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侍衛急忙上前一步,拉開他按著簫孔的雙手。短簫失手掉出,樂聲戛然而止,熙瑞在錯愕間听那侍衛厲聲道︰「陛下!此舉或許會引來錦軍刺客,萬萬不可!」
熙瑞低頭望去,短簫墜入水中,咕咚一聲,杳然無蹤。夜色沉暗,江水冰冷,當然不能讓辛勞了一天的侍衛去為他打撈,只能暗暗苦笑,不舍地放棄,再抬頭一看,見眾人臉上透著深深的疲憊,雖未盡興卻心下不忍,「諸位辛苦了,回船上去吧。」
一隊人回轉身來,正要踏上小舟,一個侍衛突然手按腰間,倏地拔出短刀,搶過前頭數人撲向熙瑞,熙瑞只聞耳畔一道凜冽風聲,下意識回頭對上那人,卻見迎面劈來銀晃晃的利刃,驚得當場呆住,連閃躲都忘了。所幸身邊一人反應極快,揮臂格擋刺客的短刀,刀鋒劃過熙瑞肩頭,「撲哧」一聲割開衣物,熙瑞只覺得肩膀驟涼,猛地醒過神來。
侍衛已制服那人,厲喝︰「你是何人,膽敢夜刺吾皇!」
那人長笑,「為虎作倀,人人可誅!都是錦人,我父兄全家為國戰死,你卻在這里乘涼快活,我呸!」
熙瑞看他眉眼含怒,猶帶稚氣,分明還只是孩子。
侍衛長拔刀欲砍,熙瑞驚叫一聲︰「等等!」
然而已遲了,一刀下去,血光飛濺,刺客哼都沒哼一聲便撲倒在地,熙瑞怔住,血腥氣充盈鼻腔。
侍衛長收刀道︰「陛下受驚了,此處已不安全,請即刻回轉船上。」
熙瑞在他們的包夾簇擁下被帶離江畔,下意識回頭望去,遠遠的那具尸體上半身浸入水中,明明是深黑色的江面,卻能想象出鮮血暈開的景象。
熙瑞忍不住顫抖一下,濃濃夜色和江霧將他的前後全都吞沒,忽然讓人擔心曙光永遠不會來臨。
往來的書信中,熙瑞從未向江鶦提起那夜被刺的事。信中字字,正如他自己所想的一樣,除了思念,似乎什麼也沒有。
江鶦一字一字地讀信,宮婢在一旁靜靜研墨。通常江鶦總是一看完就立刻提筆回信,所以深諳此事的婢女,早在信函送來時就開始準備了。
然而這次卻不同。江鶦放下信紙後,只是望著窗格發怔。
爆婢不由奇怪,卻又不敢打擾,直到江琮輕輕進來,發現江鶦神色有異,向旁人問起,宮婢這才去稟明了緣由。
「你去吧,這里交給我。」江琮遣退左右,把一路上摘來的秋海棠插在雙耳青花瓷瓶里,又把瓷瓶擺在案頭,撥弄一番。瓷瓶擋住窗格射入的夕光,在江鶦臉上投下斑駁的花影,江琮看得起興,卻只聞幽幽一嘆。
「怎麼不開心了,信上難道不是報平安?」
「他總是說他很好,一切順利,這怎麼可能呢?」
江鶦低頭折好信箋,取出一只小盒,打開後,里面擺放著數十封相同印泥的信函,江鶦將手中信封放入,合上蓋子。
江琮走到她身邊,忽然打破沉寂︰「我可以看嗎?」
江鶦詫異地望向他,江琮一笑,剛想說只是開個玩笑,江鶦卻把盒子遞了過來。
「真的給我看?」這下吃驚的換成江琮。
