議國政,酒過三巡,不知是誰起頭,說著說著竟提到了昔日容王搜集玉器之事。
「一人好玉,全國爭效,據說我朝每年采玉的數量,有九成都進了王府,王公貴族之間挖空心思,千金求玉,只為討他歡心,以便日後飛黃騰達。」
這時一人起身進諫︰「吾皇聖明,在座諸位,藏玉之風奢靡敗德,不利朝綱,應廢不留,臣懇請,查抄流連城內所有玉器,碎玉示眾,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一片叫好聲。秦少辜沉默不語,握杯半晌,淡淡道︰「準奏。」
那個晚上,群臣趁著酒興來到流連城內的攝政王府,將所有殘存玉器擺設盡數砸爛,歡呼震天撼地,卻沒有一人知道新君這個舉動背後的深意,他們只覺得玉器是容王尊崇的象征,粉碎它就等于粉碎了那奢靡的野望。秦少辜在一片交錯的玲瓏碎影中靜靜流下眼淚,從此聖朝玉器不再流行。
碎玉的聲音穿透雲層,遠遠地傳來,帶著一絲凌亂不真實的夢幻感,像雲中仙子的歌唱,唱一個人的一生,那歌聲是玄妙天機無法參透。
江鶦微笑地想,她求了多年的自由其實就是這樣一刻,車窗外繚繞的夜霧仿佛時空之門,不辨過去未來,只通向某一處幻境,那里鮮花盛開,草長鷹飛,無邊無際,只有他們三個人。
「我們去江南。」江鶦低下頭,帶著幸福的微笑把唇貼在江琮耳畔,他手里牽著一只白色紙鳶,原本只在左翅寫了一句佛詩,出發之前,江鶦握著他的手,將這後半句補上。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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