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氣終于在越來越柔潤的陽光中逐漸褪去,前後不過短短數天,凜冽不再,氣候溫和,晴空澄澈得一如碧玉。車馬出了宮城,小閉幾個彎便取道直往無塵山上去,江鶦坐在車中,不自主想到自己經年的賞花行徑,她其實並不是那麼喜愛花花草草,若不是江琮的緣故,哪會勞神費力只為了看幾眼轉瞬即逝的繁花。
熙瑞卻只當她過慣那風花雪月的日子,听說要去佛瞻寺賞花,雖然分身乏術不能陪同,卻少不得大大籌措張羅一番,他就是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猜到江鶦去無塵山真正的目的。
方丈已經換了兩任,卻都是攝政王私交甚密的朋友。當年容王江寄水坐鎮此處指揮千軍萬馬,面對小小一張棋盤,揮斥方酋何其灑月兌,時隔多年戰事又起,怎能不叫人思及往昔。
江鶦步出馬車,在僧彌引領下進了方丈的禪室,里面的人正巧抬起手腕,碧瑩清澈的茶液從壺嘴傾出,準確輕盈地落在了通透玉碗中。
「姐姐的消息好靈通,居然知道我在這里。」
「無塵山的海棠這樣出色,想找你又有什麼困難。」
江鶦在長榻另一邊坐下,輕輕拂袖的動作落在江琮眼里,換來莞爾一笑。
「轉眼戰火燒了也快要一年了,這花卻開得一如往年的好。」
他斟了一杯茶雙手奉上,江鶦遲疑一下,接了過去,「我找你是為了錦國那位聖皇太子的事。」
「我猜到了,不是為了熙瑞,你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瞞著那麼多人出宮。」江琮輕輕笑著,低眉啜飲一口。
「你不肯幫?」
「我一定會幫你的。如果我可以。」江琮抬起眼來,「錦帝這個老狐狸早就知道我們會暗殺皇太子,他把人藏得密不透風,關于此人的所有消息,半點都不曾泄露,你要知道我們隨便哪個人也比你更想殺他,可是無從著手。」
「那你們就這樣坐視不理?」
江琮沉吟一下,「依照錦帝的個性,他必定會安排聖皇太子隨軍出征,但為了減少危險,所以秘而不宣,等時機一到就公告天下。父親已經擬好折本,明天上朝就奏請聖皇御駕親征,以壯軍民士氣。」
「你們讓熙瑞去前線征戰?」江鶦倏然一驚,「這和逼著他去送死有什麼差別?聖朝大將都死光了嗎?」
「事因不同,現在諸多人都在質疑他的來歷,他再安逸地躲在宮殿里,只會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江鶦冷靜下來,悲哀地發現這是無法辯駁的事實,「難道……沒有別的方法?」拿著茶碗的手微微顫抖,一口未動的茶水零星滴灑在盤中。
「你想這樣一直護著他多久?」江琮嘆一口氣,修長五指,包住江鶦握碗的手,「你總是不假思索去保護身邊的弱小,我何嘗不是這樣在你的關愛中長大?直到被你棄離,才學會獨自一個人去面對每一件事。現在我終于可以完全體諒你當初嫁入皇宮的選擇,該放手時就要放手,你對我亦能如斯,何況他江熙瑞,是堂堂一國之君,你想讓天下人笑他是依賴妻子的軟蛋嗎?」
江鶦怔住,在江琮淡淡的目光和語氣中找不到嘲諷的痕跡,那手指還和記憶中的一樣冰涼,卻在不知不覺中蘊有了力量。
「其實你也不必太擔心,熙瑞只是去前線鼓舞士氣,不一定親身作戰,就算危險,身邊自有侍衛拼死護持,我看沒什麼風險。」江琮說出這番話時自己都有些訝然,不明白為何要對一個心明如鏡的人說這些委婉的謊言。
可江鶦只是抬起頭來,那兩道細長雙眉,凝滿哀愁,眼里卻很平靜。
「……答應我,讓他平安回來,玉書還年幼,還在牙牙學語,我不想讓他在剛剛學會叫父親的時候就失去他。」
江琮無語以對,深深的凝望轉而消失在淺淡的嘆氣聲中。
「我答應你,三軍將士即使拿命抵換,也要保護聖皇平安歸朝。」