江鶦兀自把盒子放在桌上,淡淡道︰「相信這些信,攝政王在我拿到前就已過目,他看得,你又如何不能看?」
一番話說得江琮心中頗不是滋味,怏怏推了回去,「我不是那個意思。」
江鶦話出口時就已察覺自己的失態,只好跟著微笑,「我也不是……算了,還是不說信了。你找我什麼事?」
「前陣子一直下雨,好不容易晴起來。這天再冷下去,乾湖就不能泛舟了,你要不要……」
江鶦明白過來,「我不想泛舟。」
江琮「喔」了一聲,難掩失望,卻听見江鶦笑道︰「湖上冷,你不適合吹風,閑不住的話,不妨和我去錦繡崖廊走走。」
江琮愣了一會兒才慢慢反應過來,看到她臉上得逞的溫潤笑意,欣喜之余,又生出幾分恍然。
爆里去錦繡崖廊的路,算起來還是有些遠的,所以如果要去,一般是上午動身,下午抵達,稍事歇息後傳膳。
可是兩個人心血來潮,明明已經暮時,卻不管宮人為難的臉色,也不要轎輦,信步走了出去,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肩而行,端看石階的寬窄程度。工匠把這條迤邐小徑修得分外精巧,江鶦嘆道︰「我以前坐轎子去山頂,真是辜負了那些人的匠心。」
江琮說︰「這兒的景色反正也不會變,你總有一次會想著自己走上去,也就是說你總有一刻能發現它的美妙。」
江鶦靜靜說︰「只能等待人去發現的美,豈不太寂寞了。」
江琮听出悵意,卻不知該怎樣回旋,思忖道︰「天地萬物都是如此,何來寂寞之說?」
「說得也是,寂寞的從來都只有凡人凡心。」
天色漸暗,江鶦並不覺得累,步伐輕快許多,此時已離崖廊越來越近,道路寬敞,江鶦一心沉湎周遭美景,偶爾幾次回神想起江琮,卻發現他總在自己身後三步之遙安靜地尾隨。
「不會累了吧?我走得太快你跟不上?」
江琮搖一搖頭,在距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側首笑起來,「我只是覺得隔遠些,反倒看得比較清楚了。」
「清楚什麼?」
「你。」江琮神色篤定地說了一個字,然後回復淡淡的笑,「我一直都想看透你,可是靠得越近,就越迷惑了,原來只是這麼簡單,來,你繼續走啊,我跟在後面就好了。」
他只是不假思索說出了心里在想著的話,卻看到江鶦臉上那些開心全都因此不見,笑容還在,只是有了微微淡淡的憂傷。
「怎麼了?我又說錯話了?」江琮靠攏過去猶豫地開口,方才剛剛獲得的那種釋然感覺一下子又變成了不解。
「為什麼想看透我?」
江琮不敢貿然回答,生怕自己說出的答案不是她要的那一個。
這份遲疑落在江鶦眼底,唇畔蕩開一抹笑意,「我在你心里就那麼喜怒無常嗎?」
「哪有。」
「不是就說啊。」
江琮抬起眼,雙唇抿了又抿,「……我也不知道。」說著,臉上閃過若有所思的神色。
江鶦一笑。眼簾微垂,居然也跟著思索起來。為什麼想去看透一個人?話說回來,這世上可有誰是願意被人看透的嗎?