無塵山的海棠開得正爛漫,兩人把身邊能趕的人全都趕走,漫無目的地在山里相攜亂走,無塵山上種的花樹其實不少,只是以海棠為最,開起來繁雲一片,又是皇家重地,無需擔心有閑雜人等闖入,走在前面的江琮忽然想起長暇寺的櫻花,忍不住說︰「那花恐怕已經謝了好些時日了吧。」
「你不是最討厭那里的嗎?說那里人總是太多,和尚又貪錢。」江鶦想也不想地開口。
看著眼前掠過的嶙峋山石,江琮回過頭來笑著說︰「是啊,你不說,我都忘了。可是那里的櫻花真是漂亮,那年之後我竟然再也沒有去看過。」
長暇寺是兩人每年二月必去之地,每次逗留都是十天半個月,從花還沒開,一直到落盡最後一瓣芳華。想來上回賞櫻兩人都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少女,斗嘴嬉鬧一如稚童,一眨眼再像這樣走在繽紛花雨下,一切已經物是人非。
「你別動。」眼見江鶦發髻上積了落雪一樣的花瓣,江琮本想拈去,卻又覺得這樣也不錯,指尖在空中停頓一下,終于還是輕輕轉了方向,改為扶正一支髻釵。這時起了一陣風,說大不大,卻有些寒意,江琮止不住悶咳兩聲,驚動了江鶦,「對了,我記得御醫說過你一到春寒最好不要吹風,做什麼都要淺嘗輒止,回轉吧。」
江琮卻只是深深凝視她,然後慢慢轉身走開去,風大得撼動枝條,那些繁雲紛紛變做了芬芳的落雪。江鶦有些恍惚,那個少年的背影沒入花霧,像是溶進了雲端,蜻蜓點水般消失了。
「江琮?」江鶦懵然向前走了幾步,觸目所及,只是滿眼紛飛的落花,哪里還有他的身影,「快回來,天色不早了。」然而沒有回應,「別胡鬧了,我要生氣了。」江鶦忽然驚慌,她在成林的花樹間穿梭,那些已經零落的花瓣被奔跑的步風帶起,有幸在碾轉成泥前再跳一場姿態裊娜的舞蹈。
江鶦站在如雨亂紅中,懷疑自己站在夢境里,不論走向哪里都是破滅,她抬起頭看著碧青色的天空,仿佛那是唯一的出路,忽然有一只手從背後伸來蒙住了她渴望的眼楮,冰涼得像春天的雨絲,江鶦心頭驟然漫上狂喜,卻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你怎麼了,真的生氣了?」江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了一絲笑意,「我可不想回去,離天黑還早呢,你看。」他松開手,拉著江鶦往前走了兩步,「這棵樹你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在上面刻過字,說起來真的很奇怪,我能記得這棵樹在什麼位置,卻忘了我們在上面刻的什麼。」
江鶦微微彎下腰,樹腰的位置確實有幾個字,只是因為時間的關系而模糊不清,無法再辨認出來。
「姐姐也不記得了?」
江鶦直起身,輕輕搖搖頭,不知該說什麼,卻也不願就這樣沉默,只好另找些話題︰「母親和琬兒琰兒還好嗎?」
「那對姐妹今年要行笄禮,小丫頭終于也長大成人了。」江琮撩起衣擺席地坐下,忽然想到什麼,望著江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想回去觀禮,可是隔日就是皇後壽辰,舉國歡慶的大日子,你是不能離開宮中的。」
「我知道。」
「不過你可以求姐夫親自主持,這樣小姐妹就能到京城來加笄,你也可以見到母親了。姐夫素來敬愛你,你的要求他斷然不會拒絕。」
江鶦愣住,雖然心里是求之不得,卻在時間上有些猶豫,「今天都廿九了,不會太匆忙嗎?」
江琮一笑,「其實我這次進京也帶了她們一起,現在人就在別莊,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安排送她們入宮。」
「什麼時候都可以,你怎麼不早說。」江鶦趕緊挨著他坐下,驚喜之余又覺得失態突兀,忍不住模了模揚起的唇角,臉上有幾分赧然。
江琮毫不在意,看著她只是微笑。
「時候差不多了,回去吧。我不該把母親進京的事告訴你,你一定心不在焉,恨不得插翅飛入皇宮里去。」江琮站起,拍了拍衣擺上的塵泥。
江鶦看著他垂下的袖邊,心里微微一動,很想對他說再坐一會兒,卻不知為何無法成言,連一句多謝也說不出口,只能默默跟著站起,整理儀容,拂去身上的落花,忽然有些惆悵,她終于開始明白為什麼江琮總是流連花間不願離去,眼前這一場迷夢,太短暫,太虛幻了,偏偏世人還要將它忘記,深陷那個謹言慎行的世界。
馬車停在寺院後門前不曾移動過,幾個僧彌拿著掃帚,漫不經心地清掃地上殘葉。竹枝掃帚在青石板上劃出深深淺淺的簌簌聲,伴著暮色蒼茫。這里是佛瞻寺最偏僻的院落,平日幾乎看不到人來,以致時值初春,經年的落葉竟還沒有清除干淨。
江琮只送她到林子邊上,「你先回去等著吧,我跟方丈交代完事宜,稍後就安排母親進宮。」
江鶦望著不遠處的侍衛宮女,並沒有誰注意到他們,分別在即,她想說明年再來陪他看這里的海棠,卻下意識覺得這誓言太過遙遠,一年什麼都可能發生,何必專執于那有把握的承諾,「你怎麼了,還不過去?」
「沒什麼,我走了。」
江鶦微微一笑,踩著厚厚的腐葉剛剛轉過身卻被江琮叫住︰「等一下。」
江琮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她,那笑容一半溫柔,一半歉意。舉起手指著頭上,江鶦愣了愣,順著一模,竟不是明月紫雲母釵,而是一簇海棠,「你什麼時候戴在我頭上的?」問題剛出口她就想到了答案,莫不是江琮蒙住她眼楮的那一剎那吧。「胡鬧。」
「我是胡鬧,下次不會了。」江琮忽然笑得很明朗,邊笑邊轉過身走了。
江鶦順著他的背影望向天邊,初春的暮陽正斂去最後一絲余暉。
江鶦呆了半晌,碑廊又回到一味的靜謐,只有晚風掀動枯葉的簌簌聲。她低頭看著手里那簇海棠,終于就那樣拿著它走向馬車,婢女們把她迎入車內, 轆聲便均勻地響起來。宏偉的佛瞻寺在柔潤的淡金光芒中逐漸遠去,她目睹了一場溫柔的凋謝,那束海棠終于在馬車駛入宮門後枯萎在手中。
江琬江琰不是第一次進皇宮,卻仍對一切都感到新鮮稀奇。江鶦安排王妃母女入住新竣不久的錦繡崖廊,這里地勢高峻,依山拔起,可以俯瞰大半個皇城和乾湖,後宮的吵鬧完全影響不到崖廊之上的清幽,是真正的「天上人間兩相映」。江鶦喜歡這里的與世隔絕,煩悶時便來小住,一逗留就是兩三個月。
「這一片就是去年秋天新種下的牡丹?」幾塊山石錯落著拼出了一個個曲屏,將苗圃圍住。園子很小,卻因為這些曲屏分布有致,無法一下盡收眼底,獨具的匠心在移步換景中逐層展現,妙不可言。園子深處一塊巨屏突然拔高,直聳雲天,上面卻只寫了幾個清秀月兌俗的小字,幽夢華容。
「听說移栽牡丹很難,也不知道活了幾株。」
王妃沉默下來,江鶦一直惦記著容王參奏的折子,無論如何都想盡快去見熙瑞一面,看著天色不早了,只好向母親告辭。
王妃忽然拉住她的手,「如果發生什麼事,玉書可以交給我來照顧,你盡避放心。」
江鶦一愣,想問清楚究竟是什麼事,王妃卻不肯再多說。
下山的路上才慢慢反應過來,如果熙瑞不願親赴戰場,容王恐怕就會扣下他們的骨肉作為要挾,江鶦又驚又怒,一路加快腳步匆匆趕回,幾個婢女正在收拾東西,看江鶦神色驚慌,全都嚇了一跳。
「小皇子呢?」
「皇上說想念小皇子,差人叫女乃娘抱去了。」
這是常有的事,眾人都並未放在心上,「娘娘,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有沒有說抱去哪里?」
「皇上在清越軒,應該是那里吧。」
江鶦旋身沖出殿外,只留下幾個宮婢面面相覷。