滿天星子了,兩人才走到山腰,山頂那幾盞疏燈明滅不歇,仿佛就在眼前,又仿佛遙不可及,寂寥不說,還透出幾分慘淡顏色。山腳卻已是萬點輝煌,宮城內外連成一片璀璨,將大半個長干城裝點得好似仙境。江鶦笑道︰「這真是自討苦吃,人間多好,我們卻非要做那奔月的嫦娥。」
這自嘲听不出嘲意,反倒有幾分輕逸,江琮找了一處背風的干燥山坡,「也好啊,天上寂寞,人間慘苦,我們既不去天上,也不回人間,就在這里逍遙吧。」
秋夜起風,寒意逼人,江鶦將羅裙衣擺統統打上個結,跟江琮一起,利落地生了一堆火,雖是皇親貴冑,卻還不致讓這些小事難倒。只是燒火的柴料怕維持不了多久,不過兩人都很安生自在,等燒完了再說燒完的話,眼下最重要的應當是享受難能可貴的溫暖才對。
江鶦突然淡淡笑著說︰「你穿得多嗎?」
「不多,你呢?」江琮可不想打腫臉充胖子。
「我還不冷,走路走得熱熱的——你冷不冷,靠過來吧。」
江琮立刻移過去挨著坐下,江鶦笑道︰「現在不想隔遠些看我了嗎?」
江琮只是笑,不回答她。火光在玉瓷一樣的膚色上鍍上紅銀般的光澤,無法瞧出端倪。良久,江鶦感覺到他輕輕仰起臉,下頜搭在她肩頭,低低說了句︰「我怕是……一輩子也看不透姐姐這個人了。」
江鶦靜靜望著火堆不動,江琮又說︰「不過我覺得這樣也很好,你呢?」
江鶦沒有回答他。
她在寒風中抬頭,天上的星子似乎更明亮了些,那條曾經流淌在天上的斑斕星河收斂了鋒芒,只留下干涸的夜空。曾幾何時,她也和熙瑞一起相擁將目光投向天際,一起談論過那些星宿和地上生靈是不是對應的話題,江鶦剛剛冒出找尋代表著熙瑞和玉書的那兩顆星星的念頭,就立刻嘲笑起自己的天真。
繁星璀璨,這樣也好。那麼多人還活著,明亮地活著。
扭過頭去,江琮已經睡著了,眼楮輕輕闔起,睫毛投映在眼下的陰影被火光拉得長長密密,沒有任何防備和機心的臉是那樣干淨純粹。江鶦依稀記起兩人小時候也曾游馬春郊,常常忘記了歸路,生一堆火夜宿在外,長聊直至拂曉。那時的江琮笑容里藏不住陰影,連心跳都帶著一種坦然的羞澀。
江鶦伸開雙臂,寬袖蓋住江琮,擋在身前的那只手不經意觸模到胸口,一下接一下的心跳透過骨肉衣物傳到指尖,竟叫人縈生眷戀。
山坡另一頭隱隱有一波一波的呼喊聲,是宮里侍衛,大概哪個執事的宮人見他們久不歸還,心焦得派人出來找了。
江鶦剛想出聲回應,江琮卻在這時給吵醒,一下子揮袖拂去,火堆被勁氣撲滅,只余幾縷輕煙。
「這是做什麼?」江鶦愕然,江琮卻再加幾腳踢散仍帶著火星的柴薪,兩人隱沒在黑暗中。
「我好不容易跟你獨處會兒,不想被那些無趣的人找到。」
江琮听那些侍衛像沒頭蒼蠅一樣大喊,心中不知怎的竟然升起一絲快意,仰躺回地面?望滿是星子的夜空,閑情愜意重新佔據全身。
「別胡鬧。」江鶦輕輕把他拉起來,江琮皺著眉頭一臉不情願,江鶦無奈,「我發現一跟你在一起就會干出格的事,從小到大禍都是這樣闖出來的。」想一想又補充說,「偏偏我就是戒不掉改不好,一次接一次地繼續犯,你說是不是?」
江琮听了又笑起來,「好啦好啦,害姐姐被罰都是我的錯,這便回去就是了。」說著拍拍衣袖袍子迎向那群人。
眾人見他們這副狼狽樣子都是大大吃了一驚,自發分成兩撥,忙著顧前護後,不經意間就把兩個人分了開來。
江鶦抬起頭,隔著數人朝江琮努力望去,卻怎麼也看不分明,懵然之余才驚覺有些事真的變了,這過程悄聲無息,不知不覺,結局卻迥天異地,如今一個是皇後,一個是王爺,世人只會記得這層身份,恐怕早忘了他們是從小一起玩大的姐弟。
就連自己,也差點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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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負相思之天下定•下卷》內容本身僅代表作者賈童本人的觀點,與玫瑰言情網立場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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