嬰兒哇哇哭鬧不休,女乃娘想哄又不敢出聲,只能緊緊抱著襁褓噤若寒蟬地跪在地上,唯恐這吵鬧惹對方厭煩而起了殺機。
「給我抱抱。」一雙白玉一樣的手伸到眼下,語氣波瀾不驚,卻也不容拒絕。
「這……」女乃娘是個圓滑之人,忙擠出笑臉,「幼兒不懂事,要是弄髒世子身子,那就不好了。」
江琮冷冷道︰「要我說第二遍嗎?」
女乃娘無計可施,眼巴巴交了出去。
江琮接過嬰兒,動作頓時輕柔起來,小心翼翼抱在懷里,指尖下意識拂過哭叫的小嘴,女乃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沒想到嬰兒卻因此止住了啼哭,含住手指吮吸起來,江琮微微一笑,也沒有抽掉的意思,「這里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女乃娘大驚,忍不住連連磕頭,「幼子無辜,懇請世子不要為難小皇子……」
江琮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的陰雲,轉念一想語氣卻緩和下來,「你在這里也于事無補,不如去請皇後過來。」
女乃娘走後,江琮低頭望著懷里的嬰孩,無奈地笑一下,「你是不是餓了?連這都吃。」
大約是手指冰涼柔軟,含在嘴里格外舒服,嬰孩眼珠一轉,盯著江琮格格笑起來。那笑容純淨無瑕,沒有半點機心,江琮凝視許久,嘴角慢慢浮現出淺淡笑意。
「你小時候也是這樣嗎?無憂無慮,看見不喜歡的人就哭,喜歡的就開心地笑,沒有一絲顧忌。」江琮抬起頭來望向湖心的水榭,容王和皇帝的會談已經進行了半個多時辰,凝滯的氣氛彌漫在清越軒里,他知道熙瑞內心深處現在正承受著他不能想象的折磨。
懷里嬰兒仿佛也感應到什麼,扭過頭去四下張望。
江琮有些詫異地發現江鶦的身影正穿過水面折廊匆匆而來,轉眼便踏入軒內。
「你這麼快就來了?不是在陪母親嗎?」
江鶦目光落到他懷中,臉上是一片哀傷和憤怒交織的無措,「我以為你帶母親進京是為了哄我高興,沒想到你們連什麼都不懂的嬰兒也要拿來利用,真是父子同性,我有眼無珠,看錯了你。」
江琮輕輕一震,欲語卻無言。
懷里嬰兒突然格格笑著朝母親伸出了手,「別踫他!」江鶦趕緊搶過,兒子佔據了她全部注意力,她沒有留意到他臉上半分的悲傷,「你們以後離玉書遠些,熙瑞親征的事自有我來跟他說,你們還是把心思放在如何護他周全上吧,倘若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江鶦抱著兒子沖出清越軒,疾走一陣,步伐漸漸慢下來,她在蒼茫暮色中低頭,無力的滋味突然涌上心間。
「我該怎麼辦才好?身在萬人之上,卻連保護你的能力都沒有。」
悲憤之余,心亂如麻地回到朝央殿,看著躺在床上笑得無憂無慮不知愁苦的嬰兒,忍不住想跟他一起笑,眼楮卻酸澀得流出淚來。
這時女官跑進來,「娘娘,攝政王妃來了。」
江鶦一愣,趕緊擦去眼淚,整理儀表的空當里王妃在宮人的引領下走進來。
「母親怎麼來了,長途奔波該好好歇息一晚才是。」江鶦模了模眼角,確定沒有破綻後抬頭擠出一個笑臉,「她們姐妹倆呢?」
「她們游興正濃,在湖上泛舟呢,我也不累,就順路過來看看你和小玉書。」王妃坐在床榻邊逗著外孫。
江鶦像被針刺一樣猛地一震,睜大眼楮望著王妃,聲音有著隱隱的顫意︰「母親你……就連你也想著要把他從我奪走嗎?」
「你胡說什麼,到底怎麼了,突然說這種話?」王妃也吃了一驚。
「父親扣下玉書,為的是要挾熙瑞親自隨軍出征,是不是?我都知道了,江琮帶你進京就是為了接玉書走,你說我可有猜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